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河北省有一位不大為人知道、也不常為人提起的作家——汪潤,突然去世了。他奇跡般地活了八十七歲,真令人不可思議。
他是怎么死的?沒有人確實知道。一群孩子發現他該開門時許久不開,爬到房后頭去摸他的煙筒,很涼,這才覺得不對,猛敲他的門無應,于是撬開了窗戶,他們看到:汪潤光著身子坐在床上,兩腳支地,已經“坐化”了。
此時正是2001年2月9日11時,保定的氣溫在零度以下,院子里冰雪遍地,水管子還凍著。
據推測,他該是凌晨起床時,突然地“走了”。
本單位開離退休老干部會,主持過汪潤喪事的克靈同志提到此事,介紹了這個情況。于是大家在驚愕之余,七嘴八舌地扯起汪潤來。
汪潤是郭沫若的同鄉,四川樂山人。1938年參加革命。他到過延安,做過共青團工作,給一位高干當過秘書,而大部分時間是在文藝圈子里打轉,曾長期“下放”到平山老根據地的山溝溝里“鍛煉”。我跟他有一面之識,是在文學研究所一同學習過。他常頭戴一頂鴨舌帽,臉上有幾顆淺麻子。四川話說得并不流利,偶爾發一聲溫吞吞的笑,論印象,僅此而已。
第二次再見汪潤,已是二十五年之后了。“文革”剛結束,我們這些大難不死的人,像才從蟄居土里鉆出來的蟲子,東爬爬,西爬爬,四處探看親友。我是去號稱“省委小雜院”里看一位朋友,不意撞著汪潤,只好到他屋子里坐了一坐。
這是一排工棚似的(也許原就是工棚)小南屋里的一間,約十平方米,一張單人床,床頭頂著個二屜桌,當地壘著兩個用報紙包著的炮彈箱子,包得四棱四角,很是平整。木箱上空,吊一個小燈泡,戴著也是報紙糊成的喇叭形燈罩。沿著南、西兩墻,還放有兩只破箱子,扔著些衣服、報刊、書籍之類。墻角里是一只桶,泥火爐和幾根煙筒。我正猶豫坐在哪里為好,汪潤指著炮彈木箱旁邊一個半尺高的小板凳,很熱情地招呼道:“坐,坐!”
屋子里又黑又悶,惟一一扇北向窗戶,也用報紙糊著,光線只從門口射進來。我問他伏在哪兒寫作,他指指炮彈箱,而我蹲坐著的這個小板凳,便是他的交椅。
當時覺得,這一切,都是“文革”的罪過,比起別人來,他更顯得窩囊罷了。誰知又二十多年過去了,像他這個級別的人,普遍把自己的四居室裝修成賓館式、酒吧式、宮殿式的時候,他竟死在這間陋到無可再陋的小屋里,情形沒有任何變化……
老干部們的七嘴八舌,使汪潤的形象越來越古怪了。他是文聯作協的作家,在剛有離休說法的時候就離休了。從那一刻起,他拒絕組織上的一切照顧和福利。逢年過節,單位總要派人去探看探看,總要帶點煙茶果品之類,可汪潤一概不要;非要給,他就苦苦哀求,說他不再是給國家做貢獻的人了,不應再花人民的血汗錢。若問有啥問題或困難,回答是一概沒有:房子,不需要換;親屬,不需要調來一塊;孩子,他自己能管;有吃有穿,身體很棒,請組織上一切放心。他省吃儉用,除米面之外,小屋里只有一罐子自制的“泡菜”,可他從不報銷藥條子。有一年,忽感頭昏眼花,渾身到處不得勁,到醫院去一查,醫生說,你什么病都沒有,就是缺乏營養。證明他的“身體很棒”的確不是假話。
他也常常外出,上山下鄉,到處采訪,尤以深山里的老根據地去得最多。自帶自吃,徒步走;實在走不到的,擠公共汽車。他還邀請朋友們就伴兒,所有食宿路途,都由他掏腰包。朋友們勸他,車票應該留起來,機關上可以報銷的。說這話的工夫,車站上就有人把亂扔著的廢票揀集起來,拿回自家單位去報銷領錢。可汪潤不,他所有的票證都飛了、揚了。
伴他外出的人越來越少了,不是有什么不痛快,而是服不下他那份辛苦。于是他就一個人去爬山,以致有一次從懸崖上失足跌落,恰好落在一棵大樹上,叫枝條掛著搖蕩了大半天,有個老鄉走來看見了,他才得以生還。
汪潤老早就是文藝五級,每過幾年,總要碰上調資晉級。可汪潤一律不許給他調、給他增。他說,衣食無愁,有住處,免費看病,很夠很夠了,不如省下錢來,多給勞苦群眾辦點事。組織上跟他講不通,只得把工資寄給他在北京工作的妻子,由妻子斟酌變通,發給他生活費。至于人人有份的獎金和其他福利,他更是一律閉眼,滴水不沾。多少年來,人們說著這些,笑著這些,有同情,有憐憫,而更多的卻是對“君子之風”的輕蔑和譏諷。汪潤其實也能感到,但他向來不以為意。
作為一個作家,盡管他很努力于生活資料的獲得,很想寫寫大時代的農村,還曾大力搜集過抗日回民英雄馬本齋的故事,但他作品的確不多,在“大躍進”年份,我讀過他一個短篇,題目叫《曹金蘭》,是報刊上正轟轟著向這作品開炮,我才找來讀的。如今,除了炮轟理由很令人糊涂這一印象外,內容、形象都不記得了。但要說他這樣一個人,能興出什么“反黨”的“主義”來,才真是活見鬼了。然而,也許另一件事與這次炮轟有聯系:是他曾去大紅大紫的“共產主義試點縣”徐水下鄉,原意是要探視一下天堂,而打入眼簾的竟然全像地獄,便忍不住嘟噥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據說比當時正要被開除黨籍的劉真更為“過激”。炮轟的結果,政治問題不算,在最后“鑒定”上,連他一貫的艱苦樸素作風,也斷為“是假的”了。
人,無論怎樣怪,總是有自尊、有感情的,他之至死不肯隨機關遷來石家莊,該不是平白無故的,他何愛于那間如此破爛的小南屋呢?
老早人們就傳說,汪潤的夫妻關系不好,證明就在長期不在一起生活。有人甚至奇怪,他們為什么不離婚?
汪夫人郭謙同志帶著女兒急急奔喪來了。大大出人意外,她們撫尸大慟,傷心眷戀,不可遏止,表現了極為深摯的感情。使各種流言,即刻煙消云散了。她們確也不愧為汪潤的親屬,對喪事,秉承著汪潤的一生意愿,不提任何要求,沒有任何“條件”,只求一切從簡,為國家節省每一分錢。經辦人員感動得無可奈何,尸體火化后,特地動員她們說:汪潤同志生前為國家省了很多錢,大家心里一直無法補報,在這最后時刻,讓他享受個高級骨灰盒吧。而火葬場的骨灰盒分十二個等級,從幾十元到大至幾千元不等,母女倆挑了半天,越過最差,挑了個“十一級”,總算給經辦人員留了一點“安慰”。
汪潤沒有留下遺囑或遺書。幾個鄰居孩子一齊幫著翻找,“搜”到的現款是3000元,還有張1.2萬元的存折,夫人郭謙認得,是她往年留給老伴以備急需的。然而,老干部科又拿出一張1萬元的存折來,交待說:這是1996年,省里發了特大洪水,報紙上呼號捐款救災,汪潤聽說老根據地的平山,平地的淤泥有一尺厚,于是傾其所有,捐了1萬5千元,這數目甚至超過了單位捐款的總數。當時組織上考慮,汪潤一向極度節儉,老而獨居,又無額外收入,如此徹底地“掏家底”,倘若將來萬一出個事故,怎么得了!但要退款,又明知商量不通,便“自作主張”,背著汪潤只捐了五千,扣下1萬,以防汪潤的萬一。而今,“萬一”不須防了,當然要物歸原主。
汪潤的葬禮非常干凈,沒有儀式,沒有花圈,沒有松枝、挽聯、布幛,甚至沒有訃告,因為連親屬也不知把訃告送給誰,即使他多年資助上學的貧苦子弟,也弄不出一個稍稍完備的名單。據知情人說,汪潤差不多從抗日時期就開始資助窮苦的山區孩子上學了,對象多限于房東和老堡壘戶;解放后一直持續著這項活動,成了他的傳統“產業”。但他從不張揚,所以究竟資助過多少,也就無人曉得,人們只是偶然碰見有受資助的孩子找他匯報學業,才知道有這么一碼事。就在汪潤過世后的幾天中,還有個受過資助的青年打電話給郭謙,打聽汪潤的情況,通話中他突然問:“郭老師,您怎么聲音不對,出了什么事嗎?”郭老師怕他悲傷,假說:“小有感冒,什么事也沒出”。搪塞了過去。
至于汪潤的遺產,諸如遺著、遺稿、資料、書籍之類,親屬決定,稍加整理后,將全部移贈河北文學館。再剩下的,就只有這間小南屋了,說來也奇:小南屋所在的這個長條小院,原是河北省委的,省委一遷走,這兒住著幾戶“殘留的尾巴”,年長日久,省委已忘記了這塊不值幾何的“遺產”,而“尾巴”們也各奔東西。因為不是本市的地產,保定市沒有想過要經管或改造它,這才使汪潤一以貫之太太平平地住了下來。然而,郭謙同志是北京首都師范大學的教授,論理應分三間居室,但由于還有丈夫在保定的一間房,她只能分得兩間(據說是很清麗雅致的兩間)。看來汪潤的靈魂仍須住在這里,以便為他如此善良的妻子守護這間珍貴的小屋。
啊,在這個世界上過了八十七年生涯的汪潤,終于永遠地走了!就像一滴清水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地滲入泥土,片刻之間,不留一點痕跡,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我們離退休老干部,也只有嘆息、感慨、擦淚,雖各自心中都不免榨出自己的“小”來,但沒有一個人能概括成一句話,說明汪潤算個什么人。我想了半天,竟禁不住把他叫做“純人”,而且是早該死掉的“純人”。他1938年參加革命,在經歷過如此之巨的地覆天翻、波譎云詭的現實大變革之后,他竟不為任何時代沖擊所動,仍在鐵定不渝地信守著他的革命初衷和美好理想,一直把精神留在六十年前的世界里。他不孤傲,而很謙和;不憤世嫉俗,而很從容自信。但他的單純,他的純真、純凈、純粹的品行,實在是不合潮流,不識時務,別說各種腐敗,就連貪、饞、懶、占,也入不到他的夢中,金錢利祿,淡到零無。從而被人視為“古怪”,并常加以嘲笑。由“精明”一族人看來,他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嗎?
嗚呼!惟愿我們的汪潤同志在他那美妙理想的精神世界中永遠安息!……
(責任編輯 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