夫 子
作為事件的北大百年校慶1998牶臀逅腦碩八十周年紀念1999,在傳媒無孔不入的當代,都算得上當年度轟轟烈烈的文化熱點。有意思的是,蔡元培在這兩次事件中都被作為話題,在眾多文章中成為頻頻出現的關鍵詞——當然主要是在民間和站在民間立場的言論中。
說起蔡元培改造舊北大、促成五四運動的發生,當然也不是什么新鮮的說法,至少梁漱溟就曾經在《憶往談舊錄·五四運動前后的北京大學》中,表述過這樣的因果關系:沒有蔡元培就沒有當時的北京大學,因而就不會有當時的五四運動出現,因而也就不會有新民主主義革命,不會有新中國。梁氏的推論容可商榷,但卻代表了一個思考方向。事實上,我在三聯書店責編的《北大舊事》,和陳平原、夏曉虹先生等一起合作撰寫的《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代中國》,里面凸顯出來的蔡元培的身影,就隱隱印證了梁氏所表述的推論邏輯。
當年曾經有人很奇怪地問過馮友蘭這樣的話:“北大的學生都很高傲,怎么到了蔡先生面前都成了小學生?”煛段宜認識的蔡孑民先生》犝饣跋趕復摩,頗耐人尋味,或許能讓人想起古人“高山仰止”一說。究其原因,當然是因為執掌北大期間的貢獻,其中最為當年和當下論者稱道的,自然是“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雖然蔡元培推崇的“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之說古已有之,而“兼容并包”與“思想自由”也幾乎是歐洲現代教育的常識性礎石,但它們畢竟是經由蔡元培之手,才如春風化雨一樣深入人心,而且開創了北大的新局面。所以,我們常常把他們視為有蔡氏特色的不二法門。清華校長梅貽琦在蔡元培去世五年以后1945牭娜占搶錁托聰鹿這么一段話:
對于校局,則以為應追隨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的態度,以克盡學術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謂新舊,今日之所謂左右,其在學校應均予以自由探討之機會,情況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為北大,而將來清華之為清華,正應于此注意也。
轉眼之間,蔡元培已經成為上個世紀的“舊年人物”了,這不能不讓人感嘆白云蒼狗、世事滄桑。但我以為,蔡元培當年兼容胡適、陳獨秀、李大釗、錢玄同、魯迅和黃侃、劉師培的雅量,并包新與舊、左與右、國學與西學、共和派和保皇黨的器局,不應僅僅成為一段佳話和美談;其思路背后的理念、行動背后的精神,更應該作為一種現代思想資源,在當代和以后被繼承、光大。古人說“道貫古今”,蔡元培思想中的“兼容并包”,就是相當于那種超越時代與國家性質的“道”。沒有這種“道”,北大不會成其為北大,蔡元培不會成其為蔡元培。
反觀近年來發生在文壇、學界或社會思想領域的諸多紛爭,一開始或許是為問題商榷,但幾乎無一不迅速轉向意氣之爭,甚或泄私憤、揭陰私、黨同伐異,徒逞口舌之利,渾忘論爭主題,讓壁上觀者越看越覺得像是鬧劇,相信“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之言不虛。回頭看看當年的“問題與主義之爭”、“科學與玄學之爭”等,不由得佩服民國時代論爭雙方的雅量和器局。當然,網絡空間里的良莠混雜和不負文責,客觀上使得一些論爭很容易導向混亂無序,但不管怎么說,當事人缺乏“兼容并包”的精神,因而缺少對對方應有的寬容、理解和尊重態度,無疑是當代一些熱點論爭僅僅是新聞炒作的熱點,而無法導向深入、有序和有效的重要原因。
這也是我所以重提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主張,并認為它絕不應僅僅只在文章中被張揚、其意義也絕不僅僅局限于教育領域的原因。作為一項普適原則,它的知名度似乎遠遠遜于被我們狹義理解的魯迅的遺言“一個也不寬恕”。
可惜的是,漸行漸遠的蔡元培和只剩下紙上抽象談論的兼容并包,已經像紅樓遺物一樣,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文物。在北大校友、師生自編自演的話劇《蔡元培》中,有一句震撼人心的臺詞:“人人都尊崇我蔡元培,可又有誰真正與我同道啊!”蔡先生有蔡先生的孤獨,每一個先行者都難免那種如影隨身的孤獨。但蔡元培身后的孤獨,卻是中國教育和思想、文化的悲哀。
香港學人金耀基就說:“蔡先生實不止屬于北大的,他是屬于整個學術界文化界的。對于蔡先生,只要是讀書人,都不能沒有一份好感與敬意。”煛恫淘培先生象征的學術世界—一蔡元培先生新墓碑落成有感》牰林語堂在蔡氏去世后的文章中,這樣說出許多人共同的感受:
蔡先生就是蔡先生。這是北大同人的共感。言下之意似乎含有無限的愛戴及尊敬,也似乎說天下沒有第二個蔡先生。別人盡管可有長短處,但是對于蔡先生大家一致,再沒有什么可說的。所以也沒人稱他為蔡校長。做北大校長也好、中央研究院院長也好、教育部長也好,總是給人心悅誠服的。
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做《想念蔡元培先生》。援引這段話似乎有些離題,不過是為了表達個人的一點感受:想念蔡元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