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里說的“三反”,不是1952年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而是“文化大革命”時的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我在而立之年有幸躬逢史無前例的“革命”,榮獲“三反分子”的桂冠,蒙受觸及靈魂也觸及皮肉的洗禮,實在是人生難得的際遇。
當年遭難的人很多,但每個人的故事卻是各不相同。我被打成“三反分子”,“罪證”就是造反派從我的辦公室和宿舍抄走的七十多個本子,內有日記、隨筆、文稿、讀書摘記、會議記錄、工作記事等等,恐怕不下一百萬字。與“文革”中許多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無中生有、誣告陷害造成的冤案、假案不同的是,我這個案子按照當時的標準來看是最不冤枉的。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既用不著內查外調,也用不著別人揭發,僅憑抄獲的那一大堆日記等“罪證”就足以定性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當然無話可說。我像一只被拔掉了羽毛的小鳥,既不能飛,也無處藏,只能沒完沒了地被批斗,被訓斥,被“專政”,不知道未來的命運是什么。但我一直默默地在看、在想:那些白紙黑字究竟有什么罪?你們要按照什么原則、什么標準來給我定性?你這個定性標準本身究竟是什么性質?……這當然不是可以互相“探討”的問題。人家給我定性,憑的是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我給定性標準定性,只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內心獨白。處于“戴罪”地位,聯系自己的身受,反觀定性標準隨著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而不斷發生種種變化,心中或驚或憤或嘆或喜,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這種獨特視角的反觀,對于認識“文化大革命”的本質,吸取深刻的歷史教訓,是很有裨益的。
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首先看一看我的“罪證”,這些內容都是從抄走的七十多個本子里摘錄出來的,其中最厲害的是前面幾條:
1、1961年8月31日在日記中寫:“……我們第一個五年計劃也很認真,做出了成績,后來驕傲了,大意了,不認真了,太‘辯證’了,結果把事情弄壞了。我想毛澤東同志也是有責任的。在這樣大的范圍內,發展到這樣嚴重的程度,為什么不能發現的早一些呢?可見:(1)深入實際還不夠。為什么反映不上來呢?可見:(2)民主作風還不夠。經過這樣深刻的革命和變動,封建思想的影響還那么嚴重,這是毛澤東同志沒有充分估計到的。雖然思想上注意了兩條戰線上的斗爭——反‘左’、反右,可是對‘左’右的實際情況缺乏全面的洞察,終于還是陷入了片面性。苗頭他都看到了,但是對于嚴重程度估計不足,或者說有點輕重倒置,以致(至)用力不當。這大概是主要的缺點。”
2、1961年1月25日在《關于發揚黨內民主的問題》日記中針對張仲良在甘肅所犯錯誤說:“我認為,最主要的教訓是應當彌補黨內民主生活不足的缺陷。”“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黨和我國人民已經在民主革命時期正確地選擇了毛澤東同志這樣一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作為自己的領袖。……在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我們的事業節節勝利的唯一保障。我們現在當然可以依靠這個保障。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我們仍然可以依靠這個保障。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大好事。但是,如果我們永遠只有這樣唯一的一個保障,那決不是幸事……甘肅發生的嚴重問題,教訓了我們:在有前述這個保障的前提下也應當像沒有這個保障那樣來建立健全的民主生活制度,養成健康民主生活習慣,從而使我們的事業的前途得到又一保障,而且是更加可靠的保障,而且是前一保障的保障。”
“……如果民主生活充足一些,那么經常付出一些小代價就可以了。如果民主生活不足,那么看起來好像可以不必付出代價,實際上卻將不得不付出更加巨大的更加驚人的代價。”
3、1962年1月在《“異口同聲”和“七嘴八舌”》的日記中寫:“事情是:中央的英明保證了制度的優越性。這不是長治久安之計。現在看來,要在全世界實現共產主義,可能還得相當長的時期。在這個長時期中,我們決不能犯重大的錯誤。因此,必須進一步發展我們的社會制度,使它具有更大的優越性,足以保證領導不犯大錯誤。在這方面有意義的一件事情是,使人人都敢說心里話,即使心里藏的最壞的思想也敢說出來。”
“我想,可以讓發表反動思想、錯誤思想,有條件的合法化。什么條件呢?(1)只言不行,行動不能越軌,必須遵守黨紀國法,必須服從多數的決議和上級的指示。(2)只許在一定的場合下說,不許到處亂說。例如可以在黨的會議上對黨的政策方針路線,對上級的指示決議提出反對意見,隨便怎么說都可以。你擁護鐵托、擁護托洛茨基,也可以說,你反對馬克思,反對毛澤東,也可以說。這樣的人怎么可以叫做共產黨員呢?這不是矛盾嗎?矛盾就矛盾吧,只要他確實不是奸細,而他自己又愿意留在黨里,做起事來仍舊聽黨的話,在群眾中只宣傳馬列主義,只宣傳黨的政策方針,不宣傳鐵托主義,不宣傳自己的方針政策,那就讓他留在黨內又有何妨?究竟怎樣的場合可以說怎樣的話,最好找一批人仔細研究一下,訂出幾條,在黨紀國法中具體規定下來。……不管怎樣的話,只要是在法定的場合下講,只要不在行動上越軌,一概受到法紀的保障,不坐班房,不受處分,不降低待遇,不增加任何行動上的限制。”
4、1962年6月26日至7月2日在題為《為什么能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的日記中寫,向老工人劉某某作了社會調查后,記:“生產力遭到了如此嚴重的破壞,以致一連幾年吃不飽肚子,許多工廠停工,財政赤字擴大,經濟完全紊亂。這種情形,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發生過,但其嚴重程度,是遠不及我們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危機對生產力的破壞也沒有這樣嚴重。甚至戰爭對生產力的破壞也沒有這么嚴重。為什么我們這里會弄得這樣嚴重呢?”
“由于對客觀經濟規律認識不夠嗎?這不能說不是原因。但是單從這一點看,其他有些社會主義國家未必比我們高明,他們也犯了許多嚴重錯誤。由于在糾正錯誤方面,他們自覺性比我們高嗎?也不見得。對于辯證法的認識,他們甚至可能不及我們。問題在于在他們那里,不可能一個勁兒錯下去,而我們這里則有些可能。因為我們這里有可能實行自上而下的絕對的、沒有限制的權力。”
“迷戀權力,一切問題依靠行政命令去解決,這是一種舊社會統治階級作風的影響。這種影響中國有,外國也有。舊中國是一個封建官僚國家,留給我們的這種影響更多一些。在工作人員中徹底肅清這種影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一些覺悟不高的工作人員總喜歡強迫命令,壓服人們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而可惜他們的意志并不總是正確的。但是,有這一切,還不足以造成嚴重后果。要造成嚴重的后果還須有一個條件,在這樣的條件下權力可以無限行使,意志可以絕對貫徹。這個條件我們這里最完備。”
“……如果我們政治路線、組織路線都很正確,工作作風又很優良,那就可以利用這些條件較為容易地做成許多好事。反之……(暫把問題掛著)。”
以上是從復查處理報告的附件中抄下來的,那個附件我至今還保存著。
“三反分子”終于平反
根據以上這些被視為有滔天大罪的白紙黑字,說我是“三反分子”,最初我是不服的。我說我有錯誤,但決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要說“三反”,我只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只反對帝、修、反。我學習毛澤東思想,完全是采取毛澤東提倡的態度:學習他的立場、觀點、方法,而不是把“某些個別字句看作現成的靈丹圣藥,似乎只要得了它,就可以不費氣力地包醫百病”。(《整頓黨的作風》)毛澤東說過:“任何政黨、任何個人,錯誤總是難免的。”(《論人民民主專政》)當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內。他是勇于自我批評的,七千人大會上就承認自己有錯誤。他還舉例說過:列寧的手稿改得一塌糊涂,可見最初的文字就是有缺點有錯誤的嘛,不然為什么要改?……可是,我的這些辯解不但毫無用處,反而招來一頓拳腳和怒吼:“放屁、狡辯、放毒!”氣勢洶洶,只有高壓,沒有一句認真的反駁。既然如此,那么,我又何必去作認真的辯解呢?我心里想到了幾句成語:“對牛彈琴”、“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但又覺得根本不合適。
我終于逐漸明白林彪鼓吹學習毛澤東思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照我當初的理解,學習就是求知識、求真理,因此就要有思考、懷疑、理解、消化的過程。如果這些都不允許,那算什么學習呢?可見,號召學習是假,真意是要造神和借造神以自重。
于是我也逐漸“理解”了自己為什么被打成“三反分子”。“三反分子”的定性標準,其實林彪早就講明白了:(1)“毛主席的話是全黨全軍全國一切工作的最高指示。”所謂“最高指示”,說白了,就是現代的“圣旨”。違抗圣旨還了得嗎?這個標準一立,憲法、黨章就統統踩到腳下去了,任何不同意見都是抗旨之罪。(2)1966年5月18日林彪說的,“政權就是鎮壓之權”,“誰反對毛主席,全黨共討之,全國共誅之”。這就叫按“大逆”論罪。這篇充滿封建法西斯主義血腥氣味的講話,實際上成了整個“文革”期間判斷是非、善惡、敵我的最高政治標準和道德標準。其他標準全都沒有了。“五一六”通知,很多人看不懂,有了林彪這篇講話就好懂了。(3)1966年8月,八屆十一中全會剛剛開過,林彪就著手布置,在“文革”中要“罷一批,升一批”,標準有三條: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突出政治,有干勁。特別強調要看大節,大節就是跟誰走,其余都是小節。按照這些標準,我不但有罪,而且是千刀萬剮、滿門抄斬之罪。沒有立即株連抄斬,僅僅斗爭我一個人,低頭彎腰,佐以拳腳,關進“牛棚”,實在是太寬大、太仁慈了,我應該感激涕零才對。
那個年代,雖然林彪發明的那一套政治標準占據統治地位,沒有人敢公開反對。但是,我始終相信,經過長期宣傳教育在黨內深深扎了根的真正的毛澤東思想(集中體現在“實事求是”“為人民服務”九個字上)是不可能從黨心民心中拔除掉的。即使在批斗會上,在監管我的人身上,我也能感覺到許多人暗中表露的對我的同情和理解。“公檢法軍管會”審問我的同志雖然態度很嚴厲,但我明顯感覺到,我的陳述他們是聽進去了,內心是理解的。因為中國人都經歷過“大躍進”帶來的災難,我那些被作為“罪證”的材料,寫的不過是許多人心里想說的話。訊問結束時他們給我念了“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的那段毛主席語錄,我懂得是什么意思。
林彪事件發生,我心里特別高興。雖然我沒有資格聽傳達報告,但還是有人悄悄把向群眾傳達的中央文件拿給我看了。批修整風(內部稱“批陳整風、批林整風”),批天才論、先驗論,號召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讀六本書(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及列寧的《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等),使我產生了很大的希望。如果黨的領導層真正把六本書讀懂了,那么毫無疑問,必定要徹底批判林彪的“五·一八講話”,徹底推翻林彪那一套充滿封建專制氣味的政治標準(那樣一來,我的問題也就自然不成其問題了)。可是沒有,也許是沒有讀懂吧(鬼知道有些高官顯貴是怎么讀書的!)。……我認為,反思“文革”,最好的教材是林彪的“五·一八講話”,現在真應該全文公布,精心研讀,載入史冊,子子孫孫,永記不忘!
“批林整風”雖然很不徹底,但政治環境還是開始松動了。當時我仍被放在工人班組監督勞動,1970年父親在北京去世,也不準我赴京奔喪,“九一三”之后,從1972年起就允許我每年回家探親了。可是,好景不長,“批林整風”很快就變成了“批林批孔”,批得最多的不是林彪的反人民的思想體系,而是什么“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這時,我已經不太愚蠢,知道苗頭又不對了。果然,不久就對我作出了“寬大處理”。1974年6月27日,由湖北某地黨組織給我作出的定性結論是:“在其所寫日記中攻擊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攻擊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攻擊黨的方針政策,犯有極其嚴重的政治錯誤。”本著“給出路”的政策,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經研究決定:給予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在向我宣布處理結論的同時,那些被抄走的本子,除已剪下來作為罪證的以外,都發還給我,可以當面燒毀。我當然不接受這樣的處理。我說,我還要申訴,這些本子也請組織上繼續保管(1978年才發還給我)。此后,我每年要寫一封申訴信。所幸,竟沒有人批我“右傾翻案”。1976年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上面雖然來勢很兇,但下面只不過是念念文件、念念報紙而已,再也沒有人像“文革”初期那樣積極緊跟,去搞什么“上掛下聯”了。
政治氣候的徹底轉變,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后。1978年8月18日,我的問題終于得到平反。復查意見認為:“日記中的一些錯誤提法,屬于思想認識問題,不應給予處分。我們意見恢復該同志的黨籍(黨齡連續計算),恢復其黨內外一切職務(公司黨委委員,公司政治處負責人)。”這個決定其實并不很徹底,還留了個“思想認識問題”的小尾巴。但是,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和六中全會還沒有召開,對“文化大革命”的性質、對毛澤東的功過還沒有作出正式結論,在那種情況下,國家建委第一工程局黨委能對我的問題作出這樣的處理已經很不容易了,我自己是比較滿意的。三中全會、六中全會之后,我曾想過,要不要請求組織再下個文件,把這個小小的尾巴割掉?考慮結果是沒有必要。因為:一,并沒有影響我開展工作和提升職務。二,思想認識錯誤人人皆有,時時會有,誰能給你作個結論說你的思想認識百分之百正確,句句是真理?給思想認識問題做組織結論,本身就是荒謬可笑的。三,結論寫得再好也沒有用,如果林彪、江青之類的人物上臺掌權,你照樣逃脫不了厄運,甚至反而要罪加一等。所以,最根本的還是要靠人民的覺醒和法制的保障,永遠不讓“文革”那種無法無天的封建專制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在中國重演。那才是我日記中所向往的“保障的保障”啊!
(責任編輯 舒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