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在《流浪的中國人——臺灣小說的放逐主題》中,稱旅美作家於梨華為“沒有根的一代”的代言人。她的長篇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充分體現了這位作家“覺得別人都是有家可歸的,而我永遠是浪跡天涯”的這一創作特征。
其實,於梨華還是有根的。她原籍浙江省鎮海縣,于1931年11月28日出生于上海一個書香門第。在抗戰的動亂年代里,她隨全家流浪,足跡遍及福建南平、湖南衡陽、廣西柳州、四川成都、陜西寶雞、河南洛陽、江蘇南京……1947年底她因父親派到臺灣接收糖廠,因而離開故鄉,告別了大陸。1949年她考入了臺灣大學外文系,1953年畢業后去美國攻讀碩士學位,后用英文創作小說,但影響有限。1961年開始創作回憶敵偽時代浙東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夢回青河》,于次年回臺灣時由《皇冠》雜志連載,單行本再版了6次,還被改編為電視劇播映,由此一舉成名。那時她在臺灣文壇的影響,有如電影明星李麗華在影壇。可她于1974年在臺灣大地出版社出版了長篇小說《考驗》之后,突然銷聲匿跡了,即使有作品也改在香港出版。
為了使讀者對這位曾是家喻戶曉的作者有所了解和認識,在臺北主編《書評書目》雜志的書評家隱地,在該刊1977年2月號(總第46期)上發表了一篇來自香港的稿件《於梨華的新書》,表面上介紹她由香港《七十年代》雜志社出版的散文小說集《新中國的女性及其他》、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的游記《誰在西雙版納》,實際上批評她不該討好“新中國”,不應該把大陸知名作家冰心和普通勞動婦女寫得那樣富有精神和朝氣——這與她過去寫的生活在異國的寂寞女性形成鮮明的對照;更不應該去歌頌祖國大陸少數民族的新生。在這位作者看來,於梨華1975年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回到闊別20多年的祖國大陸,1977年后又多次回國觀光、學習、探親,她顯然受了大陸意識形態的影響了。不然,為什么會由此在創作中實現一次飛躍,貫穿著對美國幻滅、對臺灣失望而對祖國大陸卻多有認同的線索?
這篇香港來稿用心良苦,想把於梨華的創作近況告訴臺灣讀者又怕讀者接受不了於著中的思想內容,因而在介紹新書時對於梨華的創作傾向進行委婉的批評。但即使這樣,作為主編的隱地還是遭到橫禍。
那時臺灣還在“戒嚴”期間,所有介紹大陸的書籍尤其是稱頌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大陸人民生活現狀的書稿,均會落個“通匪”的罪名。為了防范出版社和編輯通過書稿宣傳共產主義,國民黨當局便由七個單位聯合組成“書刊審查小組”,於梨華的《新中國女性及其他》、《誰在西雙版納》,便打入禁書之列,而作者於梨華也被“冷凍”起來:不論是贊揚她或批評她,臺灣書刊不得再出現這位由臺灣培養,去美國后竟膽敢“偷跑回”大陸采訪和探親的作家於梨華的名字。
這是來自高層的批示和決定,任何人不得違反。而《於梨華的新書》一文從標題到內容都在宣傳於梨華,雖然也有批評但這畢竟犯了大忌。
幸好隱地在國民黨軍隊的“警總”出版社編過為退伍軍人服務的《青溪》雜志,他的老處長李世雄向上面擔保隱地決無“通敵”之意,并給隱地下樓梯的辦法:立即上街把散落在各書攤的該期雜志,逐一撕去那篇介紹於梨華新書的文章。隱地接到李世雄的電話后,馬上和出版社員工跑到臺北市書店最集中的重慶南路,和攤主講清內情:“我是《書評書目》主編,里面有一篇文章出了問題,必須撕掉,才能繼續銷售……”隱地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深情地說:
“啊,這就是臺灣的70年代,一個現在回想起來令人感覺滑稽突涕的年代,然而在當時那一刻,可一點也不滑稽,而是一個令人流淚的事件,幸虧有我的老處長幫我頂著,不然那種山雨欲來的陰沉空氣,你不知道會有什么恐怖的情況發生!啊,只不過登了一篇介紹於梨華的書評,提了於梨華的名字,如此而已。
要不是我在70年代活過,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時至今日,再怎么奇形怪狀的事,在我看來都稀松平常。”(隱地:《漲潮日》)
這種“奇形怪狀的事”,在“戒嚴”日子里真是多得數不清。比如旅居法國的學者、詩人胡品清女士,應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昀的邀請,1962年10月上旬來臺出任文化大學法文研究所所長。臺灣最大的文藝組織“中國文藝協會”,準備為她舉行盛大的歡迎會,可在文曉村等作家準備前往時,歡迎會被臨時取消了。原因是胡女士一來臺,就有人檢舉她在法國出版的法文本《中國當代新詩選》,收了毛澤東的《沁園春》。哪怕資深的張其昀以人格和生命擔保胡品清的“忠貞”沒有問題,還是遇到了麻煩。當然這種日子現已一去不復返了,胡品清以后受到很好的禮遇。於梨華的那本禁書《誰在西雙版納》也居然于1989年8月由臺北皇冠出版社再版。讀者看了這本書的內容,不過是多增長了對中國少數民族民俗風情的了解——即“稀松平常”而已。但那本《新中國的女性及其他》,不知何故在臺灣官方“文建會”出版的厚達七巨冊的《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中,始終未見到。
(現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