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愛丁
一
我吃午餐的地方叫情人飯莊,這名字聽起有點情。情人飯莊生意不錯,看來許多食客是沖它的名字來的,但我絕對不是。我到這兒來吃飯,一是因為離我的住處不遠,二是這地方看上去環境不錯。平時我不在這兒吃午餐,工作日我在單位吃公飯,只有休息的日子我才到這個環境不錯的地方來。它的不遠處就是著名的泉城廣場,在我看來,泉城廣場并沒有什么特點,只不過有了那個教堂才使它著名起來。
據我知道,這個城市共有兩座教堂,都是哥特式。一座在城市東邊,另外就是我經常能見到的這一座了。在情人飯莊,我喜歡坐在靠窗的那張桌子邊,從窗戶的玻璃中去觀賞外面的景致。靜默在草地盡頭的教堂像是水中的冰山,尖銳的塔頂總是遙不可及。有一次吃飯后我走到了教堂下的草地上,站在草中我感到自己就像個詩人一般,我便用詩人的目光從那里觀望我吃午餐的地方。我清晰地看到它長方形的輪廓,看到了它身上那些茶色的大塊有色玻璃。在我將要成為詩人的時候,一個聲音朝著我劈面而來:走開!
不知何時我身邊多了這個男人,用不著仔細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精神上出了故障的人,盡管他裝得很深沉,卻無法蓋得住內心深處的激憤。此刻他正大義凜然地沖我繼續吶喊:年輕人,走開!他嚴峻得如同舞臺上的領袖。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讓我走開,同時我也知道,對這種人,只要不是太過分,他讓你怎么樣你就怎么樣,估計在他們的思維中,一切都有理由,原因就是他用不著理由。
我很愉快地按照他的意愿離開了他不允許我呆的地方。我走了大約有10米左右,這個男人意外地趕了上來,他拉住我說:你相信嗎?都在這里邊,一清二楚。他從懷中閃電一般地掏出一個黑乎乎的筆記本,那顏色真讓我反胃。
二
這個家伙倒是不讓人討厭。
我從茶色玻璃中遠望著教堂下男人那張煞有介事的臉。其實,“煞有介事”的狀態是他留給我的印象。隔著近百米,我根本無法看清他的面孔,我只看見他身體的輪廓。一開始他立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坐了下去,然后便一直坐著。這時候我就想,他大概很久以前就在那兒坐著或者站著了,我也許多次看到過他,只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與他有過接觸,所以我忽略了他。現在我知道是他了,我便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
我的一杯啤酒喝光了,他還坐著,我又喝了第二杯,他還是一動不動,當我又要第三杯的時候,管服務的小姐卻提醒我說:先生,你的臉都紅了。
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按照經驗,飯店的小姐唯恐你喝得少。同朋友在外面吃飯時,不管要幾瓶,不管喝不喝,她們都會干脆利落地全部打開,打開就是你的了,是你的你就得付賬。所以,我對這個小姐免不了要另眼看待了。
她長得一般化,談不上漂亮,像所有時尚女孩一樣,她的頭發也染著棕黃色,她的棕黃色的頭發很濃厚,也很爽,看上去如同馬鬃一樣。
我喜歡她的棕黃色頭發。一分鐘以前我還不喜歡這種人為的色彩,此刻,她略微男性化的聲音讓我一下子覺得這種色彩有一種原始的力量。
我沒有再喝第三杯啤酒。我吃了她端上的清湯面,結帳后慢慢地走上了廣場的草地。隔著那個男人有一段距離,我看到他姿態依舊。我打了個飽嗝,打了飽嗝后猛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他每天怎樣吃飯呢?
我的問題被一窩沖天而起的白鴿掃上了高空。也不知它們從何而來,數量不少,氣勢恢宏地圍繞著尖銳的塔頂鳴叫盤旋。這一幕很像是一組不錯的鏡頭,電影中出現的教堂,總是伴隨著潔白的飛鴿,這已經成了一種公式化的象征。由于有了兩杯啤酒,置身這樣的場面,我感到自己又要成為詩人了。
要成為詩人的還有一個。我看見那個男人不知何時早已站了起來,高昂著頭顱,轉動著身軀,完全一副向往的情緒。那個令人惡心的黑色筆記本就貼在他胸口上。
三
許多人對教堂都懷有敬畏感,我自己也不排除這種情結。有一次我和小丹無意中走進了圍繞著教堂的那個大院,站在了教堂身邊。我還是第一次離這個龐然大物這么近,果然像有些人描述的那樣,在它面前,不由自主地會感到自己很渺小。當時已經是晚上8點多了,夜暮中覺得它就是一座大山,我的敬畏感就在這一刻輕而易舉地產生了。我和小丹都不說話,她肯定是和我一樣有著相同的心情,她更緊地攥住我的手。這時候有一個男人突然出現了,也不知這個男人從哪里冒出來。他一開口說話我們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說:你們是從哪兒進來的?不知道8點后禁止入內嗎?我一一回答了他的問題,我說:我們是從大門口進來的,我們不知道8點以后禁止入內。這個管理者脾氣挺好,這大概是身處教堂的緣故,他告訴我們說,星期天早晨8點鐘可以到這兒來,還可以進教堂里面去看一看。小丹當時就很興奮,立刻就說星期天一定要我陪她來看一看。而我一慣喜歡在星期天睡懶覺,8點鐘就起床實在是個大損失,便順口說了這樣的話:你自己來好了,我得睡覺。我沒有想到這順口說的一句話將我半年的愛情一下子就葬送了。不管我后來說了多少好話,女孩子小丹再也不肯原諒我。逝去的愛情使我對大山一般的教堂更加敬畏,相信我,這不是調侃。但我一直沒有在星期天早晨8點鐘走進教堂,在我看來,睡懶覺似乎更實際一些。
不過,不久以后我卻主動要帶一個女孩子利用星期天早晨8點鐘的時間去看教堂,這個女孩子就是情人飯莊那個勸我少喝一杯啤酒的服務小姐。
四
她有一頭濃厚的頭發,被染成了棕黃色。她告訴我說她叫小紅,我也曾聽見別人稱她為小紅,但我知道她的真名絕對不會叫小紅,她能夠坦率地告訴我她叫小紅,是因為這個名字是虛假的,雖然她是一個好心的女孩子,但她的職業習慣要求她有一個真實的虛名,這不怪她。
小紅這個大眾化的名字使我想起了另一個女孩子,她是小學時的同班同學,叫張小紅,乳名就叫小紅:張小紅有一個弟弟張小力,張小力的乳名叫小力。那時候我父親在魯西北的一個城市工作,我的小學就讀于父親所在單位的子弟學校。我的同班同學張小紅與我家一樣,也住在單位的宿舍區,并且還是鄰居。父親的單位規模不小,有近五萬人,這么大的單位當然是什么樣的人都有了,天南地北,幾乎包容了全國各地。張小紅的父親是廣東人,母親是北京人,他們全家都講純正的普通話,在我們班所有的同學聽來,比唱歌還要動聽。我曾動員父親和母親改說普通話,結果得到了母親的一頓笑罵,母親笑著罵我的時候就操著字正腔圓的家鄉話。我只好偷偷地羨慕張小紅。張小紅喊她弟弟的時候最動聽也最動人,她總是仰著臉,微瞇著眼睛,小嘴輕松地一裂,一聲“小——力——”便噴薄而出。當“力”的聲調發出的時候,張小紅的兩腮上總是及時地現出兩個顯眼的酒窩,那模樣好看極了。后來趁家中無人的時候,我認真地對著鏡子學著張小紅的神態用普通話喊了一聲“小——力——”,一邊回味一邊又連續喊了幾聲,喊得很忘情。這時候我的妹妹突然出現在我背后,她嘿嘿地笑著,盯著我的臉說:哥,你的樣子真像趙蜥蜴呀。
我立刻面紅耳赤。妹妹說的趙蜥蜴是一個臟兮兮的瘋子,他整天圍著宿舍區轉來轉去的,有時候會突然襲擊小孩子,惹得許多家長看見他就對他兇狠地呵斥。張小紅就曾被他追逐過,他把張小紅那件桔黃色的上衣抓臟了一大塊,在張小紅絕望的叫喊聲里,一個高中班的男生解救了她。當時我不在場,有時我就想,如果我在場的話我會不會當一回勇士。從那以后,張小紅一看見趙蜥蜴就嚇得往別人背后猛縮。
張小紅害怕的樣子也很可愛。現在想一想,我那時候是不是在暗戀她呢?我和她小學同班,初中也同班,而一上高中,我們全家便隨父親回到了老家,然后便一直沒再見到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張小紅現在也有30歲了。
我那天很意外地在菜市場見到了情人飯莊的服務小姐小紅。雖然我懶得做飯,可我卻喜歡逛菜市場,尤其喜歡在雞市觀賞殺雞。殺雞的那些人灰頭灰臉的,渾身散發著難聞的腥臭氣,但他們的技術卻不同凡響。他們熟練的技藝是憑借機器發揮出來的,那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機器,從這邊將一只全毛全翅的活雞塞進去,眨眼間從那邊就拖出了赤條條的光腚雞,像魔術一樣好玩。我快活地設想,如果單位將我炒了,我就在菜市場占領一席地,當一個殺雞專業戶,讓別人也認為我不同凡響。
小紅出現在雞市是去還雞款,是替她的飯莊還的,她驚奇地說:你怎么能呆在這樣的地方呀?我注意到小紅沒有穿工作裝,穿著很合體的牛仔褲,這使我感到像是遇見了老朋友。我和小紅說說笑笑地從馬路上的樹蔭下走著,當接近情人飯莊時,我們一起望著醒目的教堂。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男人,他仍舊在原地站著,昂頭望向高空。那窩會飛的東西盤旋于人的頭頂,空靈的鴿哨包裹了一切。小紅不知道這個男人,她在鴿哨中問我說:你進去過嗎?
我就是在這時主動提出,星期天的時候帶小紅去看一看教堂。小紅不知道我說這話的時候正想著小丹。
五
我供職的單位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報社,靠贊助生存。我討厭一邊干編輯還要一邊拉贊助,雖然有點好處,可我很煩那些有錢人的嘴臉。我們的總編是個近50歲的女人,我認為我不喜歡她,不光我,報社的好幾個年輕編輯都不喜歡她。她大概正度更年期,喜怒無常,她最喜歡干的就是朝著部下無事生非地發火,已經有兩個編輯不辭而別。我也早就打算另攀高枝,可我遲遲沒有行動,我知道自己缺乏的是勇氣。沒有勇氣離開是一種痛苦,有勇氣面對更是一種痛苦。我樂觀地想,我能夠容忍,這就說明我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切,等到了某種極限,我就知道該怎么辦了。
就在碰見小紅的那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一起喝多了酒,夜間吐了好幾次,第二天遲到了半小時。我料到這半小時將會給我帶來什么。我頭昏腦脹地走進報社,一個編輯小聲告訴我說女總編找我。我知道有麻煩了,我是以一種“反正就這樣”的思路走近女上司的。
我沒有看她的臉色,因為不用看我也能知道那是什么顏色,我就站在那兒,反正我絕不主動開口。
她說:解釋吧。
我說:病了。
她說:為什么偏偏今天病了?
我說:不知道。
她說:不管真病還是假病,暫且不提,馬上走。
我問:去哪兒?
她說:出差。
我說:我病了。
她說:病了也得去。
我說:誰愛去誰去,只要別讓我去。
她說:誰也不去,只有你去。
我堅定地說:我病了,我哪兒也不去!要去也是去醫院。
女上司的臉扭曲得已經不成形,嘴皮哆嗦著,我在心中私下里說,她做愛時高潮來臨的那一刻大概就是這種狀態,她的這種狀態使我因醉酒而產生的頭疼像奇跡一樣地立馬就消失了,我高興自己終于理直氣壯地做出了一點像模像樣的事情;自豪感使我在這一刻也終于做出了堅決離開報社的決定,并且立刻提了出來。
女上司足足有10分鐘沒有開口,10分鐘后她以空前的蠻橫說了兩個字:不行!
我也堅定地說:不行也得行,我自己說了算。話音未落,我擅自走出總編室。
回到我的辦公桌前,其他的家伙朝著我擠眉弄眼,我很大度地對著他們綻開了笑容。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笑的時候,心中一點兒都不輕松,因為我堅決不相信我會真的去菜市場不同凡響地操縱一部殺雞的機器。
我沒有一點頭緒地整理著我的物品,雖然心事重重,可我仍然想著善始善終。
我的對桌嘻皮笑臉地問我:今天的公飯還吃嗎?
我認真地回答說:吃,憑什么不吃?這時候我當然不會知道中午飯是女上司單獨請我吃的。
六
我在“秋日私語”的旋律中對小紅說:我今天需要品嘗一下你們的香醺雞。想不到小紅卻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的意思是不要我吃這道情人飯莊的拿手菜。我納悶,但我相信小紅不讓我吃一定有著充足的理由,我便不吃,可我又實在想吃。所以,這頓午餐我吃得有些索然,雖然仍舊喝了啤酒。端著酒杯的時節,我注意到一個穿著風衣的女人走近了教堂下的男人。女人顯然是遞給了男人什么東西,然后她就在離男人幾步遠的地方站立著。我很想仔細看清女人的面孔,但我不能如愿。一是距離遠一些,二是那個女人戴著一副很大的墨鏡。我只好再去看那個男人,他正在吃東西,我斷定女人是給男人送飯的。那女人很快就離開了,走之前她對著男人說著什么,還伸出手似乎是去拉那個正吃飯的人,我看到那吃飯的家伙倔強地躲閃著她,最終她匆匆地離去了。她是他的什么人呢?這一幕就在別致的鋼琴音樂中發展著,使我覺得如同正呆在別人設計好的場面中。
我離開飯莊的時候,悄悄對小紅說,別忘記明天的事情,8點鐘準時見面。小紅很聰明地朝窗外的教堂望了幾下。教堂下不見了那個男人,他顯然早已吃飽了肚子,去干他想干的事情去了。
走到草地邊上的時候,空靈的哨聲帶出了那一窩飛鴿,那個男人也同時出現了,像空中掉下的一樣,突然站立在了那里。他伸展開雙臂,高昂著頭顱,有節奏地轉動著身軀,極像一個飛舞的大精靈。他呈現出一副極其滿足的神情,滿面都是衣食無憂的幸福感。
我不懷疑這個男人是一個真正的幸福者,就在這一時刻。
七
我和小紅都沒有想到,我們并未走進教堂內看到它的本來面目。
我怕錯過了時間,晚上睡覺前特意定好了傳呼機的鳴叫,差三分鐘8點我走到了約定的地方。小紅還沒有來。我站在原地觀望著情人飯莊,我是第一次這么早的時間站在這個地方,我發現情人飯莊不開設早餐,而我卻知道他們晚間一般要超過12點。我估計小紅大概是因為休息得太晚,睡過頭了。我轉過臉去觀看教堂,它在晨曦中卻并不顯得高大,反而有些灰暗,而青青的草地卻是出奇地明媚。那個男人呢?
小紅急速地趕到了我眼前,她說:不好意思,遲到了。
我們像一對戀人一樣接近了教堂,我甚至看見了我們的婚紗和禮服,這種景象使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丹。
包圍著教堂的大鐵門上著鎖,鎖旁邊貼著一張很大的紙,紙上寫了很大的字:特殊原因,今天的禮拜臨時取消,敬請大家諒解。我看了看小紅,小紅看了看我,我們一起大聲笑了。
陽光像水一樣清晰,均勻地照耀著每一個存在的物體,包括我和小紅。在背景的襯托下,小紅那張并不漂亮的臉也鮮艷起來,我初次感受到了星期天早起的愉快。
我和小紅在一條石板上坐了下來。
小紅主動提起了昨天香醺雞的事情。她告訴我說,之所以不準我吃這道聲名顯赫的上等菜,是因為這道菜在制作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我問:什么問題?
小紅回答說:里面加入了特殊的成分。
我毫不臉紅地問:是不是春藥?
小紅抿嘴一樂,然后就不笑了,她說:是罌粟。
小紅告訴我,她已經正式離開了情人飯莊。小紅還告訴我說:我沒有能力阻止別人干什么,可我有權力拒絕我不愿看見的事情。
聽了小紅的話,我的臉偷偷地紅了,我無法做到像小紅一樣。我的女上司在我辭職之際請我吃了火鍋,并許了一個副主任的頭銜,我就自己取消了離開報社的決定。在我暗暗得意的同時,女上司毫不含糊地說:我挽留你,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帶著對我的壞印象離去,并非你有多么出色。這句話使我有些激動,女上司及時地說:當然,你確實比他們幾個要出色一些。
我和小紅的交談被突起的爭吵打斷了。是那個男人,也不知他何時出現的,他正在被一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訓斥。小伙子是個新郎,他正帶著他的新娘在草地中拍照,那個男人插足了,他像上次攆我那樣轟趕這對喜氣洋洋的新人,他沒有料到會有人不聽他的指揮。在新郎的訓斥中,男人揮舞著他的武器——那個骯臟的黑色筆記本,最后,他的武器被新郎輕而易舉地就奪過來又扔掉了。男人激動地跳了起來,飛快地撿起他的武器,剛想再次反攻,是一個警察過來把他拖走了。
新郎和他的新娘繼續拍照,那個男人的舉動并沒有影響他們的情緒,男的女的都是一臉幸福和憧憬。我在心里很下流地說,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不就是能夠合理合法地性交了嗎?我特意看了看新娘,她滿面桃花,高興地嘴角似乎要裂到耳朵上。我盯著新娘的臉看個沒完,越看越覺得她就是小丹。
小紅說了句他們倒是挺般配的一對。
我迎著小紅的話說:我們兩個也挺般配。
小紅裝作沒聽見,她轉換了話題說:那個瘋子呢?
這時候那窩飛鴿又出現在空中,悠揚的哨聲震蕩著我的耳膜,我猛地抓緊了小紅的手,有些驚心動魂地說:小紅,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
小紅猶豫了一下,委婉地拒絕了,她說已經與別人約好。不過小紅誠懇地說:把你的電話留給我,以后常聯系。我給小紅留電話的時候問她說: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字嗎?
小紅驚訝地說:我沒有假名呀。小紅驚訝的樣子很可愛,我誠摯地對她說:你真漂亮。
八
小紅離去后,我走進了情人飯莊。我打定了主意,非嘗一嘗香醺雞不可。
我坐在老位置等待著我的香醺雞。大概是星期天的原故,到這里吃飯的人多了一些,高雅的鋼琴聲無法掩蓋鼎沸的噪音。我叫住一個小姐要求說能不能讓琴聲更響一點?小姐笑容可掬地說當然可以。其實,音樂不但沒有變得更響,反而一下子停止了,人聲猛然空前地吵鬧。我重新叫住小姐問她怎么回事?小姐說是5號桌的客人嫌太吵,要求關掉的。小姐說的5號桌正挨著音廂,那里坐著3個男人加一個女人,女人徐娘半老,男人像是工廠的會計,我打消了企圖說服他們的念頭。
香氣騰騰的醺雞立刻讓我進入了角色,這的確是一道不同凡響的佳肴,我在全力品嘗的時候,沒有忘記去觀察其他的食客,我發現百分之八十的飯桌上都有這道赫赫有名的美味。我的這頓午餐一直持續到下午3點半,喝空了5瓶青島啤酒。當我干掉最后一滴的時候,我忍不住大聲地說:棒極了!
這頓棒極了的午餐花掉了120元人民幣,而我一點都沒有心疼。心滿意足地沐浴在初秋的陽光下,我忽然覺得自己30歲的生命如同掛在枝頭的果實一樣令人留戀,即將蒂落的結局是屬于毀滅還是屬于升華呢?這個問題是多么幼稚和可愛呀,而如此幼稚和可愛的問題竟然凝固了我的思維。
一個小花朵般的小孩子被他的母親領著走了過來,到我眼前時我聽見小孩子說:媽媽,那個大鳥死了嗎?媽媽有些不情愿地回答說:他自己找死。小孩子緊跟著又說:死了就再也不能飛起來,對不對呀媽媽?
母子倆走過去了,我沒有聽到母親是怎樣回答的。望著小孩子的背影,我猛然記起了一種景象,我看見了那個凌空的大鳥,結結實實地撲向了父親一般的土地,那姿勢像飛鴿一樣穿過了迷霧,迎著曙光奔向了黑暗。
這個初秋的中午,一個喜歡飛翔的男人從尖銳的樓頂沖向了高空,沒有人注意到這種非凡的景象,除了一個3歲的小男孩兒。小孩子羨慕地指著凌空的人影,興奮地叫嚷:媽媽,快看,大鳥!
我從一棵冬青樹下撿起了那個黑色的筆記本,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上面還保留著他的體溫。從筆記本骯臟的皮面上我發現了隱藏的文字,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讀出了這些詩句:或者做魔鬼/或者做天使/如果/既做不了魔鬼/也做不了天使/那么/你就做你自己吧/如果/你連自己也做不了呢——
然后我聽見他說:你相信嗎?都在這里面,一清二楚。
在我將要打開筆記本之時,一雙蒼白瘦弱的手迅疾地把它奪了過去。是一個女人,穿著桔黃色的風衣,戴著很大的墨鏡,她就是那個給男人送飯的女人。我盯著這張神秘的面孔,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兩個顯現的酒窩。
一個名字從我口中噴薄而出: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