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洪水的吼聲像火車一樣傳來,整個村子都在打抖。但冉姓壩人并不害怕,相反,這是他們的節日。在這樣一個沒有溪流連個堰塘也都沒有的地方,一年還能吃上幾頓魚,這在馴鋇男∩醬迨遣豢上胂蟮摹
魚是從巖洞里出來的。每年農歷四月八左右,接連下了幾天大雨,山洪暴發,渾濁的洪水沿著一條沖溝浩浩蕩蕩地排進烏江。最后一天,洪水越來越小,從山林草坡上淌下來的水也不再渾濁,地上到處是洪水的牙齒挖出來的半尺深的壕溝。就在這個時候,村東崖腳的大嘴巴洞就會發出一陣一陣的吼聲,就像一個巨人得了百日咳,轟隆轟隆地干咳著,有什么東西把他的喉嚨堵住了。也像雷神被關在一個山洞里面,他發火了,他要出來。
村里派人守住洞口,大嘴巴洞吼了一天或者半天,就會有水一陣一陣涌出來,這時村長便通知村里人,去大嘴巴洞拉網。
全村人都去,連金愀嵴庋的小媳婦也去。因為只有去的人才有,而凡是參加的人不論出力多少都會分得一份。
這一次網魚是在夜里,大嘴巴洞已經吼了整整一天。按照以往的規律,吼的時間越長,涌出來的魚越多。因此傍晚鑼聲敲響后全村人都無比興奮。還沒到中午村里的男人就開始準備魚網和裝魚的簍子,他們在大嘴巴洞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了。女人們因為要喂豬洗碗,也因為不能顯得像男人那樣猴,所以總要等到鑼聲招喚才肯出門。
聽到鑼聲一響,金愀岜愀廈θセ灰路,她舍不得穿新衣服去。還沒換好,院坎下面新元嫂便急抓抓地喊起來:
“金愀崮閎ゲ蝗パ?”
“馬上就來。”
“快點吧,人家都走了。”
“忙什么?去得早又不多分一份兒。”
新元嫂鉆進屋來。
“你呀,又不是去趕場,還要怎么打扮。”
“我沒打扮,我想找一條穿了就扔不用洗的褲子。”
“還用穿什么褲子,光圍個裙子不就行了?根本用不著擔心洗不洗。”
金閶蠔俸俚匭ζ鵠礎
“要死呀……”
“怕啥子,黑燈瞎火的沒人看見。你看我就沒穿!”
金愀岣糇判略嫂的裙子摸了一下,果然光溜溜的,兩人便一起哈哈大笑起來。雖然漲洪水的時候到處是水,可平時這里是一個缺水的地方,洗衣煮飯的水要到三里遠的夾溝里去挑,路程雖然不遠,但那條路又陡又險。嫁到冉姓壩的新媳婦,挑水的時候沒少把眼淚撒在水桶里面。所以新元嫂說光圍個裙子就行了,不用擔心洗褲子,說的也是實情。冉姓壩的女人穿裙子和城里人不同,她們喜歡在裙子里面穿一條緊身的長褲。如果不穿長褲,風跑進去撓光溜溜的大腿,她們會感到害羞的。
金愀岷托略嫂向大嘴巴洞跑去,從腳趾縫里冒上來的稀泥給人一種癢酥酥的快感。天嗚嗚黑下來,走得快的啪噠啪噠地從她們身邊沖過去,就像以前要到什么地方去看露天電影。吆喝聲此起彼伏。有人像唱歌一樣喊著號子:
大魚齲小魚取
爹也齲媽也取
哥也齲嫂也取
妹也扔矗郎也取
大網已經張在洞口,水一陣一陣地涌出來,趁水退回去的間歇,大家趕緊把網里的魚撈到竹簍里。現在水還不到最大的時候,魚也不多。魚很小,最長的只有大人的中指那么長。這種魚是透明的,尤其是寸半長的小魚,能清楚地看見它們的肚子里的肺腑。
金愀岷托略嫂隨便找了個縫隙擠進去,抓住了網繩。
領頭的站在高處,手里提著一盞馬燈,他手里的馬燈舉兩下,下面敲鑼的便敲兩下,表示水要涌出來了,快點張好網。舉一下,鑼聲也響一下,表示水退回去了,趕緊撈魚。這種水的涌法在書上稱作間歇泉,冉姓壩人叫它歇候。涌一次水要持續一個多小時,然后歇二十來分鐘。水突然涌出來時,沖擊力很大,容易把網從人的手上沖脫,也容易把網沖破,所以拉網的人行動要統一,還要掌握一點技巧。當水像石頭一樣洶涌地滾出來的時候,得順勢松一松網,以抵消水的莽力,然后再用力往上拉。有領頭的喊號子,只要跟著大家的節奏干就行了,這點技巧還是很好掌握的。網向上拉的時候,領頭的便喊“嗨哎坐奶,嗨哎坐來,嗨哎昨奶,嗨哎昨來。”像在唱一首沒完沒了的歌。后面一個字的音拖得很長,很婉囀,似乎還有些憂傷,聽起來很舒服,但同時又覺得好日子太短暫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拉到一定的程度,便不再拉了,緊緊地抓住魚網就行了。
忙到半夜,已經裝了十個竹簍了。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竭,但從洞子里的吼聲來看,這還沒得一半,因為誰也看不清誰,連身邊的人也看不清楚,如果都不說話,便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幻覺,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干,這樣一來更容易疲倦。領頭的說:
“不要打晃子呀,今年一人要分三簍魚。”
大家又興奮起來。三簍魚不過是一個夸張的說法,最多的時候每人分一簍,一般年份也就半簍。但三簍是他們的夢想,他們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但這又是他們心頭最想的。領頭的把他們的夢想說出來,他們便忍不住嘿嘿地甚至哈哈哈地笑起來。
“嗨哎坐奶,嗨哎坐來,嗨哎昨奶,嗨哎昨來。”
領頭的突然加大嗓門,這也是為了幫大家醒瞌睡。可他的聲音很快又恢復到一個固定的位置上,音量和節奏一層不變地,疲憊地重復著,可金愀崽了,反倒覺得瞌睡容易來。她知道這是聽的時間長了,聽膩了的緣故。她想叫他干脆不要喊了,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就在這時,一雙大手突然搭在金愀岬氖稚希任她使好大的勁也扯不出來,她越動人家越攥得緊。她心里〓√,瞌睡一點也沒有了。她輕聲罵了一句:“捱刀的。”其實她就是大聲罵也不要緊,別人聽見也不知道罵誰,為什么要罵,大家都在用力拉網哩。可“捱刀的”膽子更大了,好像罵他“捱刀的”是在獎賞他,他得尺進丈地用手攬住金愀岬難。金愀嶧帕耍反手“啪”地一巴掌,那只大手一松,她忙換了個地方。
是哪個背時鬼,膽子這么大?她把村里的男人都想了一遍,尤其是那些二三十歲的,和她自己歲數差不多的。像這個,又像那個,都像都不像。
天麻麻亮的時候,大嘴巴洞不吼了,吼累了。水越來越小,最后便只有一股小水淅淅瀝瀝地流出來,水里已經沒有魚了。天亮后分魚,一人分了大半簍,比去年多,但人們一邊興高采烈,一邊覺得今年不是最多的。金愀嶙源蛹薜餃叫瞻櫻年年分魚的時候聽他們這么說,最多的時候一人分了整整簍。她想這是貪,有了一簍想兩簍,有了兩簍想三簍。她覺得半簍已經相當多了。幾年前媒人到她家去提親時,她也是羨慕冉姓有這么好的魚,才同意嫁給羊角兒的。
透明魚躺在竹簍里,像銀子做的。分魚的時候那些魚還在動,提到家它們都全都死了。這種魚死得特別快。就用洞子流出來的水養也養不活。說它們本來是土地菩薩養來做藥引子的,一但它們離開那個大嘴巴洞,土地菩薩就不準它們再活下去。
在偏遠的山區,人們需要付出更多的艱苦勞動才能得以生存,生活擠出一個個極端自卑的性格和一顆顆慈善的心。他們覺得吃了菩薩的東西,不那么牢靠,心里發虛,怎么辦呢?只好在嘴上滿不在乎地說:菩薩都吃得,人也吃得!
自己給自己打氣。
它們那么小,那么白,就那么死了。金愀峋醯盟們都很“可憐”。
婆婆從金愀崾擲锝庸魚簍:“這么多呀。”
金愀崴擔骸岸唷!
婆婆往灶洞里塞了一把干柴,鍋底的水立即咝咝地唱起來。她用半碗透明魚熬了一碗魚湯,給金愀嶂罅送胗閭爛妗=瘙愀嶧渙松碭梢路出來,假裝沒看見灶上的面條,提了刀去砍竹子。婆婆說:“吃了再去吧。”金愀崴擔“媽,我又不餓。”婆婆為了增加言語的份量,以不高興的口氣說,“累了一晚上,哪有不餓的!硬真是……”金愀岱畔碌叮把面條分成兩碗,婆婆大聲說:“給你一個人煮的,我又不吃,肚子里氣鼓氣脹的,什么東西都不想吞。”金愀崴擔“這是菩薩的藥引子,是最補身子的。”婆婆說,“那我喝點湯就行了。”她把面條又挑了一半給媳婦兒。
冉姓壩人覺得“早餐”是很洋氣的說法,他們叫過早,誰要是把過早說成早餐,他們就會笑你“假門三道的”。他們很少有“過早”的習慣,就是過節也不興過早,除非是有要緊的事情,出遠門什么的。
婆媳過完早,金愀崢沉爍竹子破成細篾絲,用來穿魚。篾絲刮得又光又細。他們沒有別的保存方法,只好把魚穿起來晾成魚干。
婆婆說:你去睡吧,我來穿。”
金愀崴擔骸罷餉炊嚶悖一個人穿到哪么時才穿得完!”
羊角兒的弟弟到廣東打工去了,大妹嫁到鎮上去了,很少回來,公公十幾年前就去世了,羊角兒去年挖煤被瓦斯炸死了,所以平時家里很冷清。
透明魚穿好后,很像山后苗族女孩的銀項圈,比銀項圈還亮,因為它們是透明的。
還剩下大半還沒有穿,金愀崴擔
“媽,你去大妹家吧。”
這是“規矩”,每年分了魚,都要趁新鮮給自己的親人送一點去。這個規矩不光是送魚,也送新米新瓜新果,有些人連新黃瓜新豇豆新辣椒都送,新東西總是最讓人嘴饞,而最主要的,是維系了親情,使這一方水土更顯純厚。
婆婆很高興地說:“那我去了。”
金愀崴擔骸敖衲攴值枚啵你就多拿兩串吧。”
“要得。你什么時候去你媽家?”
“明天吧。”
“那你弄完了補個瞌睡。”
“我曉得。”
“媽你好久沒在大妹家歇了,歇一晚再回來吧。”
“我看情況。”
金愀嶁南耄婆婆若是不走,我還不好意思睡哩。她感覺昏昏沉沉,瞌睡蟲早就在鼻尖上賴著不走了。
婆婆走了,看著婆婆的背影,金愀嵬蝗幌肫鵡鞘攏若是婆婆知道了,她會怎么想?雖然及時掙脫了,可那人留給她的感覺卻那么強烈,而且他捏住她的手的時候,似乎并不是特別難受,如果不是因為害羞,她倒想讓他多捏一會兒。想到這里她忍不住罵了一句:
“要死。”
像在罵那個捱刀的,又像在罵自己。她想,若是人也像這魚一樣透明就好了,就可以看清他的肚子里裝的什么了。她相信,人若是透明的,就一定能看清他們心里的想法,她就可以知道是誰在捏她,為什么要捏她。
她很快就把剩下的魚穿好了,抹上鹽,把預備拿到娘家去的掛在一邊。把黃桶里的豬食舀給豬大爺,平時都要舀到大鍋里燒開,拌兩升谷糠或苞谷面,今天不想動,只好請它吃涼的了。又去草樓上扯了篷谷草給牛,做完這一切,才舒舒服服地鉆進被窩。眼皮像布窗子那么一關,把所有的家務事關在簾子外面,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夢鄉開始還很安靜,可沒過多久便熱鬧起來,金愀崢醇很多人在山坡上薅草,她也準備去薅,可走進玉米地,才發現自己手里拿的不是鋤頭,而是鐮刀,還背了一個大背篼,哦,我是來割草的。地上的草嫩極了,一簇一簇,還頂著露珠兒,墨綠墨綠的,又深又密。金愀岣咝思了,把鐮刀伸進草叢,輕輕一撈,鐮刀鋒利得像割水一樣,沒怎么使勁,草們便乖乖地跑進自己的懷里。金愀嵴酒鵠矗看看能不能喊新元嫂或者什么人來這里割,這么好的草要有個人和自己一起割才有意思。可四下里什么人也沒有,空蕩蕩的,正遺憾著,聽見玉米地里嘩啦響,鉆了一個人來,是羊角兒。金愀崴擔要死呀,你把我嚇了一跳。羊角兒不說話,一上來就要和她親嘴,金愀崴擔不行哩,到處都是人。羊角兒還是不說話。金愀崢戳絲此鬧埽又仔細聽了聽,除了她和他,什么人也沒有,于是半推半就,給羊角兒親,羊角兒親了兩下就把她親瘋了,她感覺就像洪水一樣沒法阻擋,她和他在草地上滾來滾去。和羊角兒結婚以來,她從來沒有這么舒服過。但她覺得還不夠,還想來,就在這時她發現這人不是羊角兒,是呀,羊角兒早就死了,怎么會是羊角兒。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的男人。看上去很英俊,比羊角兒還英俊。但金愀嵩僖膊幌肓耍她又害怕又害羞……
醒來是因為水響。
金愀嵋瘓:下雨了?
開門一看,是新元嫂的兒子細篾兒。小家伙正在屙尿淋螞蟻,飆一股便忍住,笑嘻嘻地看著被突然襲擊的小精靈,它們剛鎮定下來,他又飆一股,使這些對天晴落雨本來很有預見性的小動物茫然失措。
“細篾兒,你來做哪樣?”
細篾兒頭也不回:“我媽叫你去幫我們家打麻。”
“你來了好久了?”
“好久了。”
細篾兒使勁挺了挺小屁股,直到再也沒能力擠出一滴尿來,這才意興闌珊地回過頭對金愀崴擔
“我沒來好久。”
“到底好久?”
“我不曉得。”
小家伙根本沒有時間概念。
麻在冉姓壩種得挺多,是女人們的副業,家里買鹽巴肥皂之類的小用,都是用她們賣麻的錢來支付。
金愀崦δ昧寺櫚度ハ閣兒家,細篾兒走在前面。兩家中間隔了一片竹林,走到竹林中間,細篾兒對金愀崴擔
“校你先去吧,我要去找筍子蟲。找到了我們打伙吃。你喜歡吃腦殼還是喜歡吃腳腳?”
“你分給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那我分腦殼給你,腦殼上的肉比肚子上的肉香。”
筍子蟲是一種專門吃筍子的甲殼蟲,背上紅得像栗子殼,油光光的,用棕葉子骨套住它的腳,它會一邊飛一邊嗡嗡嗡叫,是鼻涕英雄們的“飛機”,玩夠了放在火上烤來吃,香過了省。
新元嫂見金愀嶗戳耍給了她一個小獨凳。金愀崴擔骸吧┠忝徊詭睡?”
新元嫂說:“想補,可我睡不著,麻還沒打,再不打要爛了。”
金愀崴擔骸拔銥墑懿渙恕!
新元嫂說:“前幾年我還不是一個的,還沒生細篾兒的時候,我一覺睡到太陽落坡!”
金愀嵋皇幟笞÷櫧ぃ一只手拿麻刀,用姆指和麻刀管住麻皮,靈巧地一拉,又粗又黑的麻皮便像蛇皮一樣被剮下來,剩下的是又白凈又柔軟的麻絲。
天還沒黑婆婆就回來了。金愀崳仕怎么不在大妹家住一宿。
婆婆說:“我回來給你打伴。”
金愀嵬蝗瘓醯昧成弦蝗齲好像婆婆窺見了她做的那個夢,幸好沒開燈,要不然婆婆一定會發現她的臉紅得像柿子。
婆婆給她帶了半斤干殼餅,說是大妹給的。婆婆沒別的意思,的確是為了回來給金愀崠虬椋沒個男人,家里太冷清了。金愀峋醯糜械愣圓黃鵪牌擰
第二天一早,金愀岜慊嗇錛胰チ恕B凡輝叮走快點四十分鐘,走慢了一個小時。但中間要經過一條峽谷,峽谷兩邊是黑升傻氖髁鄭金愀崦看巫叩僥搶鋃加械愫ε隆W芫醯糜惺裁炊西會突然從林子里跳出來。有些路段很陡,盡是姆指般大小的小石子,不注意就要“搓湯粑”,賣屁股墩兒。加上又害怕,金愀岵桓銥幢鶇Γ專心地看著路,腳步很輕,仿佛重了就會把林子里嚇人的東西引出來。
嫁到冉姓壩那年,也就是前年,金愀岷脫蚪嵌一起去給娘拜年,是個下雪天,走到這峽谷里,羊角兒說他有一個好主意,兩人猜子,誰輸誰背另一個。羊角兒狡猾得很,一次定輸贏是她輸,三戰二勝還是她輸。她說羊角兒耍賴,羊角兒說:輸不起、贏不起,氈毛拿給狗戴起。金愀崦話旆ǎ只好背羊角兒。只走了十幾步,羊角兒便不要她背了,他說:子債父還,妻欠夫還,還我是替你吧。羊角兒會逗人。他背起金愀幔走著走著突然說,嗨,有人來了。金愀嶁叩眉泵ν地上竄,可羊角兒死死摟住她不放,等她羞得用拳頭捶他的背,他才哈哈大笑,說根本沒有人,他騙她的。他還說他其實很喜歡背她,背著她走比烤火還暖和,還可以聞她嘴里呼出來的香氣。“頂頂重要的,”羊角兒說,“是我背了一個乖媳婦,我自己的媳婦,我心里美得像吃蜂糖。”
那天金愀峋筒幌M這峽谷里有其他人,希望就她和羊角兒,她什么也不怕,林子里有什么響動她也不怕,羊角兒說了,是野物來了他就揪去孝敬老丈人,是個鬼他就罰它給他們抬轎。金愀崴擔鬼抬轎我才不坐哩,我駭都駭死了。羊角兒說,你以為鬼都是周身長毛的嗎?有些鬼比人還長得漂亮哩。金愀崴擔你就是個鬼。羊角兒說,我要是鬼,我就把你含在嘴里,走攏你媽家竹林再把你放下來。
羊角兒死后,金愀嵊惺痹諦睦鏘耄你怎么不變成鬼回來找我,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嗎?我初一十五都給你點燈,可你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金愀嵯衷諳不痘嗇錛遙除了可以看見爹娘,還希望能夠重溫往日羊角兒給予她的歡樂。可走到峽谷,卻又總是覺得這不是記憶中的峽谷。那年峽谷里的林子被白雪蓋住了,寬了許多,亮了許多。就是不和羊角兒一道,也沒這么害怕。可去年和今年下雪,峽谷里一粒雪也沒保存住,還沒掉下來就在半空中化了。峽谷里十年有九年是不會積雪的,因為峽谷里的氣溫高。這樣一來金閬胝一氐畝西便總是找不回來了。
羊角兒的爸爸十幾年前在煤洞里被瓦斯燒死了,羊角兒頂替爸爸去煤礦上工作,沒想到死得比爸爸更慘。他趕著馬車在煤洞里拉煤,按說危險是最小的,哪知他那么倒霉,瓦斯爆炸后,連人帶馬車像炮彈一樣從煤洞射出來。金愀崛タ吹氖焙潁總覺得那不是羊角兒,因為他已經被瓦斯燒得變了相貌。煤礦是鄉里的,十年八年總要出點事,冉姓壩在這個礦上做工的人不少,但像羊角兒家這樣父親死了,兒子幾年后又死的事還是不多……
金愀嶙叩僥錛遙媽正在煮早飯。爸爸和哥哥嫂嫂下地干活去了。金愀嵐鎪傳火,娘兒倆拉家常,聲音一會高一會低。
媽小聲說:“你肖表叔娘上前天又來提談了,還是山那邊××家。人嘛,我見過的,比較老誠,地方也還可以。我告訴你表叔娘,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現在由不得當娘的作主了,現在得看愀嶙約旱摹K說她哪天去你家哩。”
金愀崛險媧火,沒接她媽的話。媽又說:
“如果說有個細的(孩子),還怕你丟不下,你們又沒細的,你得早拿主意。羊角兒去了都一年多了。”
金愀嵬蝗凰擔骸澳閿齙叫け硎迥錚叫她不要走我家去!”
媽愣了一下,背過身,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曉得你舍不得冉姓壩,他媽對你也還好。可還有幾十年吶……”
“媽,不是這些事情。”
是哪些事情,金愀嶙約閡菜擋磺宄。仿佛是還惦記著羊角兒,又仿佛是因為前天晚上捏她手那人。心里很亂,不想說這件事情,也不想去想。
她沒想到,回家的路上,卻發生了一件事。
金愀嶙囈峽谷不久,心里正慌張,突然一個聲音說:“嗨,走那么快干什么!”
金愀嵯帕艘惶,因為她事先不知道后面有人。頓時覺得雙腿發軟,心像鼓錘一樣乒乒乓乓跳動著。
待看清了,不禁又有些生氣。
這人姓王,是個收麻的,每年新麻出來便到冉姓壩來收麻,村里人都熟悉他,叫他麻客。他笑嘻嘻地看著金愀幔
“走那么快,又不是前面路上有錢。”
“錢倒沒有,我怕后面有鬼。”
“嘿嘿,我要是鬼,就把你抓起來!”
金愀崴擔骸白テ鵠?你給飯吃,給衣服穿?”
麻客拍著胸脯說:“吃飯穿衣算什么,你若是跟我走,我保證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死呀。”
金愀岱⑾種辛巳μ祝不再理他,徑直往前,麻客卻幾步跑到她前面:
“愀幔我說的是真的,我喜歡你,你跟我走吧。”
冉姓壩人喜歡上誰,沒經過三回九轉,是不會像這樣直白的。麻客的眼里噴著欲火,金愀嵊峙掠稚氣,哪有這么輕薄的人!
“讓開,好狗不擋道。”
“你這是何苦呢?羊角兒死了一年多了。”
“……”
“跟我去我的老家吧,我老家比冉姓壩強多了,離縣城只有幾公里,下四川,上貴陽,坐火車汽車都很方便。我又做了這么多年生意,家里什么也不缺。你要是跟了我,我還可以帶你去坐飛機,去看大城市,嗨,反正比你在冉姓壩強多了。”
看穿著打扮,好像沒說假話,至少錢肯定比冉姓壩人多。人也長得俊氣,因為不用在地里日曬雨淋,沒冉姓壩人黑。
“……扯白哩。”
“我真的很喜歡你,你人長得不錯,心腸又好,就連你的名字我也很喜歡,一想到你的名字我就想起又小又白的小羊。”
“你才是羊。”
“好吧,我是羊,你是那放羊的人。”
“讓開,天要黑了。”
“我要你答應我,到底跟不跟我走?”
麻客把手搭在金愀岬募縞希金愀崤鏡匾話駝拼蚩了。可麻客死乞白賴地又抓住了,金愀嶸氣了:
“得臉哩,你!”
“今天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就不答應!”
“好,你不答應,你不答應我就給你傳出去,說你和我如何如何。”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傳出去了最多是我今后不來冉姓壩收麻。”
“你……”
“前天晚上你打了我一巴掌,我沒還你,我就是要等到你現在來還。”
金愀峋訝地愣了一下,原來那個“不要臉”的人就在面前,金愀崤不可遏,她從昨天猜到今天,也沒想到會是他。仿佛如果是別的人還可以原諒,而眼前這個人是不可原諒的。金愀嵯裥∈摶謊,狠狠咬了麻客一口。咬在他抓她的那只手的手腕上,開始是一個白印,但隨即鮮血便流了出來。雖然不多,但金愀嶧故竅帕艘惶。
麻客說:“咬得好咬得好。”
金愀崴擔骸澳慕心闋ノ彝邸!
麻客說:“咬吧,我還有只手,給你,要咬就咬吧。”
金愀崍忙后退,她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你又不是我們這里的人,你怎么也去拉網?”
“我是為了好耍。我喜歡耍。”
金愀崮貿鍪志罡麻客包手,麻客卻躲開她,不讓她包,他說:
“把你的手拿來,我要咬了還!”
金愀嵊淘ゲ瘓觶麻客卻一下抓起她的手,張開大嘴,金愀岵揮勺災韉廝趿艘幌攏麻客狠狠地“咬”下去后,卻并不用牙齒,而是收攏嘴唇輕輕地吮起來。金愀嵋幌戮醯萌身發飄,腦子里嗡嗡響。
麻客說:“愀幔我想你都要想瘋了。”
金愀崴擔骸耙死,你快放開。”
麻客不但不放,反而一把摟住金愀幔
“你答應了我就放。”
金愀徉喃地說:“你要我答應什么,我不過是個小寡婦,你不會喜歡我的。”
麻客撲通一下跪下去:“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呀。”
“好吧,你快起來。”
“你答應了?”
“答應個鬼!”
“愀幔你嫁給我吧,我會好好對你的。老天爺作證,我王麻客要是不對金愀岷茫雷公打死我,汽車輾死我。”
“哪個要你死。”
“你不要我死,那你就是答應我了。”
“纏死人了……”
麻客高興地把金愀嵬林子里推,金愀崴擔不行,這是不行的。麻客說,你都答應做我老婆了,有什么不行。金愀岬部麻客的手,自己朝林子里走去,她覺得自己透明了,像魚一樣透明。
金愀岣嫠唄榭停在她還沒準備好之前,最好不要公開。麻客說我聽你的,現在聽你的,今后也要聽你的。
回到家,天已經麻麻黑了,婆婆說:“這么晚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金愀岷熳帕乘擔骸拔冶糾聰胨摶煌淼模我媽叫我回來陪你。”
婆婆說:“我習慣清凈。人老了,也不東想西想的了,今天睡下去就不知道明天早上起來是什么樣子,所以沒什么好怕的。”
金愀嶁睦稔〓√,覺得婆婆另有所指。覺得她是在指責她“東想西想的”。在婆婆面前,她覺得自己像透明魚一樣透明,婆婆什么都能看見。
婆婆說:“今天來了一個人,說是你的表叔娘,說了個事,我告訴她,這事只能問愀嶙約海是我的媳婦,不是我姑娘,當婆婆母的是不好說什么的。事情恐怕你大致也曉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還年輕,我這個當媽的也和你一樣,你的心情我是曉得的,只要你能找個好的,什么時候走都行,我不會拴你。”
“媽!”
金愀岵畹憧蘗恕:孟衤砩暇鴕和婆婆分別了,心里非常難過。想到今天的事情,又覺得對不起婆婆。同時心里又有另一種想法,仿佛那天晚上被他摸了,就再也擺脫不開了,就已經命中注定了。即使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她也只有認命。
“媽,我今天跟我媽說了,叫她告訴表叔娘,不要來談這個事,沒想到她今天就來了。媽,她說她的,你什么都不要聽。”
“不聽不行呀,她不來,別的人也要來,這是早晚的事情。”
一夜無話,婆媳都沒合眼。若是人也像透明魚一樣透明就好了。金愀嵯搿
事情并不像麻客保證的那樣。才過兩天,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金愀嵋跟麻客走,要去那個離縣城只有幾公里又富裕又熱鬧的地方。不管什么人問金愀幔她都說這是沒有的事,可越是這樣說,別人越是覺得恰恰就是這么回事。
這天婆婆慎重其事地對金愀崴擔
“我考慮了又考慮,覺得還是你表叔娘說的那個好些。另一個嘛,天遠地路的,不知道底實,要是去了才發覺不合適,恐怕就沒那么方便了。我和你新元嫂擺了這個龍門陣,她也和我想的一樣。”
金愀崴擔骸奧瑁你不要聽那些閑言碎語。我就在這個家,哪里也不去。”
婆婆搖了搖頭。
可是過了一個多月,金愀嶧故歉麻客走了。
一時間,好多人都不習慣,因為金愀崾悄敲匆桓齬鄖傻南備荊心腸好,又能干,見誰都笑模笑樣的,仿佛這群山之間,一下少了什么。就連頭上的天空,也網一樣張著陰霾。
可是正當時間過去,人們已經習慣見不到金愀岬氖焙潁她卻又回來了。
這是第二年的事情。還背了一個奶娃。村里人以為她回來看看,過些天是要走的,可她卻宣布說,她再也不走了,她舍不得這里的人,也舍不得大嘴巴洞里的透明魚。可她說著,笑著,又分明沒有了從前的率真。后來終于隱約傳出一種說法,說那個麻客有妻有室,他以為他有錢,想叫金愀岣他做“小”,金愀岵淮鷯Α
那個奶娃長得像金愀幔人見人愛。每天早晨,或者傍晚,便見金愀岬鈉牌徘W排#背著奶娃,在田坎上游走。婆婆不時回頭對奶娃說:喊婆,我是你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