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野敏雄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在轉椅上無聊地伸著懶腰。今天下午少有的空閑實在難得。兼任秘書的打字員三枝優子和他一樣百無聊賴地把雜志放在腿上翻看著。辦公室里充滿了倦怠的空氣。
這時,電話鈴響了。三枝優子從椅子上彈起身來,要去拿話筒。電話機是放在水野的辦公桌上的,平時總是優子先接電話。因為在某種情況下必須謊稱水野外出,不在辦公室。
而這次水野卻揮了揮手,沒讓優子取話筒。他親自接了電話。
“我是水野?!?/p>
水野打電話時總是故意壓低聲音。也許這是他想隱瞞年齡的心理在起作用:壓低聲音可以使人認為他不止33歲。
“是常務董事吧?你想殺死夫人對不對?”
對方的聲音比水野壓得更低。這是個陌生的聲音。
“喂喂,你弄錯了吧?這里是……”
“不,沒弄錯,我在給水野制藥公司的常務董事長水野敏雄先生打電話?!?/p>
“你是哪一位?是不是報個姓名……”
“報不報姓名無關緊要。還是說說剛才說的事吧。你打算怎么辦?”
“胡說八道!我對董事長……”
說到這里,水野把話咽了回去。一是因為三枝優子正在不安地注意著這個電話;另外,由于每當有人在電話里說到“夫人”時他總是習慣地改稱“董事長”,對此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想她的確是董事長,可為什么就不能叫“老婆”或“妻子”呢?
“喂,我不想聽辯解啦!”對方并不在意水野那微妙的停頓又說了起來,“反正你想謀害夫人這是事實。為了這件事我想跟你談談,怎么樣?你能不能聽一個建議?”
水野默不作聲。他想掛斷電話,可是又想聽一聽那個建議。
“很簡單,就是讓我來進行這次謀殺。你要殺人,恐怕還沒這個本事吧……”
“你?為了什么?”
“不為什么。為了你嘛!你想干,可又干不了。我替你干。就是這個意思。怎么樣?”
“可你究竟是誰?”水野不再裝腔作勢了。他已經中了對方的圈套,合上了對方的拍子。
“想知道我的身份和姓名?問這個不合規矩吧?這也沒什么必要。好了,說正經事吧。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議,那么明天早晨請在辦公桌上的花瓶里插上一枝白花。明白嗎?是白花!”
“啊,喂喂……那么……”
水野想問“條件呢”,可他欲言又止。他想:這話太危險。如果自己提出要談條件,就等于承認他想殺害妻子久美子。
“你說什么?”對方反問道。他的聲音仍然壓得很低。
水野不答話,就掛上了話筒。
“董事,是什么事呀?”三枝優子站起身來,把勻稱而修長的身子轉向水野,嬌聲問道。
“嗯?”
“瞧你都出汗了!”優子掏出手絹,遞給水野。
“是嗎?我有點兒累了。”水野接過手絹擦了擦額頭。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刺激了他的嗅覺,這股香氣來自那塊手帕。
“是累了?還是不要太緊張了呀?!眱炞臃路鹱匝宰哉Z。也許她覺得自己不便過深地介入水野的生活。
“嗯?!彼半S口應道。但是剛才那個電話里傳來的幾句話總是在他腦子里閃現,成為了一個固定的聲音。
“明白嗎?白花!明白嗎?白花!”
2
水野敏雄是水野制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水野久美子的再婚丈夫。六年前,他只不過是秘書科的一名小職員。自從和久美子結婚以后他就在改為妻姓的同時,擔任了常務董事長一職。
水野制藥公司是戰后成立的私人股份有限公司。這家公司是由久美子的前夫水野要吉的前輩人創建起來的。到了要吉這一代改為股份制,把股份分給公司要員。不過,要吉的名下仍有超過半數的股份。
要吉在七年前死于一起車禍。他膝下無子,遺產由遺孀久美子全部繼承。于是,久美子就擔任了水野制藥公司董事長。她頗有企業家的手段,又正好遇上了制藥公司的黃金時代——保健藥的熱潮。也許是有了這兩個條件的緣故吧,到了她這一代,公司的經營業績直線上升。到了亡夫一周年忌日的時候,她在公司的地位已經固若金湯了。
因此她剛剛辦完前夫逝世周年的祭事,就決定與秘書科職員前川敏雄結婚。此時可以說沒人敢反對。
人們私下議論道:“董事長也是活人嘛!這也是人之常情?!?/p>
“又是個女人,在公司里上上下下忙個不停,夠她辛苦的。女人嘛,畢竟想回到家里。”
這些話在某種意義上體現了職員們對她的好感。
再婚時久美子30歲。新夫前川改姓水野,時年27歲。
水野敏雄純粹是從利害關系的角度攀結這門親事的。他在大學里專攻經營學,對于現代公司的經營十分自信。他從學生時代就懷抱著一個夢想,希望能經營一家公司,試行他的理論,再對理論進行修正。然而考慮到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他又心灰意冷。從小職員的地位爬上企業領導者的寶座,如果晉升順利,也得花費二十年到三十年的時間。如果運氣不佳,在成為企業家以前到了退職年齡,就不得不離開企業。如此想來,他不甘寂寞,但又心急如焚。他想:我的一生可能來不及實現年輕時的夢想就會結束。男子漢大丈夫,誰能忍受這種委屈?
于是,他雖明知同事們對他冷眼相看,仍然努力不懈,企求上司的賞識。他心急火燎地想要實現自己的夢想,指望著盡快成為一名企業家。
蒼天有眼,他被女董事長慧眼看中。在一些女人的眼里,他也算是英俊男子,或許這一點也為他鋪就了階梯。
當久美子向他提出結婚時,他馬上權衡了利弊。久美子年已三十,容貌不算漂亮,而且已近中年,皮膚上還隱約出現了褐斑,身體的曲線也有了臃腫的感覺。但他還是不顧這些“弊端”,同意了這門婚事。靠著婚姻的力量,他能一躍而登上企業家的寶座,這份魅力足以彌補那些“弊端”,這應當是一筆值得的交易。這就是他的想法。
對于一個男子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事業成功。與這個目標相比,戀愛、結婚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就是他的人生哲學。
然而,他這份算計在某一處發生了誤差。
最大的失誤是他沒曾料到久美子婚后仍然不肯放棄董事長的地位,而只是授予他“常務董事”一職。其實這是一個虛名,公司的命運一如既往全部操縱在久美子一人手中。他曾提議改革公司的組織機構,但久美子以資金不足為由否決了他的第一個計劃。當時公司的體制是這樣的,芝麻大的事情也須提交董事長裁決,未經久美子許可,任何事情都辦不成。
婚后第二三年,他也曾試圖與久美子的專制相對抗。然而久美子對這樣的抵抗幾乎毫不介意。他又沒有勇氣與久美子離異,到別的公司另謀一份差事。要是去了一家新的公司,他將不得不重與賬簿打交道,親自動手抄抄寫寫,有事就得請示上司。他不愿回到那樣的小職員生活中去。歲月流逝,他也就死心塌地了。他時常自嘲:久美子只是我的性生活的必需品而已。他漸漸習慣了舒適的生活,甘心于這種地位了。
不過,他時常回憶起學生時代的雄心大志,然后暗暗想道:要是久美子死了就好了。因此說他希望久美子死絕對沒有冤枉他。
3
水野對誰也沒有說起關于那個奇怪電話的事情。他認為:也許是故意和我為難,或者是惡作劇吧。不過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這種愿望。
當天夜里,他故意拿著一本并不想讀的小說走進書房,拖延上床的時間,以便讓久美子先睡。在這種私生活的細節上,久美子也是鞭長莫及的。到久美子入睡后,水野又對那個電話琢磨了大約一個小時。
首先,他認為打電話的人是認識自己的。對方把聲音壓得那么低,就是害怕水野聽出他的聲音。其次,對方是知道水野希望久美子死的,這說明他對公司的情況了如指掌,并且熟知水野的性格。還有,他要求水野明天在辦公桌上的花瓶里插上白花,作為表示同意的暗號,他怎樣才能看到這個暗號呢?當然是公司內部的員工,透過玻璃門就能一目了然。
如此看來,對方是公司的員工。
不過,水野最關心的問題還是明天要不要往花瓶里插上白花。
假如那個電話并非單純的惡作劇或是坑人的把戲,而是貨真價實的“殺手”發出的信號,那么插上白花的確是可行的辦法。這不是白紙黑字,不用擔心被第三者看見,也不必害怕留下證據。除了水野和殺手兩人以外只有天知地知。而從殺手的角度來說,他能取得水野的答復而不需要暴露自己的真實面目。這種事太書卷氣了,但是正因為這樣,反而顯得真實。水野已經對那個電話半信半疑了。
不過,關于是否同意對方的要求,他還是猶豫不決。他并非對要不要殺死久美子一事舉棋不定。結婚之初,他只是把久美子當做一種“手段”。如今已知道了這“手段”毫無利用價值,要將其除掉是不必猶豫的。
問題是如果謀殺成功,這個案子對他的安全有沒有影響呢?這一點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如果久美子死于他人之手,警察自然會查出自己是久美子死后最大的獲利者。遵循這個原則,警方必定會疑及自己。當然,考慮到水野具有制藥公司常務董事的身份,警方也許不會貿然將他逮捕,但恐怕免不了要反復地訊問和沒完沒了地盯梢跟蹤。這可受不了。他會患上神經病,最后不得不招供。這樣一來,他就毀了。
何況殺手也有可能被捕,他無疑會供出水野。這一來自己也會被捕。水野認為自己不可能在長期的拘留中否認他與殺手的關系。
“終究是不可行的。”
水野得出了這個結論。雖然他覺得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十分可惜,但卻沒有勇氣冒這個危險。當夜他噩夢不斷,甚至夢見了警察訊問他時的情景。
“那個提議不能接受?!彼铝诉@個決心,但心里卻還牽掛著此事。第二天在上班路上,汽車從花店前駛過,他心里有些發癢,購買白花的念頭一閃而過。
所以當他到達公司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自然把目光投向辦公桌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著一束鈴蘭草。鈴蘭草的花自然是白色的。
他在門口愣住了。三枝優子向他問了早安他也沒有反應,只是死死地盯著花瓶。他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景。是誰違背他的意志插上了這束白花呢?這豈不是枷鎖嗎?
“董事,你怎么啦?臉色發白!”
聽到優子的話,他才從一時的虛脫狀態中恢復過來。
“不,沒什么。”他板著面孔回答了一句。
“就算我多嘴吧。你還是去看看病吧?”
優子還在說著。
水野想道:她的確是個好姑娘。我就喜歡這份溫柔體貼。同是女人,怎么久美子就沒這樣的優點。
“嗯,沒什么大不了!這鈴蘭草是你插的吧?”
“是呀。北海道一個朋友給我送來的。還是航空郵寄呢!所以香氣正濃,美極了!”
“是嗎?真是你插的?不是別人叫你插的吧?”
“當然不是嘛。怎么啦?董事不喜歡?”
“不,也不是不喜歡……”
可是水野對這束花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叫優子馬上扔掉吧,會辜負優子特意討他歡喜的一片心意。何況那殺手很可能已經看到了這束白花,正在采取行動。他想報告警察,可是警察決不會相信的。再一想,這偶然的巧合莫不是命運的啟示?
優子不知底細,又補充一句:“我覺得花兒挺可愛,還分送給總務部長和秘書科的全體同事了?!?/p>
水野突然覺得有些滑稽。這件事值得如此操心嗎?那電話很可能只是純粹的惡作劇。為了這點兒小事大驚小怪地報警,或者叫優子把花扔掉,反而會被人笑話。
他強迫自己不再考慮這束花的問題,何況今天預定要下廠視察。
可是,正在水野視察工廠的時候,他接到了關于久美子死亡的報告,這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久美子的休息日,她不到公司里上班。久美子說過,為了美容,每周休息一天是必要的。
4
久美子死于臥室。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尸體竟然一絲不掛。水野從工廠驅車疾駛回家時,地方檢察署的檢察官已經驗尸完畢,鑒定科也做完了現場鑒定。警察立刻將他領進那間臥室。
走進臥室的瞬間,水野把眼睛轉向一邊。這并非殺人現場慘不忍睹,而是現場與他的預想差別很大。水野在驅車回家的途中,得知妻子被殺這一事實時,腦子里就浮現出一副可怕的場景:屋子里亂七八糟,久美子變得面目全非,尸體附近灑著斑斑血跡……然而事實與想像完全不同,如果沒有神情嚴肅的警察在場,這房間與平時無異,根本想不到這就是殺人現場。
水野移目旁視,是出于羞恥之心。他與久美子結婚,不是為了愛情,而是在利害關系的基礎上締結的婚姻。他本來并不愛妻子,但當他看見妻子真的赤裸裸躺在床上的那一瞬間,仍然為妻子的裸體暴露在他人的眼前而感到羞恥。
何況久美子的尸體毫無羞恥地袒露著,她的下半身分外松弛。似乎她臨死之前還得到過充分的滿足。這使水野對久美子當時的情景產生了某種聯想。
水野心里惶惑不解:久美子被殺時在干什么呢?
他向身旁的年輕刑警問道:“難道她就是這副模樣死去的?”
那年輕刑警朝站在尸體旁邊的一名年長的男子投去詢問的目光,好像問他這個問題能不能回答。
那名年長的男子從水野走進這個房間就一直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他。水野覺得他是一名辦事干練的警官,生來就適合干這一行。水野感到了他目光的威懾。
“是的,她就是這樣死去的?!本倩卮饡r語言清晰。同時他注意著水野的反應。
“啊……可是……”
“哦,這兒說話不方便,找個別的地方吧。有合適的地方嗎?”他對水野說話的語調,表面上是征求意見,實際上是下命令。
水野把他領進了會客室。警官拿出了名片。他是S警察署刑事主任山內警部。
寒暄完畢,他們在沙發上就坐。水野首先表示了歉意:“應該沏茶,可今天保姆休息……”
“不用客氣。順便問問,保姆休息是怎么回事?”
“每周一天。星期三我妻子不去公司上班,也給保姆放假一天。我們平時都不在家,雇保姆主要是為了看看門。我妻子在休息日想圖個安靜,不愿有人打擾,所以把保姆也打發回去了?!?/p>
“哦,原來如此。不過,夫人把保姆打發回去恐怕還有別的原因吧?”
水野聽出山內警部的話中有弦外之音。
“這怎么說呢?”
“好啦,咱們還是從頭說起吧?!辈恢獮槭裁?,山內警部轉移了話題,“11點剛過,S警署接到一個電話,報告有人被殺?!?/p>
“打電話!是男的嗎?”
“你聽我說嘛。那個電話所說的殺人現場就是府上。我們趕到這里一看,只見夫人已經死了,就是剛才那副模樣。啊,對了!水野先生,你認識渡邊勝次這個人嗎?”
“渡邊勝次?啊,我認識。他是公司秘書科的員工……渡邊怎么啦?”
渡邊勝次是四五年前加入公司的青年員工,尚未結婚。他儀表堂堂,分配在秘書科,深得董事長久美子的信賴,他曾好幾次到家里做客。
“他這個人為人怎么樣?”山內警部并不回答水野的問題。
“不很清楚。只知道是個能力很強的青年人,人也正派。”
“我們來的時候他就在這間房里?!?/p>
“渡邊?這又是怎么回事?”
“這個嘛,剛才說的那個電話就是他打的。他自稱殺了人。”
“啊?”
“這就是說,是這個渡邊殺了夫人。這是他本人說的……”
“可是,渡邊干嗎要……”
“剛才聽完他的陳述,已經帶他到警察署去了。根據他的自供……”
說到這里,山內警部從口袋里掏山一支煙點燃了火。
5
據山內警部所說,渡邊勝次的供詞如下。
數月前,渡邊就與久美子每周一次幽會偷情。這對情人中,久美子是積極主動的一方。然而對渡邊而言,則是半為享樂,半為保持著董事長的形象。
兩人幾乎總是趁著久美子休假,在星期三幽會于水野宅邸。這是久美子的主意,她害怕在其他地方被人發現。作為董事長,久美子即便在休假日也有急于決定的文件需要批閱,于是渡邊便擔負起傳送文件和董事長印章的使命。
在渡邊來訪之前,久美子已經準備停當,等候情郎。渡邊到達宅邸,即人臥室。事情就是這樣“運轉”著。
久美子總是赤裸著身子摟抱渡邊,接著便向渡邊提出種種要求,有些要求連渡邊也不敢從命。然而,他為了充分滿足這個中年女人的強烈欲望,不得不委曲求全,狠心照辦。這些要求之一,竟是叫他掐住久美子的脖頸。
兩人的肉體渾然一體,欲望不斷攀升。每次當登上頂峰的剎那間,久美子的軀體都會一陣陣痙攣,意猶未盡的她嘴里會大喊一聲:“掐脖子!”
渡邊應聲而動,兩掌緊緊地掐住久美子的頸部。久美子則由于劇烈的快感或是呼吸困難,一時陷入昏迷狀態。然后渡邊立刻放開久美子,自己穿好衣服。當他穿著停當,久美子便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這是有過前例的。
這一天事情也是如此進行,直到久美子昏迷這一步。只因天氣已經轉熱,兩人都是大汗淋漓,以前卻沒有這種現象。
渡邊擦去汗水,穿上衣服,以為久美子也會漸漸恢復意識,便朝床上望去。
剎那間,渡邊渾身不寒而栗:久美子已經死去。他那正在系皮帶的雙手停止了動作,躊躇片刻才走到久美子身邊。
他伸手搖了搖久美子的身體,雖然余溫尚在,卻像死物一般沉重。
他狼狽不堪,連忙摸脈搏,但已經摸不到脈息了。這一來他方寸大亂。他把耳朵湊到他剛才還曾愛撫的乳房下方,仍未聽到半點聲響。又把手掌挨近口鼻,也未感到一絲氣息。
“她死了?!倍蛇呄胫?。他馬上想到逃離現場。可是轉念一想,警方運用現代偵查技術,過不了多久就能查明他的罪行。屋子里除了他的指紋,還留下了他的許多其他痕跡。要把它們全部銷毀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無可奈何地給警察署打了電話,供述了一切……
聽了渡邊上述的供詞,水野的思緒紛亂如麻,連他自己也無法理清。他不得不同時面對兩件事情。
久美子瞞著水野找了情夫。情夫不是別人,就是公司的職員。這件事對他畢竟是個打擊。他明知自己不愛久美子,但他對久美子偷人養情夫一事卻異常憤怒?!靶瞧谌菁佟痹瓉硎菫榱烁蛇@種勾當?他腦子里浮現出剛才臥室里所見的久美子那副姿態。在那又白又胖的軀體上,渡邊……她無恥地叉著腿,支撐著渡邊,兩條光滑白嫩的手臂緊繞渡邊的脊背……久美子不是女人而是一條母狗吧?
但是,水野氣憤地想著久美子和渡邊的關系,同時還要考慮另一件事情。
這就是前一天那個電話和鈴蘭草的白花。這和久美子的死有沒有關系呢?難道久美子是死于偶然嗎?
6
“很抱歉,在夫人不幸亡故的悲痛時刻,我還想問幾個問題。”山內警部說著,拿出了記事本。
“啊,請說吧?!?/p>
“水野先生,你對夫人和渡邊的關系毫無所知嗎?”
“這當然!”水野的語氣十分尖刻,“你在哪兒見過默許妻子偷人養漢的丈夫?”
“這倒也是。不過男女關系也有非常識可以判斷的。我過去辦的一個案子就是這樣。丈夫年輕時縱欲過度,生不出孩子。當時還沒有人工授精的辦法,為了讓妻子生個孩子,丈夫容許她跟別的男人發生關系。沒想到妻子迷上了那個年輕的‘代理人’……結果,丈夫把妻子殺了?!?/p>
“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我沒有生育能力?”
“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舉個例子嘛?!?/p>
“就算是舉例也過于無禮了吧?竟然暗示是我殺了妻子……”
“哦?”山內警部顯出驚愕的表情,似乎不懂水野在談些什么。然而他的兩眼炯炯有神,仿佛又有了什么發現。
水野頓時心慌意亂:不行!我不能失言!
“我沒有說水野先生殺了人嘛。不知你為什么誤解了我的提問……”山內警部佯裝不解地說道。
水野想:我上當了吧?他決定無論如何不能提那個鈴蘭草的事情。
“好吧,我繼續提問。”山內警部迅速輕松地轉換了話題,“對不起,這恐怕是私生活了。夫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求掐她的脖子?”
水野默然不語。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根據山內警部轉述的渡邊的自述,久美子在床上曾對渡邊提出種種要求??墒撬案静恢谰妹雷舆€有這樣一個要求。論其年齡,久美子確實屬于中年女子。然而就她的情場言語、欲望強弱和床上技巧的優劣而言,據水野所知,與中年女性相去甚遠。夫妻之間本來就很少交媾,而她的態度又總是“無可奈何”地順應水野的要求。也許是一心放在事業上,生理機能也隨之男性化的緣故。這樣一想,水野也就不指望什么了。正因為如此,剛才警部所舉的“例子”,水野聽了大為不解。怎么回答呢?水野無所適從。照實回答吧,無異于承認自己無法使久美子滿足,有傷自己作為男性的自尊心。他心里亂作一團。
可是山內警部似乎沒有注意到水野心理上的矛盾。他做出不便久等的表情,催促水野回答。
為了拖延時間,水野反問了一句:“這種個人隱私也得告訴你們嗎?”
“不不,當然可以不說。我不想深入探討你的私生活。不過,如果你愿意說出來我將十分感激。水野先生,也許檢察官會要求你出庭作證的,那時候你就無法拒絕了……”
“是嗎?既然說到了這一點,我就告訴你吧。那是妻子的怪癖?!彼斑呎f邊想。男人的虛榮心驅使他說了謊話。
“哦,是這樣!結婚以來就是如此嗎?”
“不,她的前夫身體很弱……說來真不好意思,她這個怪癖,好像是我給她養成的……”水野說著,還撓撓頭皮,自以為表演得十分精彩。
“是么……原來是和水野先生養成的習慣呀??墒桥艘坏┯辛笋焙茫坪蹙透牟坏袅恕€有,她平時也是赤裸著身子睡覺?”
“啊,是呀!”
這也是假話。久美子和水野同房時從來不脫光衣服。
“是嗎?大體上明白了?!鄙絻染空f著,把記事本合上了??伤窒肫鹆艘患?,“啊,對了!夫人的心臟不好吧?”
“對,她很胖,心臟自然不好。怎么啦?”
“啊,早該告訴你的。夫人的死因,從病理學來說是心臟麻痹致死?!?/p>
“哦?不是窒息致死?”
“還沒有解剖,所以不能肯定。脖子受扼而呼吸困難的時候也可能發生心臟麻痹。這是法醫說的?!?/p>
“這么說,不是渡邊殺害的?”
“不,如果脖子沒有受掐就不會發生心臟麻痹,所以……這一點是不成問題的……”
不知何故,山內警部含糊其辭,結束了詢問。
7
第二天,警方以“殺人嫌疑犯”的名義將渡邊勝次送交地方檢察署。但是辦理這項手續的負責人山內警部,對于渡邊的行為是否構成了“殺人罪”也沒有把握。
殺人罪在具有殺人動機殺害他人時方可構成。就是一時性起殺害他人時,法律也會認為兇手在一瞬間懷有殺意,因此多數情況也都定為殺人罪。然而渡邊的這個案子卻因無法認定他對久美子是否懷有殺意。因此在這一點還存在著問題。
果然就在第二天,地方檢察署的前島檢察官就找來了山內警部。他想在訊問渡邊之前了解一下情況。
前島檢察官似乎比山內警部年輕十來歲。也許是這個緣故吧,他對山內警部講話時總是和言細語的。這不像檢察官對警官說話,倒像是同事之間晚輩與前輩商談問題。
前島圍繞著供述記錄提問。
“渡邊的這篇供詞,是不是取到了足夠的證據?”
“僅就我們的調查和當事人的供述沒有發現什么漏洞。但是我認為把他當做殺人嫌疑犯起訴也不太合理……”山內警部坦率地承認了自己沒有信心。
“看來是這樣呢。照這個樣子充其量也只能定為過失致死。這樣一來,最高處罰也就是罰款5萬日元?!?/p>
“5萬元……”
如果是殺人罪,要判處死刑或無期徒刑,至少也要處以三年以上的有期徒刑。這與5萬日元以下的罰款真有天壤之別。
“唉,如果這個案子真是過失致死,就不必勉強以殺人罪起訴了。我們的目的不是嚴懲被告,只要對罪犯者處以適當的刑罰就可以了……不過,如果事實上自始至終是有計劃的謀殺,而又偽裝成過失致死,問題可就嚴重了!”
“哦?請說說。”
“可以設想各種情況。首先,假設渡邊本人出于什么動機必須殺害水野久美子……”
“啊,這一點嘛,我也考慮過??墒遣閬聿槿?,渡邊確實沒有動機!”
“渡邊會不會是對被害者厭倦了,想了結他們的關系,可又沒法擺脫起了殺心的呢?”
“我首先就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找不到證據。我們也搜查了渡邊的住宅,清查了他的社會關系,也沒找到線索。此外,我還懷疑渡邊提出過某種要求,因為遭到被害者的拒絕遂起殺機??蛇@同樣也是在想像的范圍?!?/p>
“我明白了。還有一點,渡邊說被害者有個怪癖,在性行為中要求對方扼住她的脖子,你對這有什么看法?”
“這一點被害者的丈夫也證實了。他還證實了被害者平時睡在床上也是一絲不掛。我想沒有問題?!?/p>
“是嗎?”前島陷入了沉思。他抽出一支煙,不停地往桌上敲著。片刻后他輕聲說道,“看來渡邊并無殺人動機……”
“是的,只要被害者的死亡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動機就很難成立。”
“可是會有人得到好處吧?”
“有的。首先就是被害者的丈夫水野敏雄。因為被害者再沒有其他親屬。夫人名下的不動產、股份等等全部歸他所有了。那家公司的資本可不小呢!而且沒人礙手礙腳了,他可以自由地處置這筆財產?!?/p>
“的確,這里面有沒有文章呢?這條線索檢查過了嗎?”
前島檢察官頓時兩眼生輝。所謂“有文章”,在司法界即是指有犯罪的“氣味”。顯然,他懷疑是不是水野敏雄買通了渡邊殺害了久美子。
“這不成立?!鄙絻染空f道,“沒有證據,渡邊也堅決否認。說實話,我曾冒著誘供之嫌對他說過:‘你把實情說出來,會給你減罪的?!伤α耍恍加诟矣嬢^?!?/p>
“嗯,還是不成立……”
“而且公司里的員工和秘書科的同事都說渡邊是投靠董事長的,他跟常務董事彼此并不接近?!?/p>
“好吧。這么看來是過失致死。而且呢,山內先生,渡邊在案子被發現以前就報了警,這就是主動自首,罰款也要從輕呢。你不覺得這件事太巧合了嗎?”
“是啊,我有同感。不過,沒準倒是真的。我們多疑了……”
“是呀。好,就談到這兒吧?!?/p>
前島又徹底地訊問了渡邊。他充分利用了法律允許的20天拘留期,發動猛烈的訊問攻勢。其間他還幾次要求水野敏雄到場做參考人,向他詢問情況。然而他最終沒有推翻警方的供述記錄。
盡管將此案作為“過失致死”處理,他還放心不下。這是一名檢察官的職業敏感。他想以殺人罪起訴??墒撬譀]有證據證實殺人動機。
接著,他又考慮以“暴行傷害致死罪”起訴。可是,那行為是經雙方同意的,況且法醫的檢驗報告書確認了除頸部受扼的指痕外別無外傷,所以這也不合情理。
結果,檢察署僅以“過失致死罪”對渡邊勝次起訴。而且不久渡邊便獲保釋出獄。
8
兩年過去了。
水野敏雄理所當然地當上了水野制藥公司的董事長,并且娶了新妻。久美子的周年忌日剛過,他就迫不及待地結了婚。新婦就是一直為他擔任秘書的三枝優子?;楹笏⒓崔o職了。
新的家庭平和安寧。優子仍和當秘書時一樣,對他關心備至,為他分憂解愁。這是已死的久美子毫不具備的為婦之道,因而她深得水野的歡心。水野對這樁婚姻心滿意足。
另一方面,他在就任董事長的同時,便開始推行現代經營方式。這種改革也伴隨著人事調動,雖然遭到工會的反對,但還是執行下去了?,F代化的成果漸漸出現,于是他這董事長的寶座如今已經坐得穩如泰山了。
他的一切都在順利地運轉著。久美子之死帶來的煩惱已經被他趕到了記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里。有時候他難免觸動往事,但每逢這時,水野便讓另一股意識的洪流將它沖走。他心里認定想也是白搭。
可是某個星期天,他家里來了一個電話,迫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兩年前那樁不堪回首的往事。
電話是優子去接的。聽了對方的話,她皺了皺眉頭,然后召喚水野。她用右手捂住話筒叫了一聲“你過來”,然后壓低聲音問道:“說是渡邊。你接嗎?”
“渡邊?”
水野一時想不起這個人來。
“哎呀,就是那一次……”
“啊,是他?他現在找我干什么?”
“就是呀!我問他有什么事兒,他說要直接和你談。”
水野猶豫了一下還是打定了主意。
“好,我跟他說。”他接過了話筒。
“喂,我是水野……”
“啊,是你嗎?好久不見了!”
“別客氣了……找我什么事?”
“說來話長呀。本來嘛,審判結束以后,我就該登門道謝的……”
水野心底的黑洞擴展開來:這人說話拐彎抹角的,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竭力故作鎮定。優子則在一旁擔心地察言觀色。
“啊,你說那件事呀?都過去兩年啦!這么久了,你還記著呀?”
“是呀。因為我中途得了病……”
“得病?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傆X得渾身無力。說不定是監獄生活的疲勞所致,這幾個月里除了吃飯睡覺什么也不能干?!?/p>
“這可是受罪了!喂,怎么樣?后來怎么判的?”
“哦,是說判決嗎?罰款3萬日元?!?/p>
“是嗎?3萬元?已經交了吧?”話剛出口他便想:這種多余的話還是不說為好。
“還沒交啊。我正是想跟你商談這件事……”
“這件事?是指什么?”
“這個——也包括我今后的生活等等,想請你費心關照……”
“你今后的生活?你不是在說胡話吧!”
“真的嗎?”
“那當然!你想想哪兒有這樣的好人,會去照顧一個和他老婆通奸又把他老婆殺死的人!”
水野語氣強硬,一半是為了說給身邊的優子聽的。
“別硬充好漢啦!請回憶一下吧。你不記得那鈴蘭草的暗號了嗎?”
水野的臉色一變。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啊,喂喂!”渡邊在電話另一頭喊叫,“無論如何,今晚8點來N河堤吧。那一帶人不多。商談一下總是可以的吧。8點鐘啊!如果你不來明天我就登門拜訪,向尊夫人……”
渡邊的口氣咄咄逼人。水野連忙答道:“好,我去!我去!”
電話斷了。
“你怎么啦?汗都出來了!”
優子說道,用手絹替水野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啊?”水野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有過同樣的事情……”
可是水野記不清是在什么時候了。
“嗯,沒什么大不了的。渡邊想在今晚見我?!?/p>
“哎呀,是那個人呀!他要到家里來太可怕了!我不同意!”
“嗯,這我想到了,所以約好在外面會見?!?/p>
“會出事兒嗎?”
“哪兒的話……別擔心!他不能把我怎么樣……”
“那就好??晌摇眱炞尤匀槐硎痉判牟幌碌卣f道。
9
水野走進了書房。他擔心優子跟著進來,但似乎她還有家務沒有做完,繼續干她的活兒去了。
水野在帆布椅子上坐了下來,點著了一支煙。他想清理一下思路。他很清楚,如果不明白渡邊的想法和他的要求,與他貿然會面是很危險的。
首先他要把兩年前的情況回憶一遍。
那個奇怪的電話,便是一切的開端。自己在那個電話里流露了希望久美子死的心愿。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事實。這里就有個問題:打那個電話的人恐怕就是渡邊,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這個秘密愿望的呢?
那個電話的第二天,久美子便死于非命。當時水野不曾把那個電話與久美子之死聯系起來加以思考,但如今看來,兩者之間肯定是有關系的。根據渡邊今天在電話里透露的口風,大約渡邊在那一天把優子為自己插上的鈴蘭草誤認為同意殺妻的暗號了,于是他便著手進行謀殺。然而渡邊為什么要殺久美子呢?還有,久美子和渡邊的關系是不是單純的兩性結合?這里還有沒有秘密的背景呢?
這些姑且不論,因久美子之死獲利最大的是自己本人。自己擔任了董事長,繼承了財產,還娶了個年輕的后妻。看起來一切都在為自己而運轉。當時警方似乎也曾經懷疑過自己,幾次對自己提出老一套的問題??墒?,自己當然不會說出那鈴蘭草的事情。那鈴蘭草的白花并不是自己插上去的,而且很難想像渡邊與鈴蘭草有什么關系。更何況自己不想多此一舉,自找麻煩。
水野一邊抽著煙一邊想著,但總是不得要領。他無法進行明確的推理。
“現在是了結的時候了?!彼チ送评淼呐d趣,便下了這個結論。
“渡邊不就是想要一筆錢嗎?好吧,給他十萬二十萬。”
渡邊殺害久美子,究竟是如法庭判決所說的確系過失,還是出于某種動機蓄意謀害,至今還不清楚。不過水野因久美子之死而得到了恩惠卻是事實。既如此,不妨給他一點“小費”吧。這就是水野的想法。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優子送來了紅茶。她見水野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出神,便嗔怪地說道:“哎呀,原來你閑著呀?”
“嗯,我在想個問題。”
“什么?是渡邊先生的事兒吧?”
在這些地方,優子總是敏感過人。這是她從當秘書時就有的。她經常把水野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連水野的心理活動也能察知一二。
久美子生前,優子還是秘書的時候,水野見她對自己如此體貼,便誤解為這是她對自己的愛情表示。
基于這種誤解,有一次水野在赴宴歸來的途中便向優子調情,結果遭到拒絕。
“怎么樣?你喜歡我吧?”
優子聽了這話,冷冷答道:“嗯,我尊敬你,可這和喜歡不同。”
“可是……”
“何況,就算我喜歡董事,還有夫人在吧?我可不想自找苦頭!”優子一邊說,一邊斜眼打量水野的表情。
“是嗎?那我跟妻子離婚怎么樣?”
也許是酒精在起作用吧,水野糾纏不休。
“董事別無理取鬧了吧。”
優子笑了,她這一笑風情畢露。對這個可愛的優子,水野也有了戀慕之情。然而他沒有勇氣進一步追求。因為他畢竟害怕久美子。
“不,我才不想渡邊的事情……我想好了,給他一筆錢算了!暫且給我準備10萬元吧。”
“啊!給錢?為什么?”
“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我覺得他挺困難。”
“可你這么做,反而會壞事的?!?/p>
“壞事?”
“對呀!這一來,就好像當初是你委托他殺人的了,不是嗎?”
水野不由得緊盯著優子的面孔。
“什么?你有這種想法?這可不是好玩的!我……”
“哎呀!生氣了?好吧,就當我沒說。我只是擔心嘛。”
“擔心也好玩笑也好,都過分了!”
水野說著,把茶杯舉到嘴邊??墒?,連他自己也難相信,他動搖了。他想:我究竟為什么會覺得心中有愧呢?好像久美子真是自己買兇殺害的。他被人點中了痛處,竟然狼狽不堪。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呢?
“可我還是擔心嘛!渡邊先生會不會動武?”
“他敢!他憑什么動武?”
“那我就放心了。啊,沒準還是給錢的好。舍不得幾個錢,到頭來惹禍上身得不償失呢!我這就去準備。”優子突然改變了主張,說罷離開了書房。
10
當天傍晚,水野在7點半鐘出了家門。步行只用了20分鐘就來到了N河堤。他登上河堤,環顧四周尋找渡邊。
沒想到,就在他的身后有個人說話了:“喂,我在這兒呢!剛才我一直跟著董事——不,跟著董事長走來的。”
“那你干嗎跟蹤?”
“跟蹤?別說得那么難聽。我只是擔心你不來……”
渡邊穿著工作服樣的衣褲。他在公司時,員工當中就數他最愛修飾打扮,可如今這身打扮卻不大相同了。水野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上上下下直打量。
“哎呀,你是看不慣我這身服裝?沒有職業,每天打工,所以……”
“是嗎?你受苦了?”
“不,這沒什么!何況這種生活即將結束……”
“嗬!說說看,找到了什么好差事?”
水野這么一問,渡邊撇了撇嘴,表情有些怪怪的。水野以為他是裝模做樣。
“你說什么?”渡邊提高了嗓音,“董事長先生,別裝蒜好不好?我這一生不是得讓董事長關照嗎?”
“你盡說怪話。莫名其妙!我不記得許過這種諾言?!?/p>
“不用說諾言吧,只要有過類似的事也就夠了?!?/p>
水野懂得這話的含義。正因如此,他才獲得了相當的地位和金錢。不過,終生關照又另當別論。
“別瞎扯啦!你這是白日做夢,不過也許是有什么誤會吧?還有,久美子在世時你和她干下了好事?,F在你倒有臉來見我!”
“你說那件事!怪了!我的話你真的相信了?”
“嗯?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我跟前任董事長相好的事兒嘛!那都是胡編的?!?/p>
渡邊的話猶如晴天霹靂。
“胡編的?”
“對,你想想吧,你自己也并不愛那位夫人吧?她根本沒有女人味嘛?!?/p>
“可你那一天跟她睡覺總是事實吧?尸體檢驗的結果,驗出了你的精液?!?/p>
“這倒沒錯??赡欠N場合只好這么做了。你還不明白嗎?”
“啊!我真的不明白!”
“是嗎?要不要我說明當時的情況?”渡邊接著說道,“你還記得吧?當時在秘書科我是前任董事長的隨員。由于職務關系,我幾次到過府上,那時候我就想好了一些計劃。我發現,董事長的休息日里家里沒有女傭,家里又是那么寬敞,就是在屋里叫喊幾聲,外邊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于是,那一天我剛到府上,立刻把董事長抱在懷里,董事長大吃一驚。這也難怪,平時我總像綿羊一般柔順,是個唯唯諾諾的小職員,她根本沒料到我會有這般無禮的舉動?!?/p>
當時,久美子給了渡邊兩記耳光,一邊說:“干什么?你瘋了?”可是渡邊毫不怯陣。他早已料到多少會有抵抗。他從身后抱住肥胖的久美子,用右臂扼住她的脖子。不一會兒,久美子的身體癱軟了。這只是一時昏厥,她并沒有死。
渡邊把四肢無力的久美子搬進臥室,接著給她脫光衣服。他必須做得不露痕跡,使別人看了以為是久美子自愿脫衣的。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破衣服,又把脫下的服裝仔細地折疊起來。
一切準備停當,渡邊正在脫自己的衣服時,久美子恢復意識了。她驚叫一聲,做出了反抗的姿勢,并想掩藏自己一絲不掛的軀體。這引起了渡邊的興奮……
渡邊對水野說道:“說實話,我最擔心的就是和你夫人同床時能不能發生性行為。我的計劃是偽裝成性行為過失致死的假象,所以尸體上必須留下性交的痕跡??墒窃谒胺蛉烁埃覍λ男判牟蛔恪N移綍r就沒把她當做女人,只是尊奉為董事長。偏巧董事長叫了一聲,又企圖掩飾裸體,雖然我以前沒有從她的身上感到過女性魅力,可她那個動作畢竟是帶女人氣的。這一來,我最擔心的事情居然進行得十分順手?!?/p>
渡邊就是這樣強奸了久美子。在這個過程中,他用右手扼住久美子的脖頸,使勁掐了下去。久美子死了。
“此后的事情你想必也很清楚了。警方的調查,也不出我的預料。雖然判決拖延了一些時間,但好歹以罰款3萬元了結了?!?/p>
11
N河堤是東京著名的男女幽會場所之一,但水野和渡邊所在的這一帶位于N河堤一端的僻靜處,交通不便,所以幾乎看不見人影。
他們兩人一邊走一邊交談著。
“原來如此……”聽完渡邊的說明,水野輕輕嘆息一聲,“聽了你剛才的解釋才明白了你是怎樣殺死久美子的??赡銥槭裁匆鲞@種事呢?為了這個,警方追究你的罪責,法院又罰款3萬元,這劃得來嗎?”
“你說什么?”渡邊突然提高了聲調,“不是你托我干的嗎?”
“你在做夢吧?別無理糾纏好不好?我怎么會委托你干這種事呢?”
水野知道最終免不了出幾個錢打發渡邊,但他想盡可能地殺價。而且,如果一開始就百依百順,往后說不定還得一次又一次讓步。
“不見得吧?哼,你想想那束鈴蘭草的事情吧!”
“這件事首先就是個誤會。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別開玩笑!兩年前的那一天我給你打過電話。我說,如果你想要我殺死夫人,就插上束白花。第二天,你果然插上了鈴蘭草!”
“怎么回事呀?我毫無印象。”
“哈哈,水野先生,你這人好厲害!你叫部下去殺人,自己坐享其成,卻把那部下扔掉不管!”
水野在交談時心中暗想:還得抵擋一陣!打過電話是事實,鈴蘭草出現在辦公桌上也不假。那雖不是我下令,但渡邊把它誤認為殺人指令恐怕也是實情。然而了解內情的,只有自己和渡邊而已。此事沒有任何證據。如果抵賴到底,渡邊也無可奈何。
“渡邊君,你還要血口噴人我可要生氣了!我根本沒想殺害久美子?!?/p>
“是嗎?可你至少巴不得她快點兒死吧?”
“開玩笑要有分寸,得分清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你說這些話,有什么證據?”
“那件事發生以前不久,有過一個宴會,是為了慶賀與美國H公司締結合作關系。赴宴返回時,董事——不,現任董事長水野先生在汽車里曾挑逗過秘書三枝小姐,也就是現在的董事長夫人。司機把當時的情況都告訴我了!三枝小姐說:‘有夫人在,我可不干!’是嗎?可是水野先生聽了這句話默然不語。當時你一定在想:‘啊,要是久美子死了多好!’三枝小姐的魅力是能叫男人失魂落魄的。啊,失禮了!是呀是呀,如今萬事大吉,二位結成了夫妻。怎么樣?你和心愛的女人同享幸福,沒想到應該感謝我嗎?”
水野認為做交易的時機到了。應該適當地施以懷柔之策。
也許渡邊制訂的計劃是縝密周全的。他從司機口中得知水野迷戀優子,而優子表示除非久美子死去便不能接受水野的求愛,便對此加以利用。渡邊殺死久美子,并無動機可尋,警方不會判定為預謀犯罪。而另一方面,他又打了那個電話給水野以暗示,造成奉水野之命殺人的印象。判決確定以后,便向水野索錢。渡邊所受的制裁幾乎等于零,所以如果能每月得到水野支付的大筆款子,即使殺人犯罪也就十分合算了。
想到這里,水野從衣袋里摸出了煙,點著火吸了一口,慢慢說道:“我當時就起了疑心,不相信久美子是過失死亡。不過,如果說是預謀殺人又不知動機是什么。可聽你這么一說我終于明白了。這樣看來,處境不妙的究竟是你還是我呢?我明天就上檢察廳去,把今天聽你說的話復述一遍怎么樣?”
“這沒用。我的判決已經確定了。根據‘一事不二理’的原則,判決已定的案子,除對被告有利的情況以外,不會重新審理的。你還不知道嗎?”
水野聽了這話,心里一陣急躁。對手確實比他高明。他好像完全聽任渡邊擺布了。水野想道:再做一次最后的掙扎吧。
“可是,對我來說也是一樣吧?你去警察署謊稱那件事是受我之托干的也沒用了吧。案子已經結了。按照你的過失致死罪作了處理,又能把我怎么樣呢?也許你是想敲詐我,可我沒有給你留下把柄。”
“是嗎?你的卑鄙無恥現在暴露無遺了!可我還有一個辦法。如果我使出這一招,你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心!”渡邊說罷轉身就要走。
水野認為也許是渡邊在虛張聲勢。但他又的確感到心虛,連忙喊道:“喂,渡邊君!話還沒講完呢!你說說,你有什么辦法?”
“哼!這是我被警察拘留期間想出來的。我要用某種手段殺死水野先生的新妻。這一次,可不是那種拙劣的干法,不會得出過失致死的結論。我要做得堂堂正正,而又絕對不會蒙受嫌疑。很遺憾,此時我還不能奉告!否則你會采取預防措施,那我就真的無路可走了。反正尊夫人會死在我手中。這樣一來,警方自然會懷疑水野先生嘍。同一個人的兩位夫人都死于不測,這還不可疑嗎?”
水野不相信有這么便利的殺人方法。不過既然上次殺害久美子干得那么漂亮,看來渡邊也未必是光說大話而已。
渡邊叼起一支煙,劃燃火柴舉到下巴附近。他臉上浮現出嘲弄的微笑,眼珠上翻,觀察水野的反應?;鸩竦幕鸸庹樟亮怂拿婵?。他那副表情完全是在蔑視水野,好像可以隨意擺布水野,而現在他要把手中的玩偶置于絕境。那得意的表情布滿了渡邊整個臉龐。
水野心里一陣沖動。他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
水野冷不防提起右腳朝渡邊的下腹部踢去。渡邊大叫一聲,閃身避開了。接著兩個人扭作一團。
不一會兒,兩人中就有一個人倒在河堤上。另一個身影把倒下的人往堤下的河里掀去。
12
不久,一名行人發現了浮在N河上的尸體。據警方調查身份的結果,死者是水野制藥公司董事長水野敏雄。警方當即與他家里取得聯系,夫人優子出面確認了死者的身份。
優子一眼就認出了丈夫的尸體,但同時就失去了知覺。所以,警方的訊問只好推延到第二天進行。
優子對負責此案的警官回答如下:
她認為丈夫沒有仇人;發案之日丈夫接到一個人的電話后便外出了。打電話的人是誰,她當時也問了一句,但看見丈夫的尸體時,由于驚嚇忘記了。不過,以后或許還能記起。
由于被害者系著名公司的董事長,尸體的衣袋內又留有10萬元鈔票未被劫走,死者的夫人曾記得嫌疑犯的姓名又已經忘卻,所以新聞界十分重視,大肆宣傳。
然而兇手經數月仍未緝拿歸案,警察署所設的搜查總部已經撤銷。
優子記憶的恢復是破案的關鍵。于是各家報社和周刊雜志社紛紛派記者對其進行了采訪。
某周刊雜志以一問一答的形式將采訪的情況登載如下:
問:那個姓名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嗎?
答:是啊。有時候覺得是個很常見的姓名,可有時候恰恰相反,又覺得是個很少見的姓名。
問:關于那個人和您丈夫的關系,您有什么記憶嗎?
答:有的,可我忘掉的不光是這件事,還有很多事情……不過有時候也會忽然記起一兩件,所以過不久也許會想起來的。
問:還有一個問題。您今后打算怎么辦?水野制藥公司也曾有過女人任董事長的歷史,我們也聽說您可能出任董事長……
答:可我根本千不了這種事情。特別是記憶力已經這么糟了……我打算把丈夫留下的財產妥善處理以后,先回故鄉北海道去。
優子果然沒有食言。過了丈夫的周年忌日,她便把股份和不動產作了適當安排,然后乘飛機前往札幌。
在千歲機場,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來迎接她。那男子領她乘出租汽車,一同前往札幌市區。
汽車在路上疾馳。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后那名男子說道:“夠難受的吧?”
“是呀,成了眾矢之的。真難熬!”
“是嗎?不過總算可以松口氣了。有三年了吧?真長啊!這段日子,我真不知是怎么過來的……”
“可我呢?倒在了我不喜歡的男人的懷抱里!”
“有什么辦法?我們這樣的窮人要想撈一把,只有靠那種辦法嘛。”
“是啊??墒强哿硕惤穑皇O滤那f元了,為了這四千萬元,我出賣了三年的辛苦?!?/p>
這時,優子發現司機駕駛臺上插著一束花。
“哎呀,司機先生,那是鈴蘭草吧?”
“對?,F在的北海道正是鈴蘭草花盛開的時節……”
“可這不是紅花嗎?”
“啊,把它浸在紅墨水里,一夜就染紅啦!”
“是這樣!這個樣子真有點可怕呢!血紅血紅的……”
“是嗎!所以我在想呀,有些人吸了人血,突然成了大富翁!那些家伙也像這鈴蘭草一樣,臉上、手上都是血紅血紅的……”
優子從后視鏡里看到司機在笑著,她連忙看坐在她身邊的男子——渡邊勝次的表情,渡邊的臉色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