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叔筆名巴人。20世紀30年代初期我和任叔相識于左翼文學活動中,同時是歐陽山同志主編的《小說家》的編委,每月要碰頭座談一次有關小說方面的問題,談小說作品和作家。
那時他已經出版了10部左右的短篇、中篇和長篇小說集,有的已經絕版,有的很難買到,當時我沒有機會讀到。看任叔第一個短篇小說集是《皮包和煙斗》。我們當時都忙,見面的機會雖多,暢談的時間卻少,但他待人熱情誠摯,對文學事業的執著追求,特別是對革命事業的獻身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給我留下了平易又是深刻的印象。每次見面,我們無話不談,肝膽相見。
抗日戰爭爆發第二年,他是中共江蘇省委文委成員,參與領導上海抗日文化工作和統戰工作。因工作需要,他留在孤島上海,除參加編輯出版《魯迅全集》的工作外,還從事進步的新聞出版工作,擔任《譯報》副刊編輯等職務。我離開上海,到革命圣地延安去了。臨行前夕,我們在霞飛路一家餐館里會面,他約我給《譯報》寫一些散文和特寫一類的文章,介紹大后方和戰地高漲的救亡圖存的抗戰熱烈情緒,以鼓舞孤島上的人民。我們一行數人,先到了香港,經過廣州、長沙、武漢、西安,去了延安。記得寫了一些從廣州到西安的見聞,有一篇是在登了華山以后,住在北峰寺廟的客房里寫的,隨寫隨寄。后來,上海朋友來信,告訴我從《譯報》上的文章,得知我的行蹤。我在旅途上,任叔沒法給我來信;到了延安以后,陜甘寧邊區處于被封鎖狀況,無法和外邊通訊,即使表面上通郵,但經過國民黨的“郵檢”,信件是很難收到的,甚至無辜地牽連到寄信人。我和任叔便魚雁鮮通了。
再次見到任叔,是在香港,1946年夏天,組織上分配我到香港擔任文化方面工作,大概是1947年11月吧,或者12月,記不清楚了,任叔忽然到了我在英皇道的住處。當時我和馮乃超同志住在一起,事先知道任叔到了香港,但具體情況不大了解。這次見面,真是驚喜交集。驚的是他從天而降,不期而遇;喜的是久別重逢、快慰渴念之情。原來任叔1941年9月就從上海到了新加坡,在南僑師范當教員,領導文化工作,同時協助胡愈之同志做些統一戰線工作。不久,他轉到印度尼西亞去了,這對他后半生的生活、工作和著作有重大的影響。他參加蘇門答臘反法西斯同盟,是這個組織的主要領導人,和印尼人民站在一起,共同反對日本法西斯軍閥,從事組織和宣傳工作,擔任地下報紙的編輯工作。這當然不容于日本法西斯軍閥。日本軍閥妄圖熄滅千島之國反抗的烽火,開展了大檢舉。他在蘇門答臘附近印尼農民家里隱蔽下來,耕田為生。8月15日這個富有歷史意義的日子終于到來了。荷蘭又想繼承殖民者的衣缽,企圖仍然統治印尼,理所當然地遭到印尼人民的反對,受到正義者和進步人類的支持。任叔這時擔任印尼華僑總會聯合會的顧問,參加華僑愛國民主運動。這以后,他又參加印尼人民反對荷蘭殖民者的斗爭。殖民主義者貪婪的殘暴的眼光注意到他的頭上,終于對他下了毒手,逮捕了。度過三個多月的牢獄生活,華僑總會、中國文藝家協會和著名人士胡愈之等廣播抗議,在強大的壓力下,荷蘭軍隊被迫釋放,他才安全地到達香港。
我聽他扼要敘述別后的經歷,對他戰斗在異國的英雄篇章表示深深的敬意,也對他曲折多磨的生活予以安慰。我希望他在香港多停留些時日,好生休息,迎接新戰斗。1947年冬,茅盾、適夷、以群和我發起創辦《小說月刊》,我邀請任叔參加編委,他欣然同意,并且寫了一個短篇小說《一個頭家》,發表在1948年7月的創刊號上。以后,他還寫了《〈詩意〉的破壞作用》,發表在第三期上。在香港工作不到一年,解放戰爭的捷報頻傳,1948年9月,他到解放區去了。
1950年春,我代表華東局統戰部出席中共中央全國統戰工作會議。在會上,意外地碰見任叔,我們緊緊握著手,相視而笑,似有千言萬語要講,許久,卻講不出一句話來。那些彼此胸中無聲的言語,不用說出,雙方都可以知道:新中國成立了,我們要好好大干一番。這時,他擔任中央統戰部第二處副處長。
我們在文學事業上,是同一條戰線;沒想到在黨的統一戰線崗位上,我們又并肩前進了。這段路,我們共同走了沒多久,便分道揚鑣了。他到雅加達,出使印度尼西亞。他擔任駐印尼大使不到兩年,便回國了。外交工作也許不是他的所長,他的文人氣質很濃,熱衷文學創作和文學事業。1954年終于回到文學崗位,擔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和副總編輯。可以大展他平生抱負了。他斗志昂揚,領導全社制定出版方針和近期遠期出版規劃,重視中國文學古籍整理,出版《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和古典文學“十大作家集”,繼承和弘揚祖國文學遺產的精華。出版外國名著和中國現代、當代優秀作品。他繼馮雪峰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他將出版社的社會效益放在第一位,為文化建設、精神文明建設,為全民族的文化、文明素質的提高貢獻力量,。
他每年在社里工作(主要看稿)八個月,接觸社會外出組稿三個月,在社內看書并了解社里各方面新的情況一個月。他工作勤勤懇懇,嚴肅認真,團結作家,尊重作家,重視作家勞動成果;培養青年作家;態度謙虛,從來不擺架子。青年作家聽取他對自己所寫的作品的修改意見,還不知道他就是著名作家、文學理論家、外交家、社長兼總編輯王任叔。
馮雪峰常和王任叔親自向我約稿,希望我的作品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欣然同意。《上海的早晨》第一部在《收獲》雙月刊1957年發表后,王任叔立即要去,親自審稿付排,于1958年5月出版,1964年第5次印刷,累計印數398300冊。我的其他作品,如《白求恩大夫》、《長城萬里圖》(六部),以及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集等,總計700萬字左右,都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些作品能夠比較廣泛地到達讀者手里,是和馮雪峰、王任叔、樓適夷、陳早春諸位社領導親切關懷分不開的。
王任叔創作力旺盛,在編輯之余,寫了大量文章,雜文更多。1957年反右擴大化的余波,牽連到他的頭上。他所寫的《關于集體主義》、《“多”和“拖”》、《關于“氏族社會”》和《真的人的世界》、《論人情》等雜文,1959年在“反右傾”當中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文章”的帽子,不幸的遭遇接踵而至。社長和黨委書記的職務撤掉了,也不能執筆,即使寫出文章也不可能發表了,降到編譯所里當主任,后來又到亞非研究所編譯室當主任。從此,銷聲匿跡,也很少和外界聯系,我也不知他的去向,無從看望他了。但我沒法忘記他,經常想念他,我不相信任叔這樣一位長期在國民黨統治區堅持斗爭,為革命事業兢兢業業工作的人,竟然會“反黨反社會主義”?我沒有看到他寫的那些雜文,也不知道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具體情況,沒法下斷語,但我有保留,暗自說:且看將來的事實吧。
經常使我想起的是他在創作上執著追求的精神。他的著名的長篇小說《莽秀才造反記》(原名《土地》)1928年寫出初稿,30年代修改上半部前面11章;40年代在南洋流亡時期重寫11章;50年代初再次大力修改,前后花去了20多年心血,才基本完成這部反映1903年寧海王錫彤領導的平洋黨反抗洋教的故事,揭露清朝政府殘暴壓迫的歷史事件,還描繪浙江東部沿海農村鄉土民俗。初稿近40萬字,共18章,每章有小標題。全書有副標題:《50年前一幅中國江南農村生活風俗畫》。任叔逝世前,沒有成定稿。從1924年草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略加整理,使之前后統一完善,于1984年2月出版,將近漫長的60年之久。這部長篇是他的代表作,是中國文學的收獲之一。
除了長篇小說外,他還寫了劇本《五祖廟》。《五祖廟》初稿寫于1946年,他當時以反法西斯同盟成員名義,支持反帝反封建的民族革命和民族獨立運動。愛國華僑大都是同情印尼革命的,華僑的職工、青年和婦女等團體同印尼相應的團體都有聯系。華僑青年團體里成立了新中國劇藝社,希望以戲劇為武器支援這一偉大的革命運動。可是沒有劇本,任叔毅然執筆了,寫的是5位華僑英雄的故事。
1955年夏天,訪問印度和緬甸之后,我又奉命和鄭振鐸同志一道率領中國文化代表團出訪印度尼西亞。離開北京之前,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看望任叔。他興高采烈地談完了出版社的計劃后,雄心勃勃地談到他個人的創作,又提到《五祖廟》這個劇本。他大概沒有到棉蘭這個希望之島上看過五祖廟,希望我這次訪問印尼,找機會去五祖廟看看,還托我搜集一些有關五位英雄的事跡。
回到北京,我把所了解的情況告訴任叔。他如獲至寶,特別是五位英雄在監獄中和法庭上的表現,令他肅然起敬,立即記了下來,笑容滿面地對我說:“太好了,這對我創作《五祖廟》有極大的幫助。原來劇中人物的姓名是虛擬的,現在有歷史真實資料,可以放手去寫,準備以真人真事為主,加上作者根據歷史發展的想象,再把劇本從頭到尾改編一遍。這是各族人民反帝反殖的第一把火炬,讓它燒得更旺些,更旺些!”這次,我們談了很久,從他熱情洋溢的興奮狀態中可以看出,他多么盼望把這個劇本寫得更好。
他的文學創作是多方面的,除小說,詩歌和戲劇外,還寫散文、散文詩、雜文、文學評論和文學理論研究。他還翻譯介紹蘇聯、德國、法國和日本的文學作品。他研究的范圍也不限于文學,因為他先后在印尼多年,又懂得印尼文,把研究領域擴大到印尼歷史方面。他曾送我一本《印尼社會發展概況》,這對我了解印尼有極大幫助。他對我透露:準備寫一部印度尼西亞的歷史巨著,預計100萬字以上。
十年動亂期間,以為任叔在1959年受到批判,當時對這樣的人叫做“死老虎”,一般不算重點打倒對象,也許幸而能夠免去又一場災難。但真實的情況究竟怎么樣?他是不是還活在人間?也有人以為我死在上海了。我在“牛棚”里是沒法知道的,這十年,有點像蘇東坡詞所寫的那樣:“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有一天,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王克平,自我介紹是王任叔的兒子。我反復看了這封信,眼睛漸漸模糊了,字跡看不清楚了,忍不住落下了淚,濡濕了信紙的一角。讀了那信,我好像見到任叔晚年的情景。信中只要我為任叔的《五祖廟》劇本寫篇序。寫序,當然義不容辭。希望知道任叔更多的情況。不久,克平給我寄來一些資料,其中有《五祖廟的故事》,任叔1925年寫的《自敘》和“王任叔同志追悼會悼詞”等。
任叔離開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后,在亞非研究所編譯室工作,潛心從事著作。空前未有的風暴把他卷了出來,“死老虎”當作“活老虎”打,因為他曾被捕三次,被污蔑為“叛徒”,實行“隔離審查”,妻子和愛女被迫與他分離了,使他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打擊。他身處逆境,還念念不忘他的工作,在給克平的信中寫道:“但我還是打起精神,堅持搞派定的工作。現在改寫《原始社會時期》,搞那一套我從未在學校里學過的‘考古學’方面的東西,這東西實在也花過我幾年中二三年的時間。”“我的健康是到家了,夾在三種矛盾之中,健康情況與工作的矛盾,健康、工作與未定案的相互矛盾。而我現在,則只有抓住工作。為了工作,健康也管不得了。因為只有工作,才能表明我對黨和人民的態度,因工作而倒下去我也心甘情愿,只是完成不了,仍然還不了人民的欠債而已。”他雖有凌云壯志,但健康狀況日益惡化了。在連續三次中風,大小便失禁之后,1969年12月14日,任叔寫了如下的遺囑:
11月16日,11月28日,12月12日,三次突然暈倒,大便失禁,第三次情況相當嚴重,自6時到11時,尚未十分清醒。以后如何,很難逆料,為此,寫了幾句話于后。
……在處理書籍時,如果我奉化中學的圖書館缺書,可盡量選擇拿去。說是參加革命吧,我是從那里教書開始的。
遺憾的是不能完成我希望搞的《印尼歷史》,也是對人民欠下的一筆債……
這以后,他的病情越來越重了。他有時獨自出去,不知怎么的撞倒在電線桿下,失去了知覺,經路人抬到派出所去,發現他是“專政對象”,就無人過問了。深夜醒來,他茫茫然在黑夜中走去,神志已經不清,幸虧遇到解放軍,伸出援助之手,把他搭救。但是康生和林彪、江青一伙,緊緊抓住他不放,康生親筆“批示”,勒令遣返浙江奉化大堰村山區。王克平因他父親病情嚴重,生命垂危,不同意遣返山區。這有什么用呢?“造反派”一句話就是一個命令,何況還有什么“批示”哩!任叔回到家鄉,病情發展了,腦血管嚴重病變,神志不清,甚至不穿衣服,赤身裸體在村中奔跑,半夜不睡覺,在零下幾度的寒冷日子里,他卻躺在雪地里。這樣嚴重的病情,在山區衛生院和溪口人民醫院的設備和醫務人員的條件下,都表示無能為力。克平設法把父親送到杭州精神院,本來以為可以有救了,但醫院某些人發現病人是“打倒對象”,竟然拒絕治療,不通知家屬,要病人出院,否則強行送病人回家。克平不得不把病人送回家鄉。在無人治療的情況下,任叔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了。1972年7月25日,任叔腦溢血,耳朵、鼻子和嘴流血不止,心臟停止了跳動,在寂靜的山村里,悄悄地離開了我們。
任叔在18歲那年吟哦詩篇“在我夢底一角上組起花圈”算起,走過54個年頭的漫長道路,給我們留下了1000萬字左右的著作,在健康極端惡化神志還清醒的時候,仍然惦記工作和《印尼歷史》(據說基本寫完了),以表明他對黨和人民的忠誠。誠如他在《自敘》里說的那樣:“……就是這樣夢便告了終止,倒也落得個干凈。然而疏了四五月的破琴,終難制止心中的要求,在那黃葉低吟的時節重復取下,彈起了夢曲,繼續我底夢。”
革命道路不是筆直的,人生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昔日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邱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巴人獻身社會主義祖國建設:在外交、統戰、文學、文化革命事業中取得令人注目的成績。一生四次被捕入獄,在印尼參加蘇門答蠟“人民反法西斯同盟”與反荷蘭殖民主義斗爭,出生入死,雖九死而不悔。這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因為寫了針砭時弊的雜文,1960年3月被康生之流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降級降職。不管在印尼,還是在國內,也不論斗爭多么激烈,身處逆境如何艱難,他堅信共產主義道路,以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和共產黨員要求自己,繼續奮勇前進。
他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后,立下遺囑,其中有這樣一句:“希望組織培養我的孩子成為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這時,他不能寫文學方面創作和理論文章了——即使寫了,也無處發表,但是他絕不放下作為戰斗武器的筆,開始撰寫印尼近代史和古代史。在1969年11月14日,他健康一天不如一天之際,再次寫下遺囑:“如果允許的話,死后火化,分骨灰為兩瓶,一送我出生的大堰,一投之于海,我依然關心印尼革命勝利。”他盼望他的骨灰能從大海流到印度尼西亞。關心千島之國的革命勝利。
他含冤19年之久,堅信共產主義,以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胸懷,不屈不撓。藐視一切艱難困苦,繼續持筆戰斗。1972年7月逝世。160萬言的印尼歷史煌煌巨著,是巴人精神的產品。套用司馬遷的話,可謂巴人含冤,世傳印尼歷史。
歷史是公正的,顛倒了的是非終于又顛倒過來。1979年6月為王任叔同志平反昭雪大會在八寶山舉行,悼詞里說:“現在黨組織已批準改正了王任叔同志的錯案和冤案,推倒了對他的一切誣蔑和不實之詞。恢復了他的政治名譽,這是可以告慰于王任叔同志的。”
“繼續我底夢!”這是多么執著多么堅強的聲音!第一個火把已經點燃,它就不會熄滅。夢的追求已變成和將變成燦爛的現實!
今年10月19日是巴人百年誕辰,研究和學習巴人精神和著作,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巴人精神不朽!
(2001年9月22日北京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