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

初到日本留學(xué)，我身上只帶了老父辛勤一生積聚下來的50萬日圓。50萬該是不小的數(shù)目，大陸人靠它可以活上半輩子了。可在日本，交了入學(xué)金和頭三個月的房租，我身上就只剩下兩萬日圓了。一位朋友知道我窘迫，便替我四處奔走，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距靜岡市八十多里路的鄉(xiāng)下幫我開辦了一家中文班。

一教室是日本式的，榻榻咪上放了五六排矮桌子，男人們便大大咧咧地似坐似躺地聽課，女人們便把長裙小心地放在膝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著聽講。

窗外有幾株瘦削的櫻樹，由于是很偏遠的鄉(xiāng)間，夏天還沒有冷氣，這幾株櫻樹便用那不多的綠葉襯托出一片蔭涼來。膚色雪白的京子夫人特意早早趕來，搶坐在涼意中，她不是怕熱，而是擔(dān)心陽光中有紫外線給她光潔的臉上留下什么斑點。

一個愛美的小婦人，我心里好笑起來，因為京子夫人已快70歲，她是昭和一年出生的，正好和我的母親同年。

發(fā)達的日本，鄉(xiāng)下也畢竟是鄉(xiāng)下，所以我收費很低，惟有京子夫人例外，她交兩份學(xué)費。我執(zhí)意不收，她執(zhí)意要給，旁邊的人也附和著說她有的是錢。我依然推辭，她便把錢硬塞在我手中，低著聲說：“拿去。我若不花，我丈夫也會給他的情人們，那些婊子們花了，我心不甘，你好好念書，走正道。”我只好收下。可她的話，她那怨傷的神情，卻使我心里很不好受。

久了，知道京子不是本地人。她住在附近一個城市，到這兒上課要坐兩個半小時的火車；也聽說了她的一些身世，她出生在中國的東北，日本人稱滿洲的地方，在中國人的小學(xué)、初中上過學(xué)。

“有一個先生叫楊先生，他好厲害，見我中文說得不好，一上課就罰我背書，一輩子還記得罰背過的課呢！日本戰(zhàn)敗后，父母帶著我和哥哥回到日本，那時日本也很苦，好不容易上了一個技術(shù)專科學(xué)校，畢了業(yè)，進了好大一家會社（公司）工作，每月工資兩萬日圓，給媽媽5000，連一支口紅也買不起。后來，嫁了藤田先生，他是老社長的長子，從東京大學(xué)法律科畢業(yè)后，在父親創(chuàng)辦的會社當副社長，日子就好起來了。”她繼續(xù)告訴我：“可是他玩女人，玩了一輩子。當初娶我，他父親打了他個半死，說我家境窮，可他非要娶我。婚后半年，他就有了新的女人，五十多年沒斷過。年輕時我哭、我氣，跑回娘家找母親，母親說，男人難道還有不玩女人的？何況是有錢人，忍著吧！我就忍著。起初，我雇過私人偵探，讓他告訴我丈夫的新消息。哦，小舟你不知道，也挺有意思的，最熱鬧的時候，他同時交往七八個女人，后來我就懶得管了。這不，我快70了，也忍了五十多年，可他還在玩！”她好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臉上淡淡的。我聽了，倒有些憤憤不平起來，說：“你應(yīng)該跟他評理，和他離婚！”“你這笨孩子，我才不離哩！我要的就是社長太太的名分，要的是社會的尊重，要的是應(yīng)該屬于我的那些財產(chǎn)。我們倆沒子女，那些家產(chǎn)有一半是我的，你知道有多少嗎？小舟，我不說了，免得嚇了你！”我便笑了，知道她講的都是真話。

二冬去春來，中文班辦了整整一年，學(xué)生沒增但也沒減，15個老太太，10個老頭子，學(xué)得都挺認真，會說不少中國話了。京子夫人的進步最快，大家便推她當了班長，我還交給她一個任務(wù)，讓她多輔導(dǎo)一下松本先生。松本先生是一個76歲的好老頭。整天臉上總是在笑，他40多歲時死了太太，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大了，嫁得老遠，他就自己做飯，自己洗衣，鄰居們就開玩笑叫他“歐巴桑”（老奶奶的意思）；可好，老頭學(xué)中文不行，老忘，京子夫人就一遍遍地教他，比我還認真。

不久，大家就發(fā)現(xiàn)問題了，紛紛向我偷偷地匯報，說是京子夫人和松本先生好上了。一個老太太很嚴厲地說：“小舟老師，你可得管，不然我媳婦知道了會不讓我來學(xué)中文了，會怕我學(xué)壞！咱們這地方可不比東京、大阪，風(fēng)氣沒那么新！”還有一個老頭子自告奮勇要當一回偵探，因為他有一次發(fā)現(xiàn)松本先生和京子夫人同時乘上了開往城里去的火車：“你想，松本先生就住在小鎮(zhèn)上，他沒有理由去城里呀！又不是節(jié)日，天又那么晚了，他可不是和京子夫人幽會嗎！請允許我代表中文班全體同學(xué)去調(diào)查一下，也好讓大家放心。”

見他們一個個口氣嚴重，我也慌了，不知該怎么好。沒想到中文班還會有這事，再說京子夫人都快70了，她哪會和松本先生有什么瓜葛呢？

松本先生年輕時是一家清掃公司的清潔工，老了靠政府的救濟金生活；京子夫人是社長太太，用大陸以前的政治術(shù)語來說，階級不同呀！怎么可能呢？我不信，也勸大家不要信，事情就這樣壓下來了。

京子夫人卻依然故我，漸漸地連我也看出來了，他倆像通了電似地心靈相通。只要我讓京子夫人念課文，松本先生必然緊張得臉紅，他倆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給對方愛的信息。小小的教室有這么一場精彩的愛情話劇天天在演出，別的人能忍得住嗎？我決心找京子夫人談?wù)劇?/p>

她很平靜地聽完我的話，末了只說了句：“給你添麻煩了，我很抱歉。我快70了，總算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我不想回頭。”第二周上課的日子，她和他都沒有來，第三周、第四周，他倆便這樣從我的中文班消失了。

教室一片寧靜，窗外的櫻花依然努力開著，用它的葉支撐出幾許蔭涼，可我的心很寂寞，上課常常會走神；加上我又申請到了一份8萬日圓的獎學(xué)金，生活可以勉強維持，學(xué)習(xí)又很緊張，我便關(guān)閉了中文教室，從此再也沒去過那個鄉(xiāng)下的小鎮(zhèn)。起初，還和大家通通電話，后來，連搬了幾次家，便連電話也不打了。

拿到碩士學(xué)位，我便卷起行李，準備離開這寂寞的島國。朋友們替我在香港謀到一個職位，薪水是我在大陸工作時的10幾倍，我很滿意。想起初抵日本時，那偏遠小鎮(zhèn)的中文班曾支撐了我近兩年的衣食之源，心中一陣暖意。我手忙腳亂地找出當年的點名簿，挨個給他們打電話。不知怎么地，我第一個電話便打到了京子夫人家，是一個柔和的女人聲，可不是京子夫人。她告訴我京子夫人不在家，她離開家已一年多了，至于具體的地址要等主人回家商量后再奉告。我很快便從中文班同學(xué)的電話中知道了京子夫人的近況，原來她也住在小鎮(zhèn)上了，不過并沒有嫁給松本先生。

“他們只是同居，明白嗎？同居！”在國外，男女同居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京子夫人，一個社長太太，一個快70的老婦人，又是在日本這樣一個男人尋花問柳、女人卻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的社會，畢竟不是一件小事。

我想見見京子夫人，便給松本先生撥了電話，是她接的，她說她不想見我：“所有的人都好奇！你也是。你說過將來要把在日本看到的事寫給中國人看，你一定會寫我。再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連上街買菜都是他去，我不愿見人。”我聽到電話那頭的啜泣聲，顯然，她不快樂。

“京子媽媽（因她和我母親同年，我一直這樣叫她），你已走到了這一步，為什么不嫁給松本先生呢？”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名分。

“孩子，我只告訴你，我都想過了，做情人吧，那是年輕人的事，我只是愛松本，想幫他做飯、洗衣。你不知道，我當了一輩子社長夫人，我丈夫沒有在晚上2點之前回來過，他另有女人。他也不吃我做的飯，他總是在外面吃，喝酒！胡鬧！我們又沒有孩子，我只好和家里的幾只貓說話。和松本一塊，我很幸福，不然我就是個活死人，等真正的死，一天天地等！若是我要離婚吧，我丈夫有我和松本好的證據(jù)，他不會給我一分錢，反而要松本出一筆精神安慰金！我在他家那口活棺材里埋了五十多年，落個這種結(jié)局，我不合算呀！所以我就這樣混著，反正快70的人了，活一天是一天！”我聽了她的話，眼角也濕潤了，人生，該是多么不易呵！我覺得理解了她。

“小舟！我走出了他家那口活棺材，來到了小鎮(zhèn)，可這小鎮(zhèn)是一口大棺材，每個人的嘴都像在說我的事，全日本都像一張網(wǎng)，我走不出去，掙不脫。也許，我和松本應(yīng)該回到滿洲去，那兒的人不知道我的事，只要小舟你不說……”我沉默了。天真的京子夫人，你走不出的，走不出這世界。這世界有無數(shù)的潛網(wǎng)，罩住你，也罩住我。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可到頭來，誰又真正覓到一處桃源？我淚如泉涌，握住話筒，只喃喃微語，也不知她聽到與否：“京子媽媽，我不說，小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