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靈魂合影

我有一張頗為自珍的照片，是我自拍的，上面也只有我一個人，但我向來是把它夾在合影的影集里的。照片的背景是塞上的黃天黃地，我孑然一人，表情凝重，依傍在一杯黃土邊。那不是一抔普通的黃土，那是一位老人在另一個世界里的家園。沒有高聳的石碑，沒有迎風作響的招魂幡，土塋里住著曾在人世間最普通最安靜的一分子，他為他在另一方天地里設計的家園也是如此的普通，如此的安靜。

我是遠涉千里專程來與老人合影的，但愿我完成了一項男人間最尊貴的承諾。

時隔多少年了，這張照片的產生過程對我還是那樣的刻骨銘心。那一年暑假，我憑仗著少年的蠻勇，騎著自行車登上了考察鄂爾多斯高原的征程。時逢盛夏，關隴一帶正遭逢著多年不遇的亢旱。從關中通往塞北的大道上，綠色漸趨淡薄，枯黃愈積愈厚。高天里整日懸著一顆大太陽，錚錚作響的光芒如金屬輸管綿密地倒扎下來，大地上萬物生靈的精氣被縷縷抽走，廣袤的鄂爾多斯高原仿佛一塊干土坷垃，用手一捏就會散碎不可收拾。地氣渾濁，鋪于土路上的陽光粘稠如漿，車輪每滾動一圈，便要帶出一團“的不的不”的悶響。經過半個月的艱苦跋涉，我終于闖進了榆林縣境。借著塞外漠風帶來的些許清涼，我睜開迷蒙的雙眼四處佇望，這片古來塞外與中原屢屢爭鋒的鐵血地，當然已眼不見烽火狼煙起，耳不聞金戈鐵馬聲了，但兩軍對敵的凌厲和凝重仍籠罩著遠天遠地。借著亢旱和艷陽，北來的黃沙如浪如潮，悍霸強橫，南面的綠陣雖呈劣勢，卻無退意，并伺機將綠色的觸角挺進大漠深處。又一場生死搏斗正在這片古戰場上凌厲展開。

將有限的綠色折磨了一天的太陽現在要鳴金收兵了，懨懨地與沙丘廝磨著，仿佛在商議明日的戰陣機密。此時，除了黃沙與生命的磊磊戰陣外，四野闃無人跡。我受到了某種觸動，蹬著自行車沿著一條不知干枯了多少日月的無定河支流河道向北進發。殘余的陽光與黃沙的金光互相輝映著，處處都是一派輝煌的光焰。突然間，天地同時昏暗，我極目遠眺，只見夕陽墜地處，一股如電影中曾經見到的原子彈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拔地而起，眨眼間已吞沒了夕陽，占領了大半個天空。又是眨眼間，只聽得幾聲炸雷在頭頂轟響，緊接著是一串串撕天裂地的閃電。當一陣冷風襲過之后，我渾身一陣痙攣:暴風雨片刻將到!從小生活在黃土溝壑中的我是深知洪水之迅猛劇烈的，在如此窄狹的古河道上，洪水將會毫不留情地毀滅一切。我遙望前面有一處河岸較為平緩，準備從那里爬上去躲避洪水。我驅車狂奔，行不到數十米，只聽得“噗”的一聲，我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爬起來一看，車胎被石尖磕破了。我推著車子正在踉蹌，只聽嘩的一聲，宛如天河大堤決口，一瞬間，落在地上的雨水已埋住了腳面。伴隨暴雨的是暴風，而且是旋風，我想棄車逃命，結果只能在原地兜圈。河道里已能隱約聽見洪水摧動石塊的厲音，我暗道，這下完了，就讓洪水將我帶入無定河，帶入黃河，帶入大海吧。絕望前的寧靜使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人的呼喚聲:快——往——這———邊——靠——本能使我一手提起車子，一下子倚住了河岸沙壁，只覺得有一只大手將我和車子提了上去。脫離了河道，風就順了，雨也順了，我隨著這只手爬到了小山丘上。隨即，河道便傳來了列車駛過的聲音。

救我的是一位老人，他在這里燒石灰。他有一頂千瘡百孔的小帳篷，帳篷里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雨水，只有地鋪還未淋濕。他的衣服也濕透了，他讓我蹲在地鋪上，并將惟一的破棉被披在我身上。他冷冷地問:“干什么的?”“考察的。”“考察什么?”“民情風俗。”“撈了多少錢?”“沒撈錢，盤纏都是自己掏的。”經過簡約的一問一答，在昏暗的馬燈下，我發現老人那凄厲的目光和軟了，他又看了我一會兒，說:“還沒吃飯吧，想吃點什么?”“沒吃飯，也不吃，能避風擋雨就不錯了。”老人不再說話，他從地鋪下抽出小鐵鍋，加了半鍋水，又取出半碗小米傾在鍋里，然后從用塑料布包著的柴火捆里抽出幾根干柴燃著了火。在這過程中，他只淡淡地說過一句話，他說:“你一進河道，我就看見你了。”我說:“謝謝老人家的救命之恩。”他沒有答話，直到柴火燃起來以后他才說:“這是什么話。”

喝過小米粥，身上暖和起來，外面的暴雨正猛，暴風也正狂，河道的洪水將這座小山包震撼得微微顫抖。帳篷也像顛簸在波峰浪谷的小舟，隨時都會傾覆。老人將我安頓在惟一的一隅避雨處，他的后背卻迎著帳篷的一個破洞，雨滴不時地從他的華發梢上滾落下來，我多次要求和他換位置，他都以巋然不動相拒絕。當他聽了我有自費考察偏遠地區人民生存狀況的愿望后，臉上第一次綻出笑容，他鼓勵說，年輕人就該這樣，吃點苦，多經歷點世事，要不然，你們生活在城市的人還不知道另一群人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呢。老人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他家住陜北綏德縣農村，自小靠鏨石磨手藝游走于北方農村。后來，機器代替了石磨，鏨磨手藝沒用了，他又出門替人燒石灰。伙伴眼下都回家收麥了，留下他看場，把剩下的石灰賣完，他也可回家了。他從帳篷的破洞中向外望了一會兒，有些興奮地說，今年小麥收成不好，趕上這場大雨，還能搶種一茬秋糜子呢。他雙手互相用力地搓著，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他經歷過的世事完全可以寫幾本厚書，從他簡約的講述中，每一句幾乎都可與哲人警句相通。我不由得打開了微型錄音機。他看見這個精致的小玩藝問這是干啥用的，我說是錄音機，并把他剛才說過的話放了幾句。他說我是胡諞干傳呢錄它干啥。我誠懇地說，你說的話是我在大學課堂上在書上永遠學不到的。他高興得臉頰發紅，神態也有些忸怩起來，說話的語調卻更加凝重。

我倆聽著暴風雨和洪水的喧嘩整整暢談了一夜。天亮了，雨也戛然停了，天地一片清新。面前的河道已全然不似昨日面目，河灘里堆滿了仿佛憑空而來的巨石。除了偶爾有幾攤深黃的積水外，一切晏然，好似什么也不曾發生過。我欲向老人道別，還未開口，老人卻擺擺手，他從地鋪下面摸出兩枚銅錢，跪在地上，面朝北方，雙手合十，閉目靜神，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兩枚銅錢落地，他猛地睜開眼睛一看，便叫道:“小伙子，你看，路途一帆風順!”我再一次被感動了，正無由表達此種心情，突然想起我帶著相機，便提出要與老人合一張影。他一下子高興得不知所以，雙手來回搓著說，我還沒有照過相呢。我讓他先坐在帳篷門口，我擺好相機，發現他的臉色莊嚴得像即臨戰陣的將軍。我想讓他表情放松一些，又沒有說，便撳動快門，奔過去與他依偎在一起，咔嗒一聲，我想我倆在這樣一個暴風雨過后的早晨便成為永恒了。我倆互換了地址，他說我倆無論誰先回家就即刻寫信通知對方。他從懷中摸出旱煙鍋，裝滿煙絲，打著火，先抽了一口，然后雙手遞給我，我凜然一驚，急忙雙手接過煙鍋。這可是這一帶男人間最尊貴的禮節，從此，兩人間的承諾就是永不可違的天理，如果一方因故不能如約，那么，子子孫孫都有替先人兌現的義務，而假若一方背約，那么，你在道德上、在靈魂上就永遠有著一個虧欠。

一個月后，我在行程五千公里后回家了，打開信箱一看，有一封來自綏德的信，老人在別人替他寫的信中陳述了我倆的友誼，并表達了他對照片的急切盼望之情。我深知這張照片在老人人生中的分量，便直奔照相館，將一大堆膠卷交給了照相師。

可是，當我拿到照片后，才發現與老人合影的那個膠卷全部是空白。我懷著沉重的心情給老人回了信，并寄去幾根人參，想借此些許挽回我的罪過。

過了一段時間，綏德來信了，還有一張包裹單，老人表示了我向他奉送人參的謝意，并說他一生沒資格享用人參，也從無這個想頭，因此奉還給我，惟有那張照片是此生最令他心動的想望，既然皇天不佑，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老人的失望之情躍然紙上，我的心在顫抖。我插上錄音帶，一遍又一遍聽著老人和我的談話，風聲，雨聲，洪水的咆哮聲又訇然響起，我明白，我的靈魂永遠也無法逃離那個夜晚。老人說過的一句話讓我坐臥不寧，在那個夜晚，他談及他屢次上當受騙的經歷后，長嘆道:看透世情冷透心，識破人心驚破膽呵!老人是否在我身上又一次看透了世情，又一次識破了人心，又一次令他老人家冷透了心驚破了膽?我不敢想下去，我可是雙手接過了老人雙手遞來的煙袋的，那可是鄂爾多斯男人間最尊貴的承諾!我決定，第二天帶著相機直奔綏德。

可是，就在當天晚上，單位領導讓我第二天就去南方出差。我想想也罷，拖幾天也沒什么要緊。

一個月后我找著了老人居住的小山村。我說明了來意后，家人盛情款待了我，飯后，家人才說，老人已去世20天了，自那晚受了風寒回家后就一病不起，臨終還在念叨著他的照片。我無言而淚雨如注。

時近黃昏，夕陽與黃沙相映成滿天滿地的眩暈。我雙手捧著相機，一步一個腳印走向老人的墳塋。老人的靈魂一定還未走遠，他一定會相信，他一生最后結識的這個陌生人奪取了他的生命，但他是一個信守然諾的人。在快門撳動的那一刻，我相信，我的肉身與我的靈魂與老人的靈魂于此真正地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