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國政協直屬學習組成員,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我自60年代初至80年代初長期在政協學委會辦公室任學習秘書,主要負責同大家聯系,作學習記錄,以及整理簡報等工作,因此,同這些非中共的知名人士,接觸密切且時間較長。他們的言談舉止,留給我深刻的印象。記述下來,無疑是那段不尋常歷史史料的一個側面。
因時間跨度大,又受篇幅所限,這里僅就1976年的情況作為舉例。那時學習組成員名單上有近30人,重要的學習會出席的可達20余人,經常出席的僅15人左右,從來沒有到齊過。
那時,主持會議的召集人有五位,即于樹德、王蕓生、趙樸初、程思遠、王克俊。按規定是五位召集人輪流主持學習會,實際上最經常當主持人的是于樹德和王蕓生。當時于、王、趙是全國政協常委,趙樸初卻因宗教方面事務較多,出席學習會較少;程思遠1965年隨李宗仁先生歸來,翌年便趕上“文革”,一晃十年沒有在政協安排職務;王克俊是全國政協委員,非中共的政協副秘書長,當年是傅作義將軍手下的要員(從機要秘書升到秘書長),在北平和平解放中確實有功,但與前幾位召集人比起來,他自認為資歷聲望均不及人,加之健康欠佳,所以有事多推于、王二位。
召集人于樹德被稱之為“忠厚長者”
于樹德早年參加同盟會,投身民主革命,是李大釗的摯友,中國共產黨成立后,他曾出席由列寧主持于1922年在莫斯科召開的遠東民族會議,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4年第一次國共合作,他是在國民黨高層擔任重要職務——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的少數著名的共產黨員之一。他曾作為國民黨中央大本營的特派員北上河南調停重大政治糾紛,還同時在黃埔軍校和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任教。他與周恩來結識,遠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周恩來留學日本,就曾得到于樹德的資助。
于樹德作為學習組的第一召集人,他平時的職責是主持學習會,啟發甚至指名他人發言,而自己則經常是三言兩語,凡屬小組總結性的發言他都推給另一位召集人——曾任《大公報》主筆幾十年的老報人王蕓生。
王蕓生是老報人,他學識豐富,思想敏銳,手勤腦勤,記憶力好,凡對學習組的各種傳達或向上匯報,于樹德一概推在他身上,于老自己甘當補充發言的角色。組員們對王蕓老談的學習體會和思想分析,特別是有關國際問題的發言,都聽得津津有味;凡遇學習會冷場,總有人(通常都是趙君邁)提出請王蕓老講講國際形勢,尤其是日本近況(王是中日友協副會長,中日關系問題專家),他也當仁不讓,侃侃而談,一講就是半個小時,有許多是報刊上沒有的背景材料。于樹德對此也打心眼里佩服。他比王蕓生年長8歲,卻常以“王蕓老”尊稱之,并且多次在全組會上說:“我這個組長,就是召集大家開會,聽大家挨個發言。學習中的難題,各位自己解答,請王蕓老解答。我年邁遲鈍,頭腦昏沉,看了后頭忘了前頭,相信各位都了解我,也不會苛求于我了。”
這些當然是于樹德的真心話,但據我做20年小組秘書的長期觀察,應付復雜政治局面的本領,于樹德要遠勝王蕓生一籌。自20世紀60年代初至70年代末,所謂政治學習,大多是搞政治運動,除了聯系自己的思想改造,還不時搞大批判,主要批判對象自然是全國著名的“反面教員”、本組成員梁漱溟。秉性正直、待人忠厚、大事不糊涂的于樹德,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處理如此棘手的問題,常有驚人之舉,這正是大家暗中敬佩于樹德的原因所在。
自1962年至1976年,政協直屬組集中批判梁漱溟規模較大、時間較久的有兩次,還有一次是梁自己“跳”出來“發難”,語驚四座,卻因受上頭保護而未遭批判。這三次都是于樹德主持的小組會。第一次是1965年關于梁漱溟提出的“科學道德之事”的大批判。第二次是1974年以政協直屬組為主戰場開展的“批林批孔又批梁”長達半年至一年。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這樣曠時日久的大批判,作為主持人的于樹德不僅從未在聯組批判中發過言,而且在小組的發言也只是三言兩語,常常是插別人發言的空隙說幾句。
于老的家離政協禮堂很近,他多年來雖有專用車,開會卻從來是步行來,而且常常是第一個到達會場。我是工作人員,因此常常有同于老會前私下交談的機會。那時我才20多歲,正式開會我無發言權,會下也留意不亂說話。在1965年批梁開始不久,梁的態度“極壞”,有一次會前,于老忽然問我:“你上大學讀過梁漱溟的書嗎?”我答:“沒有,但我看過50年代中國科學院批判他的文章,也沒有細讀。”于說:“梁漱溟這樣的人,你們年輕人更理解不了啦。他少年得志,五四運動時就在北京大學教書,成名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轟動一時,我是50年前就認識他了。多年來,什么事他都有一套自己的主張,從來不輕易隨從別人,連毛主席他都敢在大庭廣眾前頂撞(指1953年),別人的話他還能聽得進去?我算是服了他了!”“那么,我們小組的批判怎么辦?”我脫口問道。于老遲疑了一下,說:“批判批判,肅清流毒!對他本人能不能認錯,我缺乏信心。”此外,我十分清楚地記得,無論是1965年,還是1974年,也無論是在小組召集人會議上,還是在向政協學委會(后改稱學習領導小組)匯報時,主張對梁漱溟的批判“打退堂鼓”的,第一個便是于樹德,他的話是:“梁漱溟朽木不可雕矣!他這個人什么場面沒見過,什么風雨沒經過,就我們直屬組這幾個人能有本事說服他認錯?我看算了,還不如把他放在一邊,我們自己多學點馬列和毛主席著作,交流交流學習心得更好。再批判下去,對我們不合算,他倒不在乎,反正耳朵不會起繭,悶頭聽就是了。”對于樹德這種態度,上邊雖也有人說他“糊涂思想”,甚至上綱為“搞階級調和”,但政協直屬組的絕大多數組員卻非常贊同。有人私下說:“還是于老‘和為貴’,有忠厚長者之風。”
所謂有一次梁漱溟“跳”出來“語驚四座”而未受批判,也與于樹德有關。那是1970年軍代表正在政協機關內部搞運動,抓“大聯合”、“斗批改”之后,大部分干部已被下放到湖北沙洋“五七”干校。其時中央正醞釀召開四屆全國人大,還起草了一個《憲法草案》,上邊交代要組織部分政協委員座談、討論,征求意見。直屬組主持人便是于樹德。1970年林彪、江青肆虐正盛,出席學習會的政協委員們誠惶誠恐,只說《憲法草案》好,要認真學習,深刻領會,武裝頭腦,改造自己,沒有任何人哪怕是對個別文字提出一點點修改意見。主持人于樹德以為任務就這樣完成了,但他注意到惟獨梁漱溟沒有表態,出于禮貌,于老問梁先生“還講不講”,梁漱溟竟從書包里取出一張紙,接過話頭講了起來。他說:
“各位都說《憲法草案》好,我說也不錯,文化大革命屈指數來五個年頭了,現在有了《憲草》,要召開四屆人大,我們沒有到政協開會也有五個年頭了,這還能不是好兆頭?不過我覺得開了好幾次會,諸位都沒有提什么修改意見。我反復看《憲草》,也反復考慮,既然召集我們來開會,我們如真沒有意見尚可,如真有意見而一條也不提,是否有負上級對我們的信任,或者說我們沒有盡到責任?據此,我以自己的淺陋之見,提兩條供當局修改時參考。第一點據我所知,現代憲法最早產生于歐洲,其最初的出發點之一是為了限制王權。換句話說,憲法的產生,其重要之點就是限制個人太大的權力。一個國家有了憲法,則從國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而不能把任何一個人放在憲法之上。因此現在的《憲草》序言中,寫上個人的名字,包括林彪為接班人,都寫上了憲法,我認為不甚妥當。接班人之說,是中國的特殊情況,而憲法的意義是普遍意義的,不能把特殊性的東西往普遍性的東西里邊塞。但我聲明,我不贊同把個人的名字(包括接班人)寫進憲法,決不是反對選擇某個人當接班人。這是中國的特殊情況,外國沒有,我們也可以有。第二點,是新憲草比老憲法條文少了許多,條文少不見得就一定不好,但有的重要內容少了卻不甚妥當。比如設國家主席,一國的元首,不能沒有。國家主席不可不設,至于什么人當國家主席則要經過法定手續來選,不是一回事。現在的新憲草偏偏沒有設國家主席這一條,不知為何?”
梁漱溟這兩條意見,真個語驚四座,短時間的沉默后,便有人提出這是“惡毒攻擊”的言論,不能聽之任之,必須進行批判;也有人說,這種“惡攻”言論要在外頭講,當場就會被革命群眾“專政”的!氣氛立刻緊張起來。正巧此時軍代表不在場。怎么辦?于樹德不動聲色地說:“梁先生的意見,我們負責記錄好原話,向上反映,是不是要在小組開展批判,我們聽候上級的處理意見再定,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梁先生在這里說的話,出了這個門,大家就爛在肚子里,誰也不許向外擴散,包括自己的家屬,誰擴散責任自負,后果自負。”于樹德的兩條意見,立刻使會場安靜下來。梁漱溟也連聲說:“我說的話我負責,我負責!與諸位無關,無關!我聽候上級處理!”幾天后的學習會上,軍代表來傳達:一,上級指示,因為是征求意見,所以提什么意見建議都是可以的;二,個別人因為思想反動,借機放毒也不足為怪,可不必糾纏。當然凡屬反動的言論都不許擴散。于樹德聽罷松了口氣,立即說:“我們就按上級指示辦,不糾纏,不擴散。”這個“上級指示”的“上級”是誰?軍代表沒有說,大家也不能問。直到“四人幫”被粉碎后,才得知這是當時周總理辦公室發給政協軍代表的電話指示。
學習內容突變,“懷念周總理”持續一月之久
政協直屬學習小組的學習,按規定每周二、五上午兩個半天。那時所謂學習,就是念文件,讀報紙,搞運動。在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告一段落之后,1975年鄧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才轉入學習馬列著作,但為時不久就風浪迭起,至同年底學習內容轉為批判“三項指示為綱”,實際則已經開始發動暫不點名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了。這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使許多人心情壓抑,悶不敢言,反映到政協直屬組的學習會上,老人們的發言只能是照本宣科,言不由衷。
1976年1月9日,是一個令國人無法忘懷的日子。清晨傳來周恩來逝世的消息,全國沉浸在哀傷之中。因為這天是星期二,我們的法定學習時間,我大約8點40分左右到達政協禮堂第五會議室時,已有10余人先我而來。學習召集人于樹德和王蕓生特地同我握手,并說已商妥今天學習會暫停學習討論批判“三項指示為綱”的文件,改為悼念周恩來總理,話音凄然發顫。待另外三位召集人趙樸初、程思遠、王克俊相繼到達后,于樹德又為改變學習內容事同他們打招呼。9時正,平時說話輕聲輕氣的于樹德忽然提高了嗓音,緩慢而有力地說:
“諸位,大家都聽到廣播了。今天是中國歷史上不幸的日子,它宣告了一個歷史偉人離我們而去!我今年83歲了,從加入同盟會參加辛亥革命至今,一生經歷過若干悲痛的日子,但從來沒有像今天的心情這樣沉重(哽咽)……(然后又大聲說)現在,我提議:大家起立,為我們心中所敬愛的人——周恩來同志的病逝默哀三分鐘!”
20多位老人在沉痛中默默地站起來,杜聿明、宋希濂、趙君邁、愛新覺羅·溥杰用手帕擦著淚水;直屬組僅有的兩位女委員董竹君、秦德君則是用手絹緊緊地捂著嘴,生怕發出哭聲。申伯純老人終于按捺不住哭出聲來,頃刻間爆發了幾十位老人的一片號啕。
在悼念周恩來的發言中,于樹德說:“我認識恩來,可能在諸公認識他之前。1949年新中國成立,我應毛主席、周恩來之邀從南方來到北京,許多熟朋友在北京飯店歡聚。出我意料的是,恩來同我見面,一陣熱烈握手之后,竟樂呵呵地對我說:‘永滋(于樹德字永滋),我還欠你300塊大洋的債務呢。要算上利息,這筆債我個人現在也還不起呵。怎么辦,分期償還,還是免去利息?’哪兒來的什么債務?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在座的朋友更加不知所云。周恩來笑笑接著說:‘你這個債主可以忘,菩薩心腸,就當做了一樁好事,可我這個負債者,亦即是受益者卻一直沒有忘啊!’直到恩來提起30年前我們一道東渡日本留學的事,我想了起來:那是在‘五四’運動之前的天津,我在天津法政學堂求學并畢業于該校,那時恩來在天津南開中學求學。五四運動爆發前天津市學生的革命運動已經搞起來了,我同恩來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后來組織‘新中學會’,關系就更為密切。那時他的名字不叫恩來,而叫翔宇。至五四運動前夕,我決定赴日本留學,經多方籌措,自備了300塊大洋的費用,恩來也想赴日讀書,但他那時家庭經濟來源已中斷。在我臨行前,法政學堂決定給我一個公費留學生的名額,我立刻想到了周恩來,便跑到南開中學,對恩來說,‘學校給了我公費生資格,我自備的300塊大洋給你,我們便可以一道去日本了。’這樣一件事,30多年過去了,身為總理的他還惦記著,實在令人感動。”
學習主題變為悼念和追思周恩來后,一改過去學習中發言互相“謙讓”的風氣,爭相發表自己的感言。申伯純以大量事實講“周恩來的光彩照人”;程思遠訴說為安排李宗仁回國與周總理的幾次難忘的會見。
在1月15日人民大會堂北大廳舉行周恩來同志追悼會前的一次學習會上,未曾發言先老淚縱橫的杜聿明說:
“自1月9日敬愛的周總理病逝噩耗傳出至今,我度過了將近一星期平生最痛苦、最難受的日子,真正是度日如年啊!我在美國的大女兒、大女婿也來電深表悲痛并勸我二老節哀。但是難呵,前思后想,就是跳不出‘悲痛’二字。回想我個人的一生,曾經有過一段十分痛苦的日子,那就是在淮海戰役中,我指揮的幾十萬國民黨軍隊全軍覆沒,自己也成了俘虜。那時,我曾想一死了之。自殺不成,內心也已萬念俱灰,痛苦無以復加。但后來回顧這段日子,這痛苦既是自己反動立場未改變的驅使,同時又是經過一段痛苦思想斗爭走向新生之路的開端。因而那時的痛苦與今天包括我在內的全國人民痛失周總理的痛苦,是完全不可倫比的。因為周恩來這樣的現代中國的偉人一旦失去,是無法彌補的,是中國人民革命事業的重大損失,豈是你我個人去留存活的私人之事?因此今天這種痛苦,才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大最深的一次痛苦,我無力以言語來形容(哽咽)……”
接著,他回憶起青年時代考進黃埔軍校的情形。他說:
“那時是國共合作最好的時期,我和在坐的宋公(希濂)都是黃埔一期的學生,周恩來是黃埔軍校的政治部主任。在他的領導下,諸如三民主義淺說、中國國民革命運動、中國政治經濟現狀、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世界革命運動簡史等重要政治課,才得以開設或加強。周恩來那時的工作作風就是事必躬親,認真負責,而且態度謙和,平易近人,沒有官氣,因此深受黃埔學員們的敬重。在黃埔軍校這段難忘的歲月,周恩來名副其實是我的恩師。至于后來大革命失敗,我們分道揚鑣,我竟投靠了蔣介石,歷史證明是我走錯了路,是我背叛了恩師周恩來的教導。出乎我意料的是,在30多年后的1959年12月14日,周總理接見我和宋公、王耀武、陳長捷、邱行湘、曾擴情、楊伯濤、鄭庭笈、周振強、愛新覺羅·溥儀等第一批被特赦的戰犯,周總理一開頭即親切而風趣地說:‘在座的絕大多數是黃埔學生(除溥儀外),我和文白(即當時陪同接見的張治中)都曾經是黃埔的教官,是你們的老師。學生后來走錯了路,不管怎么說,老師也是有責任的!’我一聽這話心里很不是滋味:這責任明明在自己,怎能是周總理這樣的老師呢?不等多想,周總理又接著說:‘歷史已成為陳跡,不管你們走了一段多么大的彎路,今天總算回到了人民的陣營。殊途同歸,大家又走到一起來了!’接著,周總理親切詢問過每人的家庭情況,過后開始了長篇談話。當時我們都作了筆記,事后作了核對,大家公認宋公的筆記記得最全、最好。我不想在這里全部宣讀,只是摘讀一部分,請大家聽聽,可以從中看到周總理的博大胸懷和遠大目光,看到他的那顆為國為民的赤子之心!
“周總理首先談到民族的立場和愛國的立場。他深情地對我們說:‘從鴉片戰爭到今天,經過將近120年的斗爭,中國人民才翻身作主人,才取得了今天的偉大勝利和偉大成就。這一事實是連帝國主義者也不得不承認的。溥儀先生可以證明,現在我們的國家比你們過去搞得好。國民黨蔣介石統治中國20多年也沒有搞好,這一點在座的各位都可以證明。今天的中國,6億5千萬人民真正站起來了,中國真正在國際上有了地位,有了自己的發言權。祖國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這些生于斯、長于斯的炎黃子孫,不愛這樣的祖國還愛什么?’“周總理接著說:‘以民族問題為例,舊中國總是一個民族壓迫另一些民族。今天溥儀先生在座,宣統年間,我十二三歲,生活在沈陽,那時滿族人氣焰很高,后來清朝亡了,滿族好像也亡了,許多滿族人改名換姓,不敢說自己是滿族人。而今天在共產黨領導下,有了各民族不分大小真正平等的政策,他們又主動申報自己是滿族了。這說明今天的新中國,才是各民族人民團結統一的民族大家庭。’
“論述民族的立場時,周總理還說到了蔣介石和臺灣問題。他說:‘除了溥儀先生,各位都做了蔣介石的幾十年部下,我也曾經做過他的部下,在黃埔,在北伐前期,在抗戰初期。各位都熟知和了解蔣介石其人其事,他現在敗退在臺灣仍在高喊‘反攻大陸’,堅持反共反人民的立場,頭腦可謂花崗巖般頑固不化。但他反對‘臺灣獨立’,也不贊同外國勢力‘托管’,鮮明地主張‘只有一個中國’,當然他主張的不是社會主義新中國,而是他反攻大陸‘成功’后仍由他繼續專制獨裁的那個‘中國’。然而恰恰是主張一個中國,而不是兩個中國,這在國共兩黨之間就找到了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就是一致對外的,中國的事情中國人民自己來解決。這表明,蔣介石雖然反動至極,但他也有民族的立場,他也稱得上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只要這民族的立場不變,臺灣問題最終就有可能也只能由中國人自己來解決,包括用和平的方式來解決。’”
愛新覺羅·溥杰的發言,也是有代表性的。溥杰平時發言的習慣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不帶表情;要么便是盯著筆記本,邊翻邊說,一口氣說完。這次他一反常態,幾度哽咽得發言中斷,摘下眼鏡,擦眼眶,擦鏡片。他說:
“沒有敬愛的周總理,就沒有我這個人,我這個家,我這個愛新覺羅家族,我是個有罪的人,且不說前半生剝削人民,更在偽滿洲國成為民族的罪人。因為有了共產黨的把罪人改造成為新人的偉大政策,我才有了為人民服務的后半生……
“我是第一個被允許與家屬通信的在押戰爭罪犯。日寇投降時,我的妻子愛新覺羅·浩(嵯峨浩子)帶著兩個女兒去了日本。我在監獄里改造,雖然切不斷思念她們的念頭,但心卻死了——那就是認定今生今世不可能與她們團聚了,這是自己罪有應得。1955年春夏之際,我的17歲的大女兒慧生從日本直接給周恩來總理寫了一封信,說‘我的父親久無音訊’,‘我們全家都想念他’,希望能許可她們與父親通信。周總理批準,把這封信轉到撫順戰犯管理所我的手中,并指示也應‘允許其他戰犯與家屬通信’。我那顆死了的心從此復活。
“1959年12月,我的哥哥愛新覺羅·溥儀第一批被特赦釋放,給所有在押戰犯的前途帶來了光明。我的妻子聞訊后比我還焦急,以為我獲特赦的日子也一定不會遠了。她因此寫了一紙呈文,寄給中國政府和周總理,要求在丈夫獲赦后前來中國團聚并定居。又是周總理為我這位共同生活了8年(1937年4月結的婚)并生育兩女,又苦守了16年的妻子的切切之情費了心。在1960年11月28日我被第二批特赦之前的不足一年的時間里,這位日理萬機的總理曾幾次會見溥儀,并把包括我的七叔載濤和兄弟姐妹在內的愛新覺羅家族都邀到中南海周總理家里吃年飯,一方面關懷比我早特赦一年的溥儀的工作和生活,一方面做溥儀的思想工作,讓他不反對我的妻子回中國團聚并定居北京。這是因為明察秋毫的周總理,他了解我和嵯峨浩子的婚姻在歷史上是‘政治聯姻’,是日本人策謀對付溥儀不育搞王位傳‘弟之子’而部署的。溥儀幾十年來一直反對這樁婚姻,盡管事過境遷,世事大變,他仍然堅持這個看法,反對嵯峨浩子來中國定居。周總理竟那樣耐心而細致地做通了我的哥哥溥儀和家族的思想工作,并囑咐我在特赦后立即給日本發信,邀請妻子和女兒來中國,回到愛新覺羅家族,在北京定居,共享天倫之樂。我個人為此很動了一番感情,多少次淚流滿面。請問,這哪里是一國的總理呢,不分明是再生的父母嗎?”
學習組的成員中還有法學家陸殿棟,他的夫人是廣為人知的史良女士。陸精通法律和英語,解放前也在上海當律師,解放后隨史良到北京,任外交部條法司(50年代稱條約委員會)法律專員。他幾乎每會必到,但很少發言。該組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數次批判梁漱溟的高潮中,他也僅僅是最后一個發言表表態而已。他在表態中不止一次地說這樣的話:“梁先生是在舊中國學界政界均享有盛名的人,但我沒有讀過梁先生的書,此所謂‘隔行如隔山’吧,梁先生的哲學思想對我來說真是高深莫測,因此我無能力對梁先生的思想進行深刻批判。我每次都到會,一是聽取許多同仁的高論,我也從中接受教育;二是期望梁先生在大家的幫助下能有所轉變,有所進步。但梁先生總是使全組同仁失望,也使我失望,我對此深表遺憾!”當時上邊對全組成員在這些大是大非問題上作政治分析,每次都把陸殿棟排入“同情梁漱溟”、“劃不清界限”之列。陸去世若干年后,梁漱溟同我提到陸時說:“陸先生是位正直的學者。”
1月16日上午9時,即人民大會堂北大廳舉行周總理追悼會的第二天,陸殿棟在小組會上第一個發言,他取出筆記,操著一口濃重的上海口音,沉重而緩慢地說:
“各位的發言,都使我心緒難以平靜。好多天來,我夜不能眠,多次半夜起來斷斷續續地準備我這個發言。”他說,他一想到周總理的辭世便心潮翻滾,不能自制。周恩來的大名,他自然在解放前就如雷貫耳。但直接接觸,是在解放后他奉調到外交部任專員之后。他講到周總理那時兼任外交部長,在工作繁忙中如何找他們聽取有關外交法律方面的意見;又講周總理如何關心人,他徒步上班的事被發現后,總理又怎樣關照他。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陸殿棟講到一件事,以小見大,足以表明周恩來這個偉大人物的平易近人時,突然口齒不清,語言不能連貫。主持人于樹德和我同時發現這一情況。于老說:“陸先生,你不要太激動,休息一會兒再說。”陸開始還說“沒事,沒沒事”,掏出手絹擦額頭上豆粒般的汗珠,救護車趕來搶救時,陸先生已不能說話了,醫生明確診斷,是腦溢血。神情緊張、臉色發白的史良大姐趕到現場,只是急切地問:“人怎么樣?怎么樣?”她靠近搶救的臨時病床,大聲叫喚:“殿棟!殿棟!”已陷入深度昏迷的陸殿棟已不能作答了。史大姐欲哭無淚,渾身發抖。停一會兒才說:“他好多天沒有睡好覺,同大家一樣的心情。昨天他不聽我的話,不服用安眠藥,今天果然出事了……”
遵照史良大姐的意見,救護車直駛北京醫院。雖經全力搶救,陸殿棟始終沒有醒過來,于當天晚上在北京醫院逝世。
在隔天舉行的政協直屬組學習會上,主持人又提議全體起立默哀三分鐘,但這次不單是為周總理,也是為因悼念周總理而逝世的陸殿棟委員。

于無聲處,程思遠、楊東莼“開炮”質疑
時至1976年3月上旬。鄧小平同志自1月15日在周總理追悼會上致悼詞后,就一直沒有露面。批判“那個不肯改悔的最大走資派”的運動密鑼緊鼓,“文件”、“社論”一個接著一個,大道、小道的“消息”也越來越多。這烏云滾滾風滿樓的局面,即便是經歷了半個世紀政治生涯的政協直屬組的成員們,也感到憂心忡忡,困惑越來越深,學習會上,除了拿“兩報一刊”社論和“梁效”之流的文章照本宣科外,發言者寥寥,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場。3月中旬的一天,平常很少發言的程思遠忽然大聲說:“于老,我已反復想了好些天了,我思想上有難題求教于諸公,下次學習會我發言。”于樹德連連表示歡迎。
程思遠不說則已,一說驚人!他語氣有力而充滿憂慮地說:“這些日子,有一個多月了,對新近開展的批‘三項指示為綱’、反擊‘右傾翻案風’,我處于非常困惑、思想紊亂的狀態。有理論問題、認識問題,更有實際問題,我都迷惑不解。
“在理論上,有個問題我感到糊涂。根據毛主席的教導,黨內有思想斗爭,這毫不為怪。但黨內思想斗爭是否會一下子擴大到篡改黨的路線,復辟資本主義呢?是依據哪些條件而由思想斗爭上升到階級斗爭的呢?一個人思想認識上有錯誤,提‘三項指示為綱’,而沒有提‘階級斗爭為綱’,這個人是否就一下子上升為敵我矛盾,成為無產階級的敵人呢?我實在弄不清楚。
“第二個問題,‘三項指示為綱’里的三項指示都是毛主席的話,我過去認為很好,現在的‘文件’、‘社論’又告訴我,‘三項指示為綱’錯了,而且是嚴重的方向性的政治錯誤,但是,‘三項指示為綱’的錯誤其要害究竟是什么?我實在搞不明白,這個思想彎子不容易轉過來。
“第三,毛主席、周總理在去年四屆全國人大,對國家領導機構已做了人事交替的安排,這是一件大事。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國內政治局面仍不安定,特別是自周總理病逝至今,明確開展了這場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全國風起云涌,再度陷入混亂。像我這種不了解內情、心中有事放不下、神經又脆弱的人,真是經受不了啊,我的血壓也由原來長期正常的130/80,升到160/90,那是夜不能寐的惡果啊!我家小孩子從外邊抄回來的‘黨內那個不肯改悔的最大走資派《一百例》’,說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綱領,我看了又看,就是看不懂,理解不了,何以它成了反革命的綱領?我還聽來人講,最近四川省大字報上街,炮轟中共四川省委,公開點了四川省委主要負責人的名,而且指名鄧小平是后臺,提出再度打倒鄧小平。我聽到這些消息,很不理解,心里非常難過!”
程思遠說到這里竟掉下眼淚。
在當時的情況下,程思遠如此直言不諱,是何等的犯忌啊!不少人為程思遠的發言擔憂,生怕惹出什么是非。又見休息時程一個人在政協禮堂一樓大廳里來回踱步,心事重重的樣子。在當天學習會結束時,于樹德既坦率又明確地對全組成員說:“程思遠先生今天的發言提出的問題,所表示的困惑,我看可以理解。最近幾個月來的政治學習,形勢發展變化如此迅速,請問在座諸公有幾位跟得上趟?又有哪幾位能回答清楚程公今天提出的這幾個問題?我以為,我們是內部學習,講自己的心里話,提出自己解不開的問題,是允許的。我們能解決的,自己解決;我們思想認識跟不上,確實解答不了,那就向上反映,請高明的理論家幫助我們解答。當然,我們在學習組會上內部說的話,也不必到處隨便外傳,免得被人誤會,引火燒身。”
真是無獨有偶。在此不久,楊東莼又對批判“唯生產力論”質疑。
在1976年掀起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高潮中,“四人幫”御用文人炮制了一系列批判的“靶子”,其中最奇特的一個叫“唯生產力論”。眾所周知,根據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論述,生產力的發展是一切社會階段上層建筑發生變革的基礎,離開生產力的發展則一切社會革命的發生便無從談起。因此,“四人幫”也知道直接批判“生產力論”是極易露出馬腳的,于是便炮制了“唯生產力論”這一假命題,煞有介事地發表長文,氣勢洶洶地進行批判。
楊東莼是我國最早接觸并研究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學者之一,1921年即參加北京馬克思學說研究會,長期從事教育、宣傳和工會工作。解放后任廣西大學校長、武漢華中師范學院院長、國務院副秘書長、全國人大常委和全國政協常委等職。他作為一個秉性耿直而又學識高深的學者,對當時的所謂“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很不理解。在5月間的一次政協學習領導小組會議上,他首次提出:“當前的這場學習運動,是中央提出的,我們應該執行,要想點辦法把學習搞好,使參加者真的有所收益。而要做到這一點,就有必要在學習中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并經過認真的學習、討論,解決這些問題。最近以來,我認真閱讀了各種文件和報刊上的大文章,發現了一個問題,即‘批判唯生產力論’中的‘唯’字究竟從何而來?我自知才疏學淺,但學習、研究馬克思主義卻是自年輕時代至今一直沒有間斷。據我的記憶,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沒有這個‘唯’字。如果有,這是一個大發現,應該給發現者記一大功;如果沒有,那就有可能是那一位寫文章的秀才杜撰的。而我認為,如果是杜撰,那是很不嚴肅的,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不尊重,會造成理論上和思想上的混亂。對這個問題,我今天只是提出來表示質疑,我還沒有認真去查閱浩如煙海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但我既然提出這個問題,就打算認認真真去研究。我還十分愿意求教于在座的諸位和各學習組的學友們。”主持學習領導小組的組長問他能否作一番準備到聯組討論會上作專題發言,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好,我接受這項任務。”
到7月中旬,經過充分準備的楊東莼要作專題發言了,到會的人空前踴躍。楊夾著講課的大皮包,帶了許多書本資料登上講臺。其時氣候炎熱,政協禮堂第二會議室連個電扇也沒有,講者搖著大紙扇,仍不停地擦汗,聽者也同樣以扇子驅熱。然而楊東老一連講了兩個多小時,居然全場鴉雀無聲,無一人進出,這情景也是空前未有的。
楊東莼先講5月間他在學習領導小組會上問題的提出,然后轉入長篇大論的引經據典,馬、恩、列、斯、毛都提到了。內容集中到一點就是:所有堅持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無例外地高度重視“生產力論”,把發展生產力看成一切社會變革的主要依據和原動力。最后,楊東莼鄭重而嚴肅地說:“我為了查閱這些經典著作,費了兩個月的時間,可以說是夜以繼日,廢寢忘食。我的水平、能力和努力,也就到此為止,但仍無法證實那個‘唯生產力論’的‘唯’字是出自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我也進一步推論,是否是現在犯了嚴重錯誤或者已成了‘敵人’的前黨中央領導人有過這種‘唯生產力論’的提法?回答是否定的。這是因為:第一,我本人為此也查閱了許多有關文件和講話,還詢問過若干老同志;第二,翻遍所有報刊批判‘唯生產力論’的大文章,均不見指明這‘唯生產力論’的出處,這也反證不是諸如劉少奇、鄧小平等人的創造發明。如果是他們,恐怕早已用大號字標出,而用不著打這個啞謎,讓我這個書呆子去花這番苦功夫了。由此可見,至少到今天為止,我仍認為這‘唯生產力論’,是某一位寫文章的秀才自己的‘發明創造’。而這種‘發明創造’其目的何在,我不想多加推論。但我認為,即便是寫文章,搞研究,這也是亂設命題,制造混亂,以假亂真,是任何一個正直的做學問的人所不齒的。果真如此,我深表遺憾!乃借此機會求教于在座的諸公。天氣太熱,你們辛苦了,謝謝!”楊東莼的這番宏論,雖在當時200余位聽講者中頗得人心,但絕不可能投當時領導者之所好。緊跟著來的是上級要求對楊進行幫助并消除其影響的指示。但這個指示即使在楊東莼所在的小組,也未能認真貫徹。在政協直屬組的反映是:“這個理論問題太深了,我們不是學者,要分析批判,難以勝任。”時間拖了不久,7月28日發生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學習會暫停,計劃對楊進行的“幫助”,也就不了了之。后來,是粉碎“四人幫”的普天同慶;再后來便是撥亂反正,把長期被顛倒了的是非顛倒了回來。
(作者現任全國政協委員、政協民族和宗教委員會委員)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