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師曾先生在現代美術界可稱第一人。
——梁啟超
陳師曾先生名衡恪,別號槐堂,又號朽道人。1876年2月17日(光緒二年正月二十三日)生于官宦之家。師曾先生之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后官至兵部侍郎。其父陳三立,曾任史部主事,為清末著名詩人。
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為官從政務實,主張維新。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戊戌變法失敗,父子遭“即行革職、永不敘用”。這一政治上的打擊,對師曾后來產生民主思想有著巨大的影響。三立先生被革職以后,從武昌移居南京,閉門研讀詩文。是時已廢科舉,三立先生即舉辦家庭學堂,教育子女。教授四書五經,并開設數學、英語、音樂、繪畫課。師曾的兄、弟隆恪、寅恪、登恪與師曾的三個妹妹康晦、新午、安禮同時就學。湖南山水畫家蕭泉曾在陳家教畫。陳家親朋友好的子弟,如我國著名的橋梁專家茅以升及其弟茅以南也曾在陳家受業。師曾考取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后,與魯迅先生同窗,二人情誼甚篤。師曾學習勤奮,成績優良。
求師樂此不疲
1901年(光緒二十七年),師曾轉學上海法國教會學校,研讀外語,為出國求學作準備。翌年,師曾偕弟寅恪從上海乘日輪去東京求學。先在弘文學院補習日文,后入高等師范學校研究博物學,仍與魯迅同窗共讀,朝夕相處。魯迅在東京積極籌辦《新生》雜志,師曾熱情支持和贊助。師曾與肄業于美術學校的李叔同(弘一大法師)相交甚密,二人對詩詞、中外繪畫、書法、金石篆刻皆極喜愛,終成莫逆之交。他與日本畫界也交往密切,在注重寫生方面與當時東瀛畫壇人士不謀而合。總之,留日八年,為他以后的藝術生涯吸取了不少營養。
1909年春,師曾先生與吳縣汪春綺女士結婚。回國后,1910年,應張謇之邀赴南通師范學校執教博物學,寓居通明道觀。師曾妻子的汪家與著名書畫家吳昌碩素有交往。師曾倘去上海,必去吳昌碩處學畫。師曾得益匪淺,在繪畫上打下了雄厚的基礎。
南通靠近上海,又與蘇州僅一江之隔,交通方便,文人墨客薈萃,師曾與書畫家的交往日益頻繁,并與“翰墨林”書畫店主李苦李交往日甚。李苦李與師曾同是吳昌碩先生的得意門生。二人習藝論畫,切磋畫理,相處十分合契。
師曾先生從師吳昌碩,無論繪畫、篆刻,皆能領會要旨,“師其心而不摹其跡”,即使是臨摹作品也能做到“畫吾自畫”,所以這個時期他的繪畫、篆刻,學而能化,自有面貌。
主管圖書 心系書畫
中華民國成立后,1912年蔡元培先生出任教育總長,創導美育教育,劉海粟先生在上海創辦了第一所美術學校——上海圖畫美術院。
1913年秋,師曾應教育部之邀赴京到教育部供職,又與魯迅先生重逢。師曾不愿為官,與魯迅共主圖書編審,共同參加全國兒童畫展的審查和國內文物展覽。魯迅先生1912年應蔡元培總長之聘任教育部部員,兼任負責文化、藝術等方面工作的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師曾與魯迅在教育部再次重逢,二人朝夕相處,書畫往來,同游小市、琉璃廠,玩賞古玩書畫。師曾多次作畫制印送魯迅,魯迅也送碑帖拓片給師曾,互相切磋、交流。
1915年1月1日,美國舊金山舉行“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魯迅、陳師曾等從全國兒童藝術展覽會的展品中精選出104種共125件交中國籌備巴拿馬賽會事務局運往展出。
1915年2月22日,國立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開辦三年制手工圖畫科,聘師曾為國畫教師,致力于培養美術人才的師曾先生慨然應允。
1918年2月北京大學成立畫法研究會,聘師曾先生為中國畫導師,與徐悲鴻、賀履之、李毅士等人共同授課,砥礪畫學。是年4月國立北平美術專門學校聘師曾為中國畫教授。1920年(民國九年)5月,北京成立中國畫研究會,先生為主要成員之一。
師曾先生提倡畫家走出畫室,以現實生活為對象,吸取西洋畫的科學因素,創作出自己的風格。他的教學思想是啟發學生的自覺,主張“書畫同源”,多觀察各種物象的特點,重視基本功的訓練(包括國畫的臨摹);認為基本功越深厚,氣韻越生動。對中外藝術,主張融會貫通,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創作出自己的風格。他誨人不倦,以自己精湛的藝術指導,造就了不少著名美術藝術家,如劉開渠、李苦禪、王雪濤、俞劍華、王子云、王友石、高希舜、張肇銘等。
實為中國漫畫始源
師曾在教育部供職十年之久,工作之余堅持作畫。其間交友更加廣泛,接觸著名學者愈多,其書畫聲譽日隆。他孜孜于中國畫創新的研究,以造化為師,面向生活,折射人生,細心觀察北京街頭的風俗人情,于是1914~1915年間創作了多幅別開生面的北京風俗畫,如《墻有耳》、《老嫗》等,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的現實,對統治者進行諷刺。他在1909年所作簡筆人物畫《逾墻》(見附圖),寥寥數筆,形神兼備,余味無窮,近似后來中國的漫畫。他畫一竊賊正欲翻墻行竊,左腿已跨上墻頭,揚頭向內窺探動靜。構圖簡練,立意深邃,畫面單純含蓄,富有情趣,完全是現在漫畫筆法。更值得提出的是,先生于畫右上角題道:
有所謂漫畫者,筆法簡拙,托意詭,涵法頗著,日本則北齋而外無其人;吾國癭瓢子、八大山人似之,而非專家也……
先生首次在這里提及漫畫二字,介紹了漫畫的形式,把傳統說法的中國現代漫畫出現時間,向前推進了十余年。這對研究我國漫畫之淵源及其涵意,很有參考價值。先生認為: 東瀛的葛飾北齋(1626—1705)是漫畫專家,而我國的黃慎(1687—1705,號癭瓢子)和朱耷(1627—1705,別號八大山人)的作品中,也有含漫畫意味者,但他們并非專家。
與此同時,師曾先生在上海刊行的《太平洋畫報》上發表的即興之作,以及1914—1915年間在京華創作的風俗人物畫,都筆墨簡單,意趣盎然,立意深刻,漫畫藝術之味更濃,很顯然是受日本北齋的影響,開了我國漫畫藝術的先河。所以后來漫畫藝術大師豐子愷推崇陳師曾的簡筆人物畫是“中國漫畫的始源”。
師曾先生滯京期間,堅持作畫不輟;工作之余,漫步街頭,細心觀察北京街頭的風土人情,在1914—1915年間創作了多幅別開生面的《北京風俗畫》,對民初畫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先生的北京風俗畫,以簡練的筆法,逸筆草草,面向現實,具有鮮明的現實意義和鄉土氣息。如《墻有耳》(見附圖),作于1914年(民國三年),用筆簡括,諷喻明顯。民初袁世凱當政,一心復辟,“嚴禁小民莠言干政”,很多公共場所,貼出“閑談莫論國事”;人民群眾噤若寒蟬;二人對話則防止第三人聽到,師曾先生作畫以諷之,畫面上柴扉內似有人談話,門外有兩三個不三不四的人窺探、偷聽。1944年董大年先生又在畫上題道:“莫論國事貼紅條,信口開河禍易招;仔細須防門外漢,隔墻有耳探根苗。”惟妙惟肖,痛快淋漓,簡直是一幅典型的政治諷刺畫。

力勸白石老人“變法”
師曾先生在藝術創作上主張中西融會,中國畫“宜以本國畫為主體,舍我之短,采人之長”。他是敢于創新的實踐者。白石老人在師曾的力勸和幫助下,“衰年變法”,終成舉世聞名的藝術大師。
師曾與白石相晤,始于1917年。二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師曾在北大畫法研究會任教,常偕友人胡佩衡君去拜訪白石。白石亦經常去北新街“槐堂”(師曾的畫室,因庭中有老槐而故名)。二人談畫論世,堪稱益友。
當時白石老人的畫已造詣很深,但他學八大山人所創的簡筆大寫意,很少有人喜歡。陳師曾勸其改學吳昌碩,白石為使自己的藝技有新的發展,另辟蹊徑,走上吳昌碩開創的大寫意花卉派的道路,后來又獨創紅花綠葉的濃色花卉和以水墨畫雞、畫蝦、畫蟹等,自成格局,達到了“變法”,終成世界矚目的藝術大師。
白石老人1945年時,自記其事云:
子五十歲后,冷逸如雪個(八大山人),避鄉亂,竄于京華,識者寡。友人師曾勸其改變,信之,則一棄。
師曾與白石老人交往日密,老人的畫風、人格,也深深影響了師曾。白石作畫注重寫生,友人問其山水寫生問題,老人特意以對聯答之:“胸中有丘壑,腕底有鬼神。”白石少時為生計所迫,浪跡大半個中國,遍歷名山大川,途中處處寫生,搜集素材,積累資料;40歲左右,老人細心整理,繪制成《借山圖》共52小幅,總稱《借山圖卷》。白石視為珍寶,從不輕易示人,更不外借。但師曾和他的關系不同,借去十數幅,掛于“槐堂”,反復欣賞玩味。可惜師曾不幸于1923年早逝,借去的《借山圖》遺失十幅,老人思友惜畫,感慨系之。
師曾畫的山水畫,如《藤瓦精舍》等,直接從寫生中來,絕無人工造作之氣,意趣天然;筆法、墨法亂中不亂,既入規矩,又富新意。從畫中完全可以追溯出白石老人的淵源。故老人記述師曾與他的關系。
談到白、陳二人的關系,白石有“君無我不進,我無君自退”的詩句,這是最能說明他們間摯友之情的。
捍衛中國傳統文化
陳師曾家學淵博,詩、書、畫、印俱工,不僅是著名的書畫家,還是民初頗有影響的文藝理論家。
20世紀20年代初,我國學術領域出現全盤否定中國傳統藝術的怪論,陳師曾以大無畏精神撰寫《文人畫的價值》,大膽地為文人畫辯護,繼之,又發表了《中國畫是進步的》一文,同否定一切的形而上學的觀點抗衡。在當時的中國畫壇引起極大的反響。
師曾先生的《中國繪畫史》,是他應中華教育會之邀,在濟南主講《中國美術小史》之講稿,身后由門下俞劍華、蘇吉亨分別整理成《中國繪畫史》二種版本行世。他從三代一直講到明、清,舉凡畫種、流派、各畫派之代表人物以及各個畫家的里籍、生平、繪畫特點,一一道出,條分縷析。先生從各個方面闡述中國傳統藝術的精辟要義,發前人之所未發,為中國繪畫歷史與理論研究方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具有開山意義。
《朽者不朽》
1923年(民國十二年)暑期,師曾繼母俞淑人患疾,先生馳歸南京,侍奉湯藥,因勞累過度,飲食不調,偶染傷寒,被庸醫誤診為痢疾,9月12日(農歷八月初二),不幸逝世。時年僅48歲。藝壇巨星,英年早逝;噩耗傳出,畫界震驚。是年適值日本東京大地震,友人梁啟超先生悼曰:“師曾之死,其影響于中國之藝術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損失,不過物質;而吾人之損失,乃為精神。”他的老師吳昌碩得知師曾逝世,非常悲痛,連說:“可惜!可惜!他是一個不尋常的人。”并奮筆疾書“朽者不朽”四個大篆字。白石老人以極悲痛的心情在《自傳》里寫道:“我失掉一個知己,心里頭感覺異常空虛,眼淚也就止不住流了下來。”并寫了幾首悼詩,其中有這樣的詩句:“哭君歸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傷”;“君我有才招世忌,誰知天亦危君年”;“此后苦心誰認得,黃泥嶺上數株松”。
當代雕刻大師劉開渠說:“陳師曾的創新精神和作品對我的影響最大,他是當時北京最有名望的畫家。”潘天壽先生說:“陳師曾天賦高,人品好,學識淵博,國學基礎深厚,金石書畫無所不能,可惜死得太早;否則,他的藝術成就定在吳昌碩之上。”
至今,師曾先生已逝世78周年,人們稱譽他為近現代的藝術大師,他是當之無愧的。“何朽之有”!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