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時候十分崇拜的一個人,最近出了一件大事,據說與槐樹有關。
三個月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車上碰到了他的妻子。我問她去哪里,她的臉上很沮喪,顯得十分憔悴,我還能隱隱約約地發現許多淚水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她有點傷心地說,去牢房里看他。
我很佩服自己的眼睛,因為我與眼前的這個女人至少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她的變化當然很大,皺紋多了,頭發白了,一句話,老了,但我仍然一眼就看出了她。她當時還愣了一愣,沒有認出我到底是誰,我便說我是那個小時候經常站在她丈夫辦公室看他倆吃飯的小孩,我說我爸爸是某某,她這才長長地哦了一聲。
她說去牢房里看他,我當然不必問這個他是誰了,必定是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叫張飛。這容易叫人想起三國時期的那個張飛,但此張飛不同于彼張飛。此張飛是一個很文弱的書生,說話也是輕聲輕氣的,下巴上也沒有一部大黑胡子,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留過胡子,這說明他每天是刮胡子的。他的穿著跟大家一樣,只是比較干凈,他似乎喜歡穿那種藍色變成了白色的衣服,袖口上還開了線。他是一個技術員,妻子楊柳青在礦子弟學校教書,因為礦機關與學校在一個方向,所以每天上班,人們可以看見他們兩口子肩并肩地一起走。這在當時,是很大膽的事。夫妻之間幾乎沒有像他倆這樣走的。但似乎也沒有誰說他倆,好像上海人就是這樣子的。只有我們這些生長在礦山的井底之蛙——一群小孩子,覺得有點稀奇,常常追在他倆的屁股后面大聲地有韻律地喊道,兩口子——排對子——排到山上脫褲子——
似乎也沒有罵過我們,兩人轉過頭來,輕輕地一笑,小鬼。便又朝前走,兩個人的牙齒很白很白。
張飛兩口子個子很高,妻子有一米七八,張飛在一米八以上。這在礦里就有點鶴立雞群。另外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倆居然不要孩子,這在那時也不能不算是驚世駭俗的事情吧。至于我那時候崇拜張飛哪一點,放到最后再說吧。
2
車子像跳舞一樣地行駛著,我問,楊姨,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張飛的妻子輕輕抽泣起來,低著頭說,傷了人。
厲害嗎?我問,心里卻很疑惑,那樣文質彬彬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去傷了人呢?
她說,厲害,差一點就死了人。
我大為驚詫,他嗎?為什么?
張飛的辦公室在我父親的隔壁,我到父親的辦公室去,要經過他的門口。他給我的印象就是每天彎著長長的身子,拿著筆啊尺啊圓規啊什么的,伏在圖紙上畫。這有點兒像我父親,只不過父親是會計,每天把算盤打得噼里啪啦地響。不同的是,他那里一點響聲也沒有。
我還發現,中午他一般不回家的,都是由他的妻子送飯來,他倆用的飯盒是不銹鋼的,長方形,錚亮錚亮,這種飯盒當時在礦里還少見。調羹也是不銹鋼的,他妻子一去食堂,飯盒里就跟著響一路清脆的聲音。礦里的人除了單身漢之外,沒有幾個人在食堂吃飯的,可是他倆一年四季都吃食堂。他妻子在食堂買來飯,然后兩人便在辦公室里吃,張飛吃飯時很禮貌,不斷地用筷子點著飯盒,說,柳青你多吃點,柳青這辣椒不辣的。兩人很溫馨。
我是很羨慕他們吃食堂的,因為那時我們小孩子都有一個通病,以為食堂的飯菜好吃,而大人們又不給我們買,你說我們哪有不流口水的呢?所以,我有時裝著有事無事地經過那里,站在門口看他倆吃,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饞。張飛看見了總是很溫和地說,小鬼,還沒吃飯?快回家,時間不早了。
我記得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二號,二工區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故。立井那個巨大的罐籠突然斷了鋼絲繩,一下子飛快地砸了下去,幾百米的高度,那種加速度就可想而知,把井底的一個工人砸成個肉餅子。幸虧當時罐籠里沒有站上下班的工人,裝的是木材,不然的話,死的人就不是一個了。后來查原因,發現設計時把鋼絲繩的拉力系數搞得太小了,而這個設計的人正是張飛。當時的處分并不算很重,我記得在辦公樓大廳里張貼了一張公告,降薪兩級,留礦察看一年。張飛是名牌大學畢業,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是不應該出現的。開追悼會時,那個死亡的工人家屬來了,哭聲一片。張飛也要去參加,有人勸他不要去,搞不好那些家屬曉得了,會打人的。張飛很難過地說,人家死了人,心里哪有不悲憤的呢?即使他們要打,我也認了。他妻子害怕出事,陪他去了,但沒有出現意外的事情。他淚眼婆娑,不斷地在那具棺材面前磕頭,臨走時,還給了死者的家屬一些錢。
自從那次出事之后,張飛這人一下子蔫了,雖然還是跟妻子一起上班,但他的頭一直沒有再昂起來,他總是為那個死去的生命長吁短嘆,他總是說,這事故不應該出現的。我當時聽我爸爸在家里說,張飛對這個處理很不服氣,他認為死了人的確是令人難過的,但這不是他的責任,他說他設計的拉力系數比現在的大得多,是有人改掉了。爸爸說,張飛準備向局里反映。
不巧的是,沒多久,“文革”開始了,張飛被揪了出來,他的妻子也一起被揪了出來。張飛的主要罪狀就是被罐籠砸死的那條人命,指責他是故意而為之。他妻子是因為出身于大資本家,僅此一點就可以叫她吃苦頭,還因為她是張飛的妻子。他本來留著一頭長長的頭發,卻被剃了一個光頭,楊柳青被剃了一個陰陽頭。這兩個人的漂亮在一瞬之間就消失了。批斗的時候,兩口子總是在一起的。礦里當時抓出很多的人,我父親也在其中,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惟有這個張飛,倒是看不出來,死也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論打他也好,罵他也好,他總是說我為那個工人兄弟的死去感到十分的難過,但我沒有錯。人家追問他,那到底是誰的錯?他又不說,他說總有一天事情會搞個水落石出的。他嘴硬,當然吃虧也多,不像我父親他們連子虛烏有的事也趕緊承認,以免遭受到更嚴厲的批判。
我們知道他和妻子被關在泥木組的破房子里,一人關一間。白天不論天晴下雨,造反派把他們兩口子綁在坪里的柱子上,嘴巴里塞著又臟又破的布。那樣子真是可憐,耷著頭,任太陽曬,或任雨水淋。張飛胡子拉碴,他妻子一邊的頭發亂七八糟,兩人本來就高,這一通折磨,兩人就像兩條長長的抹布掛在柱子上,真是慘不忍睹。張飛他妻子的淚水不停地流著,流著流著,也就流干了。
我一點也幫不上忙,每天只在心里祈求天老爺是個陰天,那樣就好多了。
晚上便逼著他寫交代材料,可是張飛對那個事故還是固執己見。他說有人不懂裝懂,改了他的設計圖,他說現在說不清,但總有一天會搞個水落石出的。
即使這樣折磨,他也沒有低過頭,他妻子也是一樣。我想他夫妻如果是地下黨人,那真是一對典范。大家都在暗地說,真是看不出啊,張長子這樣一個文文弱弱的人,有一身硬氣啊。當然也接著說他的妻子楊柳青,說這個女人也是看不出啊,一身的骨氣啊。
3
為什么?楊柳青說,還不是為了那張圖紙。
我問,就是那張設計圖?
她點了點頭,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為了這張圖紙,差點把命都丟了。
汽車這時拐了一個大彎,眼前出現的是一片清清的河水,河水靜靜地朝東流去。這是資水。我們把眼睛都看著窗外。
張飛一直沒有把那張被修改了的圖紙交出來,他大約知道,即使交出來也是沒有用的。修改圖紙的人以前也跟他在一個辦公室,是一個科長,叫王漢明。這個人自恃出身好,總是瞧不起張飛,說張飛什么也不懂,只曉得跟婆娘排對子,搞資產階級情調。張飛當時對他的修改提出過異議,說這樣一改恐怕不行,遲早會出事的。但王漢明聽不進,王漢明眼睛一鼓,很不高興地說,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張飛歷來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可是那次為了這張圖紙,與王漢明大吵一架,當時辦公室里就他們兩個人,門也是關著的,人家也聽不清為什么事在吵。張飛老是說著一句話,你到時候要負責任的啊,這會出人命的!
張飛知道這遲早要出事的,就多了一個心眼,把圖紙多曬了一張。他把圖紙用油紙密封好,放進一個不大的四方鐵盒子里,外面又用油紙包扎。后來,查事故的原因時,要調設計圖紙,奇怪的是存檔的那張圖紙卻不見了。王漢明說這是張飛弄掉的,張飛有口難辯。張飛知道這是王漢明搞的鬼,偷偷地把圖紙毀掉了,他害怕擔這個擔子,于是,全部責任落到了張飛的頭上。張飛當時就想把放在鐵盒子里的圖紙拿出來,但一想,他又放了進去,他覺得這不是時候,即使拿了出來,他王漢明也會以勢壓人,說責任是他張飛的。更加使他擔心的是,萬一把圖紙交出來,被他王漢明毀了怎么辦?到時候恐怕是有口也難辯。張飛覺得這事要慎重,不可憑一時的沖動。他勸自己要有忍耐性,他相信這個冤枉是暫時的,終有一天要搞個明白。那個鐵盒子本來是放在家里的,想機會來了再拿出來作證。后來一看,風向不對,開始抄家了,張飛與妻子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存放。他倆為此事苦惱很久。
張飛的家住在四樓,有一天,張飛站在窗口沉思,在想把圖紙藏到哪里。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正對著他的窗口,他忽然發現那棵槐樹的杈口上,有一個洞,估計能把鐵盒子放進去,當時他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對妻子說,有了有了,我們可以把鐵盒子悄悄地放進槐樹的那個洞里。
他是夜里去放的,妻子替他望風。張飛搬了一塊長長的木板,從窗臺伸出去,然后架在那棵槐樹上。妻子擔心得很,總是叮囑,小心一點啊小心一點啊。也是老天助他,那個天然的洞有一尺來深,剛好藏那只鐵盒子。其實,妻子勸說過他,要他干脆把圖紙拿出來,一切都沒事了。張飛畢竟老練一些,他說,哪里是你說的這么輕松,現在王漢明當了造反派頭頭,即使圖紙拿出來,又能說服人家嗎?他王漢明反而會說我是故意陷害他,嫁禍于人,可以給我罪加三等。所以,這個時候是不能拿出來的。
在這個世界上,張飛可以說是一個忍耐性罕見的人,這是那個與他同名同姓的老祖宗不可比擬的。他寧愿自己和妻子吃苦頭,也不肯輕易把那張圖紙昭示于天下。他總是安慰妻子,忍耐著點,我就不相信沒有可以說真話的那一天。妻子哭著說,即使到了那一天,我們也都老了。張飛說,老了又如何?老了,老子也要把這個事說清楚,老了,老子也要落個清白,我們是清清白白的人。妻子含淚聽了他的。
張飛與妻子關在泥木組一關就是五年,這五年每天可以相見,卻不能相親,連話也不能說,他倆只好被逼迫學會用眼睛說話,無論是天晴下雨,世界上的一切都顯不出活力了,只有他倆的眼睛,在活動著,在說著話,在傳遞著心里的語言。
一直到放出來的那天,兩口子相擁著緊緊不松,淚水不住地流,他倆試著想說話,可是嘴巴顫動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人家在提醒他倆,快回家去吧,天已黑了,兩人才松開手。回到家里,楊柳青第一句話便是催張飛,現在可以把圖紙交出來了吧?可以讓事實說話了吧?張飛太了解妻子了,知道這五年可讓她受苦了,他發現她五年來就讓皺紋爬滿了臉上,張飛不由打了一個冷顫。張飛說,看看再說吧。
張飛第二天便去了礦里,沒多久就回來了,他對妻子說,還交不得。
妻子說,為什么?
張飛苦笑了一聲,說,你也不看看坐在臺上的是誰?
妻子問是誰,張飛說,還是王漢明,這下當上礦長了。
楊柳青嘆了一口氣,那要到哪天才能搞清白?
張飛說,我們那樣的苦都過來了,還怕什么呢?
4
哦,那就是說,你們一直在等待機會?我問。
楊柳青嗯了一聲,是的。
我又問,那是多久才交出去的?
她苦澀地笑了笑,什么時候?一直沒有機會交出去。
為什么?我有點驚訝。
她說,的確是難以想像。
汽車一直與資水并行,我總是有點擔心,說不定車子突然翻了下去,滾進山下的河里,眼前便出現了那些翻車的驚心動魄的鏡頭。
那個王漢明似乎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他根本沒料到張飛對此事還耿耿于懷。他有時碰到張飛,要么是不理睬,要么是微微一笑,說,要朝前看啊。
張飛仍然回到他的辦公室搞設計,妻子也回到了學校,他們還是在食堂吃飯。不過,我早已離開了那里,來到了長沙,父親也調到了局里,對他們的情況不甚了解。
其實,楊柳青還是勸說過張飛多次,催他把這件事提出來,說現在畢竟與以前不一樣了,我們要相信還是有人會主持公道的。張飛還是不肯,他說妻子很幼稚,經過了那么多的苦難,怎么還沒悟出來?他王漢明在臺上,他怎么可能幫他把這個問題翻過來呢?那不是他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因為最后的責任要落在他的身上,他現在像以前那樣,還是走紅,你能對他抱什么希望嗎?張飛說,再說,他姓王的根本不是那種知錯改錯的人,他還沒有這個意識,或者說這個境界。楊柳青覺得男人說得有點道理,便不再說這個事了。兩人便一直耐心等待。
王漢明一直當了六年礦長,也就是說,這時候已經是一九八二年了。王漢明的運氣真是不錯,這時要調到局里去當副局長了,真可謂青云直上。而張飛一個老牌大學生,連個副科長也沒當上。對于這一點,張飛似乎很想得開,他不想當什么官,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工作搞好。即使他想當官,只要王漢明在礦里,他張飛就永遠別想升。張飛那天聽說王漢明要調走了,心里很是高興,回來對妻子說,看來這下好辦了,他姓王的要走了,只要他一走,我就要把圖紙拿出來。楊柳青連連說,這下就好了,這下就好了。
終于等到王漢明走了,可是張飛卻高興不起來,為什么呢?因為接手礦長的是一個叫馬貴生的人,這個人是王漢明的死黨。他本來只是一個采煤隊隊長,王漢明送他去煤校學了幾年,回來就提他當工區主任,沒搞多久,又提他當經營副礦長,王漢明這一走,把馬貴生提上來,是順理成章的事。
張飛又一次失望了,他知道如果把圖紙拿出來也是無用的,馬貴生絕對不會在王漢明提了他之后,來幫張飛翻這個陳年老案,他不想背忘恩負義的罵名,何況王漢明還在局里,管著他馬貴生哩。
楊柳青對張飛說,你先拿出來試試,或許姓馬的會主持公道哩。張飛說,莫白費了心機,這些人的心理,我不用猜就能夠猜得到的。他妻子說,你怎么連一個人都不相信了呢?張飛苦笑了一聲,怎么沒有?你就是嘛。妻子說,依我看,這事一時難以澄清了,張飛,我們不如調回上海,你那個老同學不是來信說,只要我們愿意回去,他會幫忙的,況且我們的父母年紀都大了,回去也可以照顧一下。
的確有這么一回事,張飛的一個老同學在一家大機械廠當廠長,那里很需要人,而且那家廠子離他倆的父母家又不遠,在大上海,這無疑是一個理想的安家之地。可是張飛卻不肯,他說,柳青呀,我倆在煤礦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還去想什么上海?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個說話的時候,他馬貴生總不能當一輩子的礦長。楊柳青無奈地搖搖頭,流淚了,她說,我聽你的。
楊柳青也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女人,她不論在什么時候,都堅信張飛是對的,所以她心甘情愿跟著張飛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他倆如今還是保持了那個老習慣,肩并肩地一起上班。當然在今天看來,他倆的這種行為已是司空見慣了,但這么多年來一直這樣,就很是令人驚訝了。尤其是那兩個不銹鋼飯盒,以及那兩只調羹,仍然錚亮錚亮,像新的一樣,完好如初地跟著他倆。
那個馬貴生當了五年礦長,如果按他的想法,起碼還想當幾年,然后再往局里調,礦務局在城市里,誰不想一世有個舒適的安身之地呢?誰又愿意一輩子呆在山溝溝里?可是馬貴生看來沒有這個命,粗粗壯壯的一個人,突然說得了癌癥,只三個月就一命嗚呼了。楊柳青于是又勸張飛,現在可以交了,此時不交更待何時?張飛卻仍然不愿意交,他顯得十分的固執,他說你怎么不看看形勢?現在是官官相護哩,我把圖紙交出去不等于白交?再說王漢明還在局里哩。
楊柳青耐心地說,現在不是姓黃的當礦長了么?他可是跟王漢明沒有一點關系的,聽說他是從北方調來的。
柳青你幼稚啊幼稚,張飛不停地搖起頭來,又不斷地嘆氣。妻子不理解地看著他,懷疑他是否心理上有了毛病,他現在是什么人也不相信了。楊柳青也曾勸過要他將那個鐵盒子取回來,放在家里,反正也再不用擔心抄家之類的了。誰料張飛不愿意,他說,還是放在那棵槐樹上安全一些,我倒不是怕抄家,我考慮那個王漢明根本不可能忘記這件事,他人雖然去了局里,可是他在礦里有許多的人,萬一他叫人撬開我們的家,把鐵盒子偷走了呢,那我們不是白費了一場心血?我們的苦不是白吃了嗎?
張飛每天回來都要朝那棵槐樹看上幾眼,槐樹也老了,高大的樹干顯得老態龍鐘,本來茂密的枝葉也一日一日地開始稀疏起來,但那只鐵盒子仍然安安穩穩地呆在里面。他想,以他的那種保藏,圖紙是安然無恙的。每次他站在窗口邊,總是要揮動拳頭,很激動地說,我相信有那么一天的,我相信有那么一天的。他后來總是自言自語地喜歡說這句話,不管有人也好無人也好。這不由使他妻子暗暗地擔心起來。
5
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了,當然不包括你。我說。
張飛的妻子點點頭,你說得不錯,他已經被害苦了,心里便對什么事什么人都產生了懷疑,也許他是對的,也許他過于絕對化了,理想化了。
不正常的時代把一個本來正常的人搞得也有些不正常了,這話到了我的嘴邊,又沒有說出來,我擔心這話太刺激她了。
后來發生了什么事?我問。
唉,這個女人深深地長嘆一聲,埋下頭來。
張飛到后來開始繪制一張圖紙,這張圖紙讓他妻子暗暗吃驚。這是一張什么圖紙呢?可以說是一張王漢明的人事關系圖。
張飛的妻子大致數了數,上面寫了二十多個人。她驚訝地問男人,你記這個做什么?張飛淡淡一笑,當然有好處,這樣我心里就有了底,就不至于稀里糊涂地把那張圖紙拿出來了。他妻子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因為張飛從來對這些關系之類的不感興趣,難道他就是為了那張圖紙也就是那個事故而來記的這些嗎?
她還發現男人每天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這張圖紙上記一些人名,當然都是與上面所寫的那些人多多少少有一些關系。于是,那張圖紙上的人名也漸漸地增多。張飛每次記完,都要很興奮地將筆往桌子上一丟,說,這些人想瞞住我?休想!
有時,他又叫妻過來看,他邊指邊說,柳青啊,你只是催我交出去,你看他們已經形成了這種龐大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到時讓我到哪里說話去?妻子說,那也不能老是這樣等啊。張飛抽著煙(一直不抽煙的,自從關了五年之后,他開始抽了,這可能是他惟一的變化)說,時間一定會給我一個公正的,歷史也會作出一個公正的審判。然后,便獨自坐在桌子面前,默默地抽煙,默默地看著那張圖紙,認真地分析那些人物的關系。他擔心這張圖紙也會被人偷走,于是放在一個包里,每天帶來帶去,一點也不嫌麻煩。妻子看了,沒有再勸他,只是憂心忡忡地默默嘆息。
不久前的一天,楊柳青從學校回家,看見窗外的那棵老槐樹不見了,只聽見樓下鬧哄哄的一片。她往窗外一看,只見那棵老槐樹被砍倒了,許多人在圍觀。她不懂這棵樹為什么要砍掉,它并沒有礙著誰,這時,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鐵盒子,不由啊呀一聲。她離開窗口時,卻見自己男人像發瘋一樣朝這邊跑來,一邊跑,一邊大叫,你們干什么?干什么!他急不可待地用手撥開人群,然后撲向老槐樹的那個洞,從中取出了那個鐵盒子。人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一時愣住了,但見張飛從樹洞里取出一個神秘的鐵盒子,突然感到這肯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東西,于是,便眼紅了,紛紛向張飛撲了過去,人們誰也不肯眼睜睜地失去一個絕好的機會。大家迅速地堆在一起,像一團螞蟻似的在地上滾動著,在廝搶著,在扒扯著,在扭打著,在叫罵著。
楊柳青站在窗前拼命地大喊,不要搶了!不要搶了!鐵盒子里沒有什么東西!可是,誰聽她的呢?她的叫喊,在樓下的那場混戰中,顯得何其微弱。她哭了起來。
鐵盒子終于被一個叫山山的高大男人搶去了,那是一個全礦聞名的有力氣的工人,他抱著鐵盒子,從人堆中奇跡般地脫身而出,哈哈地咧開嘴笑。張飛在哭喪著,我的鐵盒呢?我的鐵盒呢?他滿身灰塵,像一個泥人,有血從臉上流下來。當他看見山山抱著鐵盒子準備離開時,便突然沖了上去,試圖從山山手中搶奪過來。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山山伸出一只手,輕輕一撥,就將張飛撥在了一邊,得意地朝大家一笑,譏諷地說,聽見沒有,他說是他的,他能夠喊應它嗎?它如果應了,那就是他的。說罷,然后想走。張飛這時嘶啞著嗓子,發瘋一樣地叫喊道,你給不給我?
山山哪里聽得進,只顧走著。這時,誰也沒有料到,張飛突然抄起地上的一根粗大的樹枝,沖上去,朝著山山的后腦猛地一擊,山山大叫了一聲,便倒在了地上。人們一下子變呆了。張飛也呆了。楊柳青也呆住了。
6
我在車上碰上張飛妻子的那天,是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天晴,我那天是去一個朋友家喝酒,因為他又升遷了,他升遷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在離婚之后,與市長的女兒同結秦晉之好。但是我在碰到了張飛的妻子之后,我立即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去朋友那里喝酒了,我心情十分沉重地對張飛的妻子說,我跟你一起去看他。我又問,那張圖紙呢?
楊柳青說,在家里,當時我急得在窗前大叫,那個鐵盒子里沒有金銀財寶,是一張設計圖,現在想起來,我恨不得燒掉它。
我說,不能燒。
她說,留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當然有,我說,你至少要把這張圖紙的來龍去脈昭示于天下,這樣才沒有白費張叔叔的一片苦心。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至于我到底崇拜張飛哪一點呢,那就是他的小提琴拉得動人極了。每當夜里他就在家里拉上一把,我總是站在他的樓下聽,也就是那棵老槐樹下面,聽著聽著,有時就想哭,有時就想笑,有時很激動,有時就像在做夢。那時我就默默地想,我如果長大了,能夠像張飛一樣拉得一手好提琴,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