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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二八

2001-04-29 00:00:00羅友曼
啄木鳥 2001年6期

夜的小城像哭累了的孩子,于沉睡中不時有一聲抽泣。那聲音從一些窗戶里傳出來,在午夜時分清楚可聞。如果認真聽,會發現那不像抽泣,它更像一大把金幣掉進誰兜里后,被新主人搖出的聲響。那聲音響起的時候,可以想像出主人臉上滿足而燦爛的笑容。一邊的人旁觀著,他們從這笑容里找到了自己的昨天或明天。這群人對這種表情早已見慣不驚。

小城的夜是更深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大都已經睡下,惟有秦始皇現代的“勞工”們還在專心地修筑著“長城”。這一群“勞工”在小城里顯得有一點特別——他們的衣著往往是小城的風向標;他們每天紛繁的戰況,會在次日里隨著風在小城的街頭巷尾傳揚;而他們于黃昏里從小城惟一的一條大街上走過時,人們都知道他們一定又邀齊了角色,忙著趕往賭桌旁。對于他們,這一天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這幾年小城流行的麻將打法是“棒棒和”。只用麻將的筒條,找到一對將湊攏就和。小城的人已不習慣慢騰騰的老式打法,他們尋找著最簡捷的方式,迅速地過手著現金。只看見一大沓百元大鈔在他們手上“刷刷刷”地數來數去,他們漠然的表情,好像手上拿著的是一沓冥鈔。而今天晚上,在這會兒,只看見鄢紅正數了幾百丟到一個叫曾玉的女人面前。

天是太熱了,夏末秋初的夜晚更是燥熱難耐,熱得飛蛾都想往清涼的地方鉆。它們用身體在玻璃窗上撞著,“砰砰”直響。曾玉靠窗坐著,對身后的受傷與死亡習以為常。她感到空調給屋里帶來了清涼也帶來了郁悶,她的頭疼起來。

曾玉一邊用手揉著太陽穴一邊專心地對付著桌子上的場面。曾玉一直對空調過敏,她總是在開放空調的地方嗅到一股類似皮革的氣味兒,這氣味兒讓她想到小汽車,想到了小汽車里那些昏天黑地的嘔吐,她的頭更加疼了。

曾玉忍耐著,在心里估計著時間。其實她手上戴著手表,那還是前幾天丈夫從市里開會帶回來的紀念品。曾玉喜歡它的精巧,于是換下了原來手上的玉鐲。黑白相間細長的表鏈,顯得曾玉的手更加白皙修長。指尖上淺灰色的指甲油更襯得那手比她的臉還要動人。這雙手在深色的麻將桌布上搓動著,常常吸引了男男女女的目光。

曾玉看著自己的手,看到了表鏈,卻不能抬起手腕看一眼時間。在賭桌上,這個動作對輸家是忌諱的,會顯得曾玉小家子氣和沒有教養。曾玉在心里著急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她好像不經意地抬起手臂擦汗,那眼睛迅速地瞟了一眼手表——離十二點只差十五分了,曾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她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鄢紅手上的鉑金戒指,暗暗一笑:今晚至少打掉她兩個。

十二點終于到了,一晚的牌局又以曾玉的勝利而告結束。她把一大沓錢塞進包里慢慢地站起來,反著手臂用拳頭捶著酸痛的腰。曾玉贏了,可她的臉上和她的內心一樣平靜。

秦峰開始打掃戰場,把麻將倒進兜里后慢慢地裹著桌布。曾玉聽著電視里滿文軍憂傷而深情地唱著《望鄉》,她的表情更加柔和——可以回家了。

每天,曾玉總是在賭完以后,想起家想起丈夫。

鄢紅這時才離開桌子。她用勁地拍著包,豐盈的嘴唇在雪白的臉上顯得更加鮮紅。她把包一揚手甩在肩上,一聲不吭就沖出了門兒。秦峰望著鄢紅的背影,回過頭對曾玉齜牙咧嘴地笑著,曾玉也笑了。他倆一塊兒走出門去。

“你真成了‘東方不敗’,贏得錢都不想數了。”秦峰拉亮門燈,在曾玉身后說。

“算了吧!我每晚回去抱著枕頭哭,你倒是沒看見。”

“看見了,每天一雙金魚眼睛。”秦峰開著玩笑站在樓梯口,“你贏錢我還真替你高興。”

“說得好聽,等我一下樓你就沖我吐唾沫。”曾玉笑著說完,三步兩步就跑下樓去。

鄢紅的影子都看不見了。僻靜的小巷冷冷清清,茂密的桉樹站在路邊,舉著一盞盞昏黃的路燈,像是給夜歸

的人打著燈籠。曾玉慢慢地走著,吸著清新的空氣,她發現頭不知什么時候已不痛了。高跟鞋敲在水泥路面上發出輕脆的響聲,曾玉一路聽著,笑容掛在了臉上。

鄢紅生氣的面孔掠過曾玉眼前。她想起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時候。輸了錢的人總想繼續賭下去,可又有多少人反敗為勝呢?何況贏錢的人絕不想重復“農夫和蛇”的故事,比如今晚的自己,于是不歡而散。

一夫的臉也掠過曾玉的心頭。她想,一夫現在一定半躺在床上手里翻開著一本雜志或者正在看著小說,偶爾他也許會看一眼手表或聽聽門外的聲音。一絲笑容浮上曾玉的嘴角,她好像又聽到一夫在說,真后悔當初為討好你媽,幫著勸你學麻將。曾玉臉上的笑更加濃了,她似乎看見自己年輕的臉上寫著不屑,大聲地嚷著——我不學地主婆干的事兒……

月亮在小城的夜空顯得大而明亮,它在樓房之間出沒著,不時把它銀灰色的光灑到曾玉身上。在這樣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曾玉仿佛走進了往日的時光。

曾玉走過一個拐角,遠遠地看見了五樓窗口上的燈光,她腳步輕快地往樓梯口走去。

曾玉驚人的賭運讓一夫關于賭博的恐怖預言成為泡影。一夫從阻止慢慢變成沉默,對曾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曾玉就時常在一夫去廁所時輕輕開了門跑得沒有人影。

“回來了,今晚下班倒還按時。”一夫從小說上抬起頭來。曾玉答應著換上拖鞋走進了衛生間。一夫的眼光好像也跟了進去。

“又輸了多少?”一夫想問結局時,總以這話開頭。而曾玉說的話他又多半不相信。

“我贏了!”曾玉的原則是贏錢實報,輸錢減半或者干脆隱瞞。洗漱的曾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著前幾年一夫還能從這張臉上看出輸贏,而現在的她每次回來只剩下這張笑臉了。這張臉不但贏錢毫不變色,連輸也會露出自然的笑容。多年的磨礪早已讓曾玉懂得人一輩子不可能都是贏家,能承受輸贏是做人的基本素質。而這個醒悟是賭教給她的,曾玉覺得賭還教給了她許多東西……

曾玉有過一次血本無歸的慘痛歷史,那是五年前他們家里還不寬裕的時候。曾玉從賭桌上下來,已輸得雙眼充滿血絲,脖子上青筋直跳。她找到一夫時,把一夫驚得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叫了兩聲才想起是在辦公室。他聽清曾玉要一筆錢,可他第一個反應是帶曾玉立刻回家。一夫和曾玉一前一后地走了出來,路上不時有人招呼著趙部長。一夫夾著公文包點頭應著,站在路邊等著榨干了水像芽菜一樣的曾玉。

一進家門曾玉就哭了起來,她不理一夫的詢問,事實上她無法告訴一夫所有的過程。曾玉只管伏在床上哭著,把這個難題留給了一夫。

欠賬還了,一個小時后孩子的干爹送來了錢,并一再地說不用還了。曾玉聽著從床上坐了起來,頭上黑發也豎了起來,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是一夫的弱點,一夫極力想維持的清白也許就從自己這兒玷污。曾玉咬著唇任淚流著,后悔使她奇念橫生。她發誓一定要親自還了這筆錢,并且再也不找一夫一丁點兒錢的麻煩。那一次的眼淚讓曾玉現在還心有余悸,從此后曾玉一聽到借錢,就有點神經過敏。

想著往事,曾玉關滅了燈。月亮的清暉透過薄薄的紗窗照了進來。陽臺的門敞開著,不時吹進一縷縷涼風。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嗅著滅蚊片發出的清香,曾玉發現腦子里跳動的竟然還是麻將……

自那次以后曾玉半年多沒有賭過一次,這在她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小城惟一的娛樂方式就是打麻將,走到哪戶人家都會邀請你搓上一把。曾玉不是戒賭,相反她開始研究賭博。她固執地相信知識在世間的任何角落都是有用的,難道以她的智慧還玩不過他們?

那是又一次類似論文答辯的投入。分析綜合、歸納抽象,人們賭博時的病態心理和思維定勢,中國民間的玄學和命理推論……曾玉像搞科研似的尋找著她的賭經。而在一夫面前,曾玉顯得郁郁寡歡,看得一夫心疼時,就陪曾玉在家里兩人賭上一把。曾玉在心里感激著一夫,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半年后曾玉復出了,她先賭小的,并在實踐中完善著她的發現,逐漸地她在圈子里叱咤風云。曾玉開始成為人們口中的“高手”,可她這個高手又格外小心。慢慢地她也發現,上天是神秘的,永遠隱藏著天機;但上天也是仁厚的,總是以一種方式給人以啟示。曾玉明白了這點,就特別重視自己的直覺,她相信那是上天給她的靈感……

想著往事曾玉開始平靜,她的眼皮開始下沉,她靠著一夫閉上眼睛……迷糊中曾玉好像又回到了牌桌前,和兩張熟悉的面孔賭著。一會兒她身下的床單變成了麻將桌布,忽然曾玉一陣歡喜——她發現自己和一夫都在桌布上平躺著,像一列按順序整齊排列的麻將條子。

曾玉“嘀嘀咕咕”的聲音吵醒了一夫,他剛睜開眼正看見曾玉舞著手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她叫的是:“秦峰你點炮了,我和三、六、九條。”

賭在小城是很平常的事,據說這兒是古代“僰人”的故鄉。這個民族的祖先都被族人用棺材不可思議地懸掛在懸崖峭壁上,由天上的鷹守護著他們的亡靈。這個民族后來神秘地失蹤了,可他們驍勇善戰的故事一直流傳至今。曾經有許多民俗專家來這兒尋找“僰人”的后代,想解開“懸棺之謎”,卻無一不失望而歸。可人們總在空氣中感覺到“僰人”存在的氣息:這里的人面對勝敗的耿直,那種愿賭服輸的坦然總讓人想到那個失蹤的民族。也許“僰人”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們存在時的氣概早已感染了生活在他們周圍的人。幾千年后,這些人用揮灑不掉的記憶在證明著他們曾經的存在,在牌桌上演義他們經受過的戰爭,由此而過著今天平凡的日子。

小城白天的大街上,賣衣服或開小店兒的人用紐扣代替賭注,隱去錢的拋頭露面,公開地在街道兩旁擺著麻將桌旁若無人地賭博。街上的行人自顧自地走著,若興趣來時也去賭桌旁看看,摩拳擦掌地為他們的精彩而高興,唉聲嘆氣地為他們失之交臂的大番而惋惜。看夠了行人又獨自上路,再想看時又可隨便向路旁走去。只要想看,都會有觀摩的機會。當然那是小賭,去看的人大都是附近來趕集的農民。

曾玉在縣鄉企局上班,她在做選擇題:你想去哪個單位工作?

A學校、B老齡辦、C縣府財務室、D鄉企局。

四個答案中曾玉選擇了D。她聽那局長說,每天只上午考勤,下午跑基層,曾玉一下就對這個單位有了好感。能來這個局都是有點背景的人,而局長要送什么文件,多半讓“有關人士”帶回。他說:“你們是真正的組織部長,可以讓官員們‘立正、稍息’。”而她們領了文件出門時,多半這一天就“稍息”。

每天辦公室里都會說起昨晚的牌局。她隔壁辦公室一個快退休的老太太,一上班就會過來通報她的戰績。其實她一進門兒大家就看出了輸贏,但她依然要眉飛色舞地歷數出她和出的大番,在大家嘖嘖的稱贊聲和滿眼的羨慕里高高興興地走回她的辦公室去。局長在時,偶爾聽到精彩處就會心地一笑,但他決不參與討論。這讓曾玉一時想到蘇麗的總結——有地位的人之于賭博猶如男人之于妓女,喜歡干但不能公開討論。而其他人就不同,曾玉鄰座的小燕說:“反正我們又不當先進。”

“對!”曾玉看著小燕,像過了千百年才遇到的知音。

二十歲左右的小燕正在談戀愛,說完麻將又想起來問她:“曾玉姐,你常打牌,趙哥不罵你嗎?”

“不。”曾玉平靜地說,繼續整理桌上的文件。

“怎么會?”吃驚使小燕扭過了身子,像一個記者正對了曾玉,“他會不生氣?”

“我不說實話,他生啥氣呢?”

“你撒謊。”小燕好像弄懂了一條婚姻美滿的真理,歡喜地笑著。

“一個人如果十句話有九句是真的,另一句也變成真的啦。”

曾玉認真地更正著小燕的話,心里也同時想著,就算撒謊這也是善意的謊言。我把輸錢的痛苦留給了自己,把贏錢的快樂與他分享,曾玉感到自己有點崇高,這念頭讓她笑出了聲。

“奇怪!我爸說,趙哥對你非常好,他很喜歡你,對吧?”小燕好像想找到迷住男人的方法。

曾玉想了一下對她說:“我猜他在辦公室和你爸他們過得很政府的,看見的女人又都掛著同一副面孔,他膩了。于是對我的吊兒郎當、四處轉悠反倒有了興趣——說不定他認為有責任幫助我吧!”

曾玉對小燕說著卻又像在自言自語,她感覺一夫對自己的態度也許正是這樣。他們是大學的同學,搞小組活動時他倆正好坐在一塊兒。一夫隨口問她大學畢業最想做什么工作?曾玉告訴他,最想去一個單位當收發員。這個回答讓他非常意外,這意外讓他對曾玉產生了興趣繼而產生了愛情。這個結果真讓同學們出乎意料,因為他那時是系學生會主席。后來一夫當然明白,曾玉說這個話的時候正走在老子和莊子的書里。她正穿越幾千年的歲月去聆聽兩位老人家的話語,他倆的聲音完全迷住了曾玉,而聲音里宣講的哲學喚起了她長久的熱情。

吃過晚飯,一夫在沙發上躺著而曾玉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有意地擋住一夫的視線,他把頭偏來偏去地看著電視,不看曾玉一眼也不招呼她一聲。曾玉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對已當了副縣長的一夫說:“縣長,我這兒有個請示報告。”

一夫問:“又想出去?”

“不讓出去,你就別想看新聞聯播。”說著曾玉就拿著遙控器換成了中央三臺。

“別鬧,我看新聞是想了解政策。”一夫把臺調回去,繼續說,“現在到處都在搞開發,我們邊遠山區得找一條路走。”

“有什么好開發的,”曾玉指著墻上的大地圖,說,“中國是一只雄雞,而四川正好是雞肚子。”

“繼續說!”一夫喜歡聽曾玉的奇談怪論。

“雞肚子里只有雞屎。”曾玉把頭靠在沙發上。

“你們這群人就是雞屎。”

“那你首先想怎么開發我們這堆雞屎吧!”

一夫一拍腦門兒:“對呀!首先改變人的觀念。”一夫為他的開發理論找到了題目,在他興奮的情緒中曾玉明白今晚混出去又有戲了。恰在這時曾玉的BP機響了。不用看他倆都知道是4321789,每天這個時候蘇麗都會打傳呼給曾玉。

“又在叫你上班,你一天到晚比我還忙。”

曾玉笑著坐到一夫腿上:“今晚我十一點就回來。”先混出去再說,幾點回來是我的事兒。曾玉正在保證,兒子從房間里出來。

“爸爸,你讓媽媽去吧——媽,贏了錢給我買自行車。”

“看你都教了兒子些什么。”一夫抱過孩子。

曾玉親著兒子的小臉蛋兒說:“媽媽打牌不對,學你爸爸好好讀書,將來長大考大學。”

“讀了大學還不天天去賭。”一夫不忘記損她。

“賭也是一門學問,也得有知識。”

“哈!你倒是人才,是去研究賭博。”

“對,每個人都在賭,做生意是賭,婚姻是賭,當官何嘗不是賭呢?‘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老人家早就總結出了賭博的規律……”曾玉開始口若懸河,說得他心煩那就勝了。果然一夫上當。

“去吧!去吧!早點回來。”

曾玉獲赦似的拿過包就跑出了門,走在路上曾玉想到自己有點兒無聊,可她太喜歡賭了。而且近來手氣火爆,這陣子大家又送了她一個新綽號——萬里長城永不倒。

走進屋子蘇麗就說:“快點!‘東方不敗’,喬礦長等你多時了等得他心疼。”

“喬哥錢在跳啊?”曾玉笑瞇瞇地看著這個開煤礦的土財主。他胖胖的一張圓臉長在又粗又短的脖子上,一身西裝是那種讓人覺得臟兮兮的灰綠色,緊緊地裹在他渾圓的軀體上,永遠不打領帶的敞著的襯衣領口依稀看得見領襯上的黑圈,好像以此證明他的身份。這人常去鄉企局辦事,和曾玉很熟。

“曾玉,聽說你這段時間贏慘了,我就想碰碰你。”這人說話也讓人感到臟。

“不怕死就來試試,老虎還怕豬嗎?”曾玉說著毫不猶豫就坐了喬胖子的下方。喬胖子特愛碰牌,坐他下手很占便宜。這個喬胖子很有錢但非常吝嗇,你去他家里他也不一定散一根煙給你——秦峰常這樣評價他——說他哪天要是想通了遞你一根煙,那人情抵得上別人送你一條煙。秦峰說,喬胖子這人好賭又好色,要他出血除非賭和嫖。

曾玉坐好把包放在背后,開始輕松愉快地洗牌。

“喬哥,打快點!”坐曾玉下手的是秦峰,他專抽一種叫“七匹狼”的香煙,這時他把一支煙點燃后并不吸,只用唇夾住翹在嘴邊。據說這樣吸煙的男人非常自負,而這時的秦峰正叼著煙不耐煩地斜視著喬胖子。

“快!快!從包里摸錢給你就快。”喬胖子一雙肥手都在忙著提牌,那牌在他肥大的身軀前好像細小得站立不住。他的手東碰西摸,弄得邊上的牌不時倒下一兩張,他又疑心別人看,動作越發慢了。喬胖子慢吞吞地拿出一張正要打忽然又一下子縮了回去,就像拿著一張百元大鈔說什么他也舍不得丟出來。他皺著眉頭考慮著,在取舍間拿不定主意,肥胖的臉上一對眼睛瞇成了縫。看他滑稽的樣子,曾玉“撲哧”一聲笑起來。

“又笑,你笑起來好看就常笑嗎?”喬胖子眼睛仍瞇著,對著曾玉,他臉上換成了笑臉。

“我笑你額頭皺著,你知道額頭皺是什么?”

喬胖子自己也笑了,馬上展開眉頭:“曾玉說點其他的,別拿大哥開玩笑。”

在嬉笑聲中曾玉和了幾個大番,一把一把地揣錢。曾玉想,賭還要戒色,這一點你這頭豬不懂。不知不覺十二點到了。曾玉笑著推開牌桌,拿了桌上的一百元給了蘇麗,按開場子的規矩交牌錢。

夏夜里,街上到處是擺“串串香”的攤子。十二點正是麻將散場的時間,小城惟一的一條大街上夜宵生意忙活起來。這小城里開賭場的比比皆是:一般的茶館或俱樂部開在白天,去賭的是一些老年人;中型的就是蘇麗開的這種場子,老板有一點背景,來賭的人都是小城的“中產階層”;大型的賭場小城只有一兩個,專賭一種叫“筒子二八”的麻將,翻牌定輸贏。那是閃電式地過手現金,據說賭注很大非常刺激。敢開這種場子的老板全是黑社會叫得響的人,能鎮住三教九流。不然這賭場就開不長,不是被賭輸的人砍了,就是被派出所端了。那里每天都在制造神話,雖然贏錢的人只是少數,可他們暴富的消息在小城四處傳揚,立刻挑起了人們的欲望。在小城,沒有什么生意可以一夜暴富。他們的成功于是激發了更多的人去賭的野心。

曾玉想到剛才秦峰說鄢紅去了大賭場。其實曾玉早聽別人說她去了,據說贏了很多。“她敢一注下八千。”連秦峰都用吃驚的語氣來議論,曾玉想鄢紅賭得過了。

“鄢紅狂賭,最終必送命。”秦峰把這句話送給了鄢紅。

秦峰是一名轉業軍人。他的父親非常富有,在小城算得上是一位“社會賢達”。三代單傳使秦峰這棵獨苗在家里的地位非常特殊:在秦峰想當兵的時候,他順利地做了一名軍人;在他該結婚的時候,他娶到了小城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優裕的生活,容易到手的幸福,反倒讓秦峰一天到晚感到沒勁。新婚的快樂過了以后,秦峰感嘆:自己沒有體會過追求女人得不到時的那種遺憾與心焦,矢志不渝追到后的愛不釋手,這些他都沒有。他的生活是引人注目的,父親的影響使他走到哪兒都輕快如風。美貌的妻子對他的遷就反倒讓他索然無味。他無視別人的側目把工作辭了,他甚至做出過與情人私奔的事兒來激怒父母與妻子。可他跑到半路又良心萌動,發現自己為私奔而私奔也很無聊,他開著車回來了。不久他迷戀上了麻將。他發覺在賭桌上人與人是平等的,充滿了智慧和機遇的挑戰。風平浪靜,枯燥乏味的是生活,賭桌上永遠暗藏著殺機。比起玩女人來,麻將好像更利于家庭的和睦。于是,父母與妻子從不干涉他去賭。軍人的敏捷與機智使他在這個領域虎虎生威,流汗與努力讓他體會到了充實。幾年來的賭博從未讓他感到過厭倦,反而使他變得沉穩與理智。秦峰的個子在南方人中是比較少見的,他的智慧與他的身材一樣鶴立雞群。

贏了錢回家,一夫自然很高興。看他張開嘴曾玉馬上說:“以后不要去賭了。”異口同聲使他倆都笑了起來。可曾玉理解這句話與“繼續去賭”是一個含義。她想只是他可以在我輸錢的時候聲稱——我叫過你不要去的,從而立于不敗之地。

一夫現在基本上戒了麻將。他說:“一家有一個得這種病的人就夠了。”

曾玉立刻表示贊同。她笑著對一夫說:“這種熬夜勞累的活讓我一個人干就行了。你安心當你的清官,我能掙錢你就不用去貪贓枉法了。”

曾玉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電話鈴響,努力睜開眼看著窗外升了很高的太陽。

是盛艷,曾玉回著電話想著她也許找自己借錢。盛艷下崗后,在娘家的支持下兩口子一個開飯店一個開了美容院,大家戲稱她是“兩個企業的董事長”。但盛艷掙的錢不夠她賭,她是那種百戰百敗,包輸不贏的人。若運氣好贏上幾百她馬上撤退,而輸的時候打死也不走。她丈夫罵時,她挺委屈地說,我平生就這點兒愛好。丈夫于是規定:只準輸美容院的錢,不準欠賬。盛艷一般都能遵守,倒也相安無事。

“喂!快出來。我們去芙蓉溝賭場。”

“不去,遇上抓賭怎么辦。”曾玉推辭著,一是懾于一夫不準去大賭場的規定,再者也對黑社會心存恐懼。

“沒有危險,老板早保證萬無一失。”盛艷常用這種夸張的語氣。“去吧!鄢紅昨天又贏了一萬多,她快贏了十萬了。”

曾玉想著鄢紅的臉龐,想著那臉上的紅唇一定兩角往上翹著更加鮮艷如花。秦峰常說和鄢紅打牌是一種享受,她忽閃的大眼睛總傳送著她的驚喜與失意。而鄢紅最讓人難忘的是她的嘴唇,豐潤誘人,在一開一合之間引人遐想。她的周身還迷漫著一種香氣,鄢紅是漂亮的。贏了錢的鄢紅最愛買時裝,她包了車去成都在一條“女人香”的街上剛走一半,五千塊錢就買完了。

“你不賭,陪我去好嗎?”盛艷央求著,曾玉開始動心。曾玉平常在蘇麗場子里聽到那邊的各種神話,這段時間傳得最響的是周彪。彪哥再一次從“被告”變成了“原告”。他每天贏著可觀的數字已經贏了一個多月,成了今日的賭神。他在人們欽慕的眼光里神采飛揚地走過大街,他答應著人們的問候臉上寫滿自豪。

曾玉吃驚地問這些人會有這么多錢嗎?蘇麗給她解釋,彪哥贏了錢就還前些年欠的債。收到錢的人又來賭,彪哥又贏,于是欠債人變成了債主。

“去吧!去看看熱鬧。”盛艷找到了最佳勸說詞。

去看一次,就這一次。不說一夫不會知道,這些人與一夫那幫人是兩個群體,他們沒有對話的機會,不會有人看見了我而去告訴他的。曾玉在心里說服著自己,其實愿望早已左右了她。我不賭,只去看看。為了證明她自己真是這樣想的,曾玉拿出了包里所有的錢,輕輕松松下了樓。她再一次在心里說,我只去看一次。

她倆一坐上機動三輪,盛艷就對司機說:“去賭場。”看著曾玉奇怪,盛艷解釋,“這些人每天跑那兒幾趟,碰上贏錢的回來還給雙份車錢。”

“這幾天你不是輸完了嗎?今早還去?”曾玉看著盛艷喜氣洋洋的樣子,知道她不會借錢了。曾玉不愿向別人借錢也討厭別人向她借錢。她覺得明明心里惦記著卻在臉上裝著無所謂的樣子,不好意思去催問。每一次看見借錢的人都指望他說還錢,可打牌的人往往有錢去賭卻沒有錢還債,何況現在欠錢的人都是大爺。

盛艷說:“昨晚我在家里,老公看我八點鐘還不走知道我沒錢了,就給了我一千。他說,去吧!看你吃不香睡不著的。沒想到他的錢是紅錢,我去樓上賭小‘二八’贏了兩千。”說得高興,盛艷拿出皮包翻給曾玉看,錢夾里三沓一千元,碼得整整齊齊。

“昨晚贏了還去?”

“我想昨晚手氣好,今天去芙蓉溝賭大點兒。”

曾玉說:“你倒是有借口,輸了想贏回來,贏了想多贏點兒,每天都有理由往賭場鉆。”

盛艷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賭的話也想待在賭場里看別人賭,那感覺就像從前去單位報到一樣。”

說著話車停在了城外公路邊。曾玉隨著盛艷往山上走,看見一路上站著一些十七八歲的小青年。盛艷告訴她:“這些是放哨的,一有情況他們就打信號。”盛艷又指著房子的周圍說,“這坡上跑得開,沒人抓得住。”

“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曾玉一下子緊張起來。

“小心沒錯啊!”盛艷老練極了,曾玉還是有點不放心。她四處看著,發現樓坪上架著高倍望遠鏡,有幾個人輪留在望著。看見曾玉抬頭,他們對她揮了揮手。院壩里還站了許多人。

“怎么樣?”盛艷問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

“釣魚贏了五百,出來站一會兒。”那婦女好像是開雜貨店的,每天都聽見她的店里傳來“兩元、八元,歡迎選購”的聲音。

曾玉問:“這院子里的人都贏了嗎?”

盛艷說:“不,這些人都是水公司的,是些銀行行長……”

曾玉聽懂了這些人都是放高利貸的,每天5%的利息,一萬塊錢一天五百。水公司的人都分散待在賭場外邊,有利安全。

“李行長,今天生意好嗎?”盛艷問。

一個壯實的男人笑著對盛艷點頭。他說:“盛艷,先說好輸了錢找我借,優惠你4%怎么樣。”

“呸呸呸,我就一定輸嗎?”

“不,我是說萬一需要就找我。”

那人的目光望向旁邊的曾玉,曾玉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她拉了盛艷走開,問盛艷:“若還不清水債呢?”

“規矩是只要賭場開著,每天按息算。若賭場關門稱為‘斷水’,就轉為月息5%。水公司掙錢擔很多風險,所以他們也狠……我老公是不準我背水賬的,敢放水的人都是黑社會的人。”

曾玉聽著盛艷的話四處張望,在曾玉眼里他們與她并無差別,沒有三頭六臂,可他們卻是一般人懼怕的——黑社會。

“盛艷,都中午了才來,剛才一個小姐發了二十萬。”

隨著聲音走過來一個很帥氣的小伙子,一雙大眼睛在一字眉下閃耀著一種懾人的光彩,他挺直的鼻梁襯得整個臉龐清秀俊逸。這人大約二十幾歲,一身深藍色的西裝非常得體,雪白的襯衫上打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他望著曾玉點點頭說:“第一次來?”

曾玉欣賞著這個人的氣質,他友好的態度給了曾玉深刻的印象。她微笑著對他說:“是第一次來,您常在這兒?”

盛艷望著曾玉奇怪地說:“你不認識他?他是這里的老板——杜梟。”

盛艷的話打斷了曾玉的思緒,她覺得立刻有一股血沖上了大腦“哄”的一聲。這個大名鼎鼎的杜梟氣質如此文氣,像瓊瑤片的主角,這讓曾玉始料不及。在她的印象中,黑社會老大總是身材高大滿臉殺氣,打架的時候一人頂幾個,不然怎么稱霸呢?可杜梟讓她見識了另一種形象。

曾玉隨著盛艷擠進屋子,心里害怕碰上熟人。她不時用手擋住臉一雙眼睛四處望著,生怕誰開口叫她的名字。這樣不安地站了一會兒,曾玉放心了。這里誰都沒有閑心看她,場子里的人兩眼都緊盯著賭桌全神貫注地看牢著莊家和閑家。這周圍站的人都是“釣魚”的,男女不分地依著靠著,團結一致小聲地幫閑家喊牌希望他們拿到大點子,從而保證自己押到贏家。

這會兒莊家斗出的大都是小點子,一直在賠。盛艷也忘了她導游的角色,摸出錢就扔下去五百,眨眼間拿上來變成一千。她盯著桌子選擇著方位嘴里問曾玉:“下嗎?”

曾玉正猶豫時她又丟下去六百說:“你二我四。”

聲音剛落,見盛艷已收回錢給了她兩百——贏了。

曾玉干脆將兩百又丟到盛艷剛才放錢的地方,又押對了,錢變成了四百。

“手氣好啊!”曾玉回頭看見杜梟站在她身后,他的頭發用摩絲梳得一絲不亂,兩只手抱在胸前。“今天第一莊就倒霉,接著幾莊都這樣。”

“你不賭嗎?”曾玉問他,有點奇怪他的冷靜。

“我以前賭,輸了幾十萬才想著開這個場子——快!把錢放尾門。”他話音一落曾玉已放了下去,尾門一對三筒,錢變成了八百。

“你看得這么準,賭技一定很好。”曾玉高興地拿回錢,和杜梟聊起來。

“筒子二八也有些規律,我用錢買到了不少知識。可看得準還得有財運,我們永遠不知道財運什么時候來,又什么時候走。”

杜梟語氣中的平靜與他外形很吻合,曾玉判斷他是一個既理智又聰明的人。

杜梟說:“你第一次來就贏個吉利數吧!”

曾玉欣然接受了建議,把錢放進包里隨著杜梟走出了屋子。

“你常賭嗎?”杜梟問著,走在前面幫曾玉擋開涌進來的人。

“賭,但都打麻將。”曾玉站在院子里抖著被擠皺的裙子,發現肩上不知被誰按了幾個手印。

“常和哪些人打?”

“和秦峰、鐘志龍……”曾玉隨口揀了幾個做生意的人說,這些人在小城都有點兒名氣。

杜梟說:“你一定手氣很好!”曾玉停下整理裙子的手,抬起頭疑惑地望著他。杜梟繼續說:“你說的這幾個人我都很熟,你就是‘東方不敗’——曾玉吧。”

曾玉相信自己的眼睛睜大到了極至。她心里不知道是因為后悔還是吃驚。曾玉想自己怎么就相信他外表的文靜而忘了他是干什么的呢?一種懊悔涌上心來,曾玉站在那兒臉上的笑容一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鐘志龍是我岳父,和你家趙哥很熟,秦峰跟我是鐵哥們兒。聽說你是一個很有財運的人,哪天我們聯手賭一場,好嗎?”杜梟好像沒有看出曾玉臉上的變化,仍然不慌不忙、溫文爾雅地望著她,眼里裝滿了誠懇。

他的語氣和態度又讓曾玉輕松起來,并對自己剛才的小心眼兒有點兒不好意思。笑容又回到了曾玉的臉上,她對杜梟說:“好!哪天感覺好來賭一場。”

“你在這兒啊!”盛艷滿臉興奮地跑出來。“走!我贏了三千,回家啦!”

小保姆已吃過午飯,見曾玉進屋就告訴她,趙叔叔不回來,說去考察“僰人”山洞。曾玉點點頭,一夫前幾天提過,最近文化局送上來一個報告,說一個農民挖山藥時,挖出了一個洞穴口,那洞里散發出一種氣味,奇臭無比。后來這農民又去,那氣味臭得更加厲害,而且整個山村都聞到了那種尸骨腐爛的氣味。老人們又提到了那個久遠的傳說,懷疑是“僰人”與官兵戰死的那個山洞。

那個傳說充滿腥風血雨。說的是幾十萬官兵攻人“僰人”的洞穴,兩方戰了幾天幾夜沒有結果。朝廷就派兵封了兩邊的洞口,把官兵和“僰人”全封死在里面。這洞口一端在小城境內,另一端在鄰縣的地域。

文化局的報告說,如果真是傳說中的那個山洞,發掘出來與“懸棺”配合很有旅游價值。一夫動了心,帶著一隊人考察去了。

曾玉一陣輕松,這幾天可以為所欲為了。她看見兒子圓乎乎的腦袋就伸手拍拍他說:“吃幾碗啦?”

“兩碗。”兒子喜歡一邊吃飯一邊看動畫片。“媽,幫我買一個帶電腦的VCD吧!可以直接打電子游戲。”

“這個VCD還好好的。”

“不,新的可以打電子游戲。我每天只打一小會兒,像媽媽只打一會兒麻將一樣。”兒子伸出一個手指頭比劃著說,小保姆笑了起來。“買吧!媽。”兒子把碗放下了。

“考雙百分就買。”

“語文要寫作文,考不了一百分。”讀三年級的兒子最怕寫作文。

“爭取呀!VCD在等著你。”曾玉和兒子簽訂了協議,她隨便吃了點就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小保姆收拾好桌子,以為曾玉睡著了,就帶了孩子去房間里玩。曾玉閉著眼躺著想起肩上的那些手印,遂起身去了臥室的衛生間。在浴缸里她閉著眼睛,這時一夫的表情清楚可見,她臉上泛起笑容。

在別人眼里,一夫是嚴肅的呆板的;在曾玉眼里,一夫只是令她心儀的男人。她可以愛他時柔情似水,也可以在罵他時滿口臟話。曾玉生氣時收拾起一夫來絕不打讓手。她知道一夫不會和她離婚,這是一張制勝的底牌。于是她白天在外邊瘋跑,晚上回來掀起戰爭,一直到他認錯為止。而一夫只要一張口道歉,曾玉就破涕為笑。

一夫有時也很不服氣,他常疑惑地說:“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認錯呢?”

曾玉說:“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為什么你長期總犯一個錯誤——惹老婆生氣,卻一直改不了。就這水平,你還當縣長。”

手機響了,曾玉一打開就聽見蘇麗在叫:“還不出來,快來吧!秦峰都到了……還問誰,是張姐啊!”

曾玉每一次都把對手問清。現在她賭大的總選擇對手——職業殺手不要,沒錢愛欠賬的不玩兒,不熟悉的人就推辭。蘇麗還在叫著,威脅曾玉去晚了就沒有位置。她答應著忙活起來,曾玉是那種一聽到牌局就興奮的人。她穿好衣服,開始化著淡妝,曾玉很看重自己出場時的精神面貌。每當她睡眠充足時,她常會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她甚至有時一坐上牌桌就覺得這場景在哪兒經歷過。她試著說出這場牌誰贏誰輸,結果完全吻合,可大家毫不在意,說曾玉碰巧撞到。

曾玉覺得自己像個充滿了詭秘的女巫,她用這種大腦里閃過的第一靈感打過幾場牌,全贏了。但每一次下來渾身無力,她感到累得沒有力氣回家,只好坐在三輪車上吹著涼風讓車夫帶她在小城里兜幾圈才回去。躺在沙發上曾玉疲憊之極,她在用自己的精氣神玩著麻將——賭使她興奮也使她傷神。曾玉后悔著,但睡過一覺后卻又常常賭心再起。

曾玉敲著門,大聲叫著。蘇麗還是不放心地打開防盜門小窗,看清是她才開了門。

“快來,曾玉。都等你一陣了。”張姐笑嘻嘻地招呼曾玉。曾玉答應著張姐向屋里走去時,她忽然有一種預感——今天自己必輸無疑。只見張姐臉色紅潤,氣定神閑。這是一個又開煤礦又開大飯店的老板,她牌打得很臭可財運很好,這種人運氣來了誰也不是她的對手。曾玉猶豫著選擇坐了張姐的上方,她希望能克制張姐一下。今天的牌局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可曾玉不能來了又走,硬著頭皮她也得撐下去。曾玉明白賭博不能總是贏,有時候輸也是必要的。從來不輸的人是寂寞的,他會慢慢地失去對手。曾玉平靜地開始洗牌,她只希望今天不要輸得太慘。

“曾玉,興致不高啊?”秦峰說著點上煙,“七匹狼”和他如影隨形。在繚繞的煙霧里秦峰望著曾玉,這個女人時常讓他樂于接近。在賭桌上曾玉總是表現得不溫不火,她的淡泊與從容以及優雅的氣質讓秦峰有點著迷。這是一個他從前不曾接觸過的女性,他感慨自己結婚前只看重女人的漂亮而忽略了女人的智慧。他現在才明白,真正能打動他的女人是曾玉這種類型。可一切不會有改變,秦峰也不愿意去改變,他很樂意維持現在與曾玉的交往——是賭友又是朋友。在賭桌上他對曾玉有一點照應,不過他做得很隱秘,沒有人看出這點。這時,曾玉正為秦峰過第一把而松一口氣,卻同時為第一炮是她點的而忐忑不安。

“聽說你今早去了那邊……鄢紅今天輸了十八萬……幾十天的勝利一天就賭完。現在背幾萬塊水賬。”秦峰繼續說著。

怎么是她?曾玉想起早晨杜梟說的那個小姐。略為一算就知道鄢紅每天要還幾千塊的利息,鄢紅的臉肯定又蒼白起來。

“我說過她最終必送命。現在鄢紅要么再賭,要么去南下。”秦峰說著脫去了西裝,天藍色的絲質襯衣上,紐扣在閃爍著光芒。秦峰每天必賭,但他選擇場地,選擇對手,從不濫賭。他說:“我們是有點家底的人,不能像周彪那么灑脫,而你還得顧一點趙哥的面子。”

“我今天看到杜梟,他說跟你很熟。”曾玉對秦峰的勸告不好意思,便說出杜梟的名字,她也說不清出于什么目的。

“杜梟這個人很講道義,他年輕又充滿智慧,可他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他是什么樣的人呢?”曾玉問。

秦峰抬頭看著她笑,曾玉才發覺自己語氣有點過急。她問自己為什么想了解杜梟呢?可能他和自己認識的人都不一樣吧。杜梟的傳聞與他本人的言行差距讓她迷惑。曾玉想杜梟為什么不做職員,甘心做鐘老板的女婿而寧愿去做黑社會老大呢?是他想爭得一席地位在心理上與鐘志龍抗衡,還是鐘志龍需要一個有勢力的女婿?

秦峰說:“杜梟在小城是可以呼風喚雨的,他手下有很大一幫兄弟,開這個賭場每天利潤可觀。”

“你們在說杜老板,我認識。”張姐叫著,終于聽清他們在說誰。“這人挺熱心,上次我……”

曾玉停下了閑聊,她開始集中注意力到牌桌上來。張姐手氣果然火爆。曾玉極力不碰她的牌,揀著生張打,想讓上家的秦峰碰,奇怪的是這些生張全進了張姐的嘴里。曾玉明白張姐手氣已勢不可擋,遇到這樣的對手一切都無能為力。她四處看著,想著怎樣應付這種少見的情況。

“蘇麗,你來幫我打一會兒,今早去了那邊,眼睛有點澀了。”

“是人色吧。”蘇麗說著過來,曾玉為自己的計謀而高興。蘇麗是很有賭運的人,但她膽兒小。

換上蘇麗,曾玉坐到沙發邊去了,她不想干涉蘇麗的思路。麻將打到一定程度早已不存在技術上的問題,純粹是心理與財運的拼斗。

“你放心地干,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輸了沒事兒的。”曾玉在閉上眼睛以前沒有忘記減輕蘇麗的心理負擔。賭靠三點:運氣、膽大、知道收手。蘇麗缺的是第二點,而曾玉缺的是第三點,她沒法收手。

“我幫你自摸了一把清一色。”蘇麗叫著,聲音里透著歡喜。她每天開這樣的家庭賭場,一個月少說有五六千的收入,她不必再賭。她對人的友好與親切讓大家都愿意來這兒,而她的丈夫卻總是躲開她的目光去大賭場,千兒八百地輸著。大家常玩著麻將聽她訓斥丈夫,而她丈夫耷拉著腦袋態度端正地聽著。待蘇麗一說完他又伸出了手:“還欠別人五百。”蘇麗罵著卻又給他,這讓周圍的人忍俊不禁。

曾玉知道自已對蘇麗的欣賞也包含著對智慧的欣賞。在曾玉的觀念里,女人的聰明比美貌更重要,而經濟獨立的女人活得更有尊嚴。蘇麗開過舞廳,曾玉和她無話不談的交往使她更了解男人。男人可以在一秒鐘內完成把愛情與性分開的思考。面對年輕漂亮的女子,哪怕還不知道姓名,他也照樣在她身上說——愛你。那是雄性畜牲對雌性畜牲的本能。下了床說過的話全都不算。小姐們在一次又一次的被棄中明白了這個道理。人們常說——“婊子無情”,而婊子們正是在男人不斷的再教育下形成了這一職業道德。大家都怪罪這些小姐,說她們把男人帶壞了。可曾玉想一種商品的出現和存在,恐怕是先有一個買方市場。曾玉想著蘇麗,蘇麗開了小城第一家舞廳,當大家眼紅紛紛效法時,她關了舞廳又開了一家美容院。而現在她又開了家庭賭場,賭和嫖讓她聚積了財富。

“過來結賬,散場啦。”蘇麗叫曾玉過來,一邊清點著面前的鈔票。“剩三千,你拿出多少?”

“只輸了兩千。”曾玉說著把錢裝進包里,感謝著蘇麗的幫助,說沒有她自己會輸得很慘。秦峰也輸了,張姐一吃二。賭是很奇妙的,它不完全靠技術,以張姐的賭技遠不是曾玉和秦峰的對手,可她今天的運氣讓他倆無可奈何。但賭也講技術,在長久的時間里,當大家賭運相當或張姐運氣衰落時,曾玉自信自己仍然可以打得她落花流水。曾玉笑嘻嘻地告辭,這種輸贏一點也不影響她的心情。曾玉想這一切表明我也是可以戰勝的,這讓我看起來更親切,也在后來的日子里更有殺傷力。

這段時間曾玉的利潤直線上升,幫兒子買了自行車也買了VCD。一夫早晨說換季了想買雙皮鞋,曾玉下午就給他拎了兩雙回去。

秦峰陪曾玉去挑最新款式,在街上碰到周彪前呼后擁地過來。秦峰說,今天的周彪是從前的姚哥(一個大贏家),而現在的姚哥又變成了昨天的周彪。賭重新分配了他們的財富,也重新分配了他們的社會地位。

贏了錢的人在小城像一個英雄被人崇拜,像“僰人”殺敵勝利榮歸故里。他們在飯店里述說著一場場戰爭,那聲音大得引起鄰桌的許多人側目。他們一直默默無聞地隱沒在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之間,只有現在他們揚眉吐氣走到了眾人面前。盡管這一切不會長駐,可這幾天的風光就是他們多年的夢想。

周彪一身便裝,秦峰笑他穿得破破爛爛的,不像手氣那么風光。彪哥說,我又不出席人代會,省點錢買手機算了。周彪喜歡更換手機,摩托羅拉各種型號他都玩過,這會兒他手上是“九九八”新款,他打著電話和那群人走了。

去年,也是這個人借曾玉兩千塊錢久久沒有歸還。當曾玉忍了再忍不好意思問到他時,他態度友好地說,等贏了錢第一個先還你。他不賴賬,還錢時禮貌周全。

小城里有這樣一群人,不管輸贏他們都瀟灑自如。該賭就賭,該玩就玩,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就盡情地吃,不會為背幾十萬水債而睡不著覺或心情不好。這是一群以賭為生的人,水公司對他們好像也特別寬容。這么多年的交道也教會了他們——別小看周彪之流。他一會兒作“王”,一會兒作“寇”,借你的錢是想讓你掙點。李銀行就是靠著周彪從七千塊錢滾到了十多萬。當然這個錢有時候就是一個數字,但這個數字現在全變成了現金,現金又變成了姚哥頭上的數字。周彪最愛說:“不怕輸得苦,就怕斷了賭。”

秦峰勸曾玉幫趙哥買“七匹狼”的牌子,他說這個牌子最適合男人。曾玉一口答應了,她發現自己對帥氣瀟灑的男人天生有一種好感。記得當年看電影《巴黎圣母院》,善良的加西莫多據說是心靈美的人,可曾玉看過電影后很長時間一想起他就完全沒有食欲。曾玉想自己肯定是一個好虛榮的女人。如果一個漂亮的男人全身抹著毒藥,顯示出他奪人的氣魄,自己一定會親吻他,這是無法改變的。

賭也是一個充滿魅力的男人,讓曾玉每天一想到他就心旌搖曳,忙著趕赴他的約會。

一段音樂聲,曾玉拿出手機翻開蓋,見是秦峰的號碼。

“曾玉你快出來,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半小時后我在出租車停車場等你,不來我可走啦。”秦峰慢慢地用他帶有磁性的男中音說著,語氣里都聽出了興奮。

曾玉十萬火急地換下睡衣,嘴里含著塊蛋糕就跑出了門兒。清爽的街上,曾玉遠遠地看見秦峰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站在那兒,身后是一排紅色的出租車,一些匆匆的行人走過他身邊,襯得他像電視里做汽車廣告的模特兒。曾玉從包里拿出紙巾擦著嘴唇,打算一會兒抽空抹上口紅。曾玉紫色的秋裝襯著她白白的肌膚讓她充滿了自信。曾玉好像完全信任地問都不問就跟著秦峰鉆進了出租車。其實她看見車牌末位數是388,不用問都知道是去賭場,秦峰喜歡包這個車出去賭博。

“今天賭場搬到了沙子壩小鎮,杜梟讓我去捧場。你近來手氣火爆,陪我賭一場怎么樣?”

秦峰坐定后自己開車,曾玉沒待他說完就答應了。秦峰這段時間是她的手下敗將,愿賭服輸曾玉發覺他一點兒也不介意,下了戰場依然是朋友。但曾玉覺得贏了秦峰許多錢,好像心里欠了他什么,于是十分樂意幫秦峰的忙。

“你該早說,我包里只帶了六千塊錢。”

“我帶了兩萬,你不用帶錢,你帶運氣。”

曾玉興奮起來,忽然又想起來問秦峰:“別人要認出我呢?一夫知道了要罵我。”

“那是一個小鎮,不會有人認識你。當然,你像一只漂亮的狐貍,想認識你的人也很多。”秦峰開她的玩笑想讓曾玉輕松一下。

聽到他的贊美曾玉又忘了顧慮,想到馬上會有的場面她激動起來。曾玉還從來沒有和這么多人賭過,想像使她身體顫抖,不知是出于害怕還是歡喜。

曾玉看著窗外,早晨下過的暴雨使滿眼的青山蔥綠逼人。山上的峭壁上不時看見一叢叢菖蒲正開著白色的花,曾玉遺憾著路旁沒有,又想著路旁有的話還輪得到自己嗎?大概只有懸崖上的花才開得長久開得動人吧!

車開了大約三十分鐘,停在了小鎮一條街的盡頭。有兩個小伙子走過來,其中一個是杜梟。他和秦峰寒暄著,望著下車的曾玉展顏一笑。杜梟說:“歡迎光臨。”

他們倆站在一起吸引了曾玉的視線。曾玉笑著說:“簡直像兩位偉人的握手。”

其實他們三人站在這古樸的小鎮街頭,已經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他們走過幾個小門再穿過一條小巷后,來到了一個院子。這院子的四周卻是三四層高的樓房。杜梟帶頭走到一個不起眼的門邊,又是一條小巷。漸漸地聽到了人聲,隨著逐漸大起來的聲音他們終于來到了賭場。

這是一間有三四道門的屋子,燈光明亮,照著“釣魚”的人們。大家全把目光投向賭桌,像體育場的觀眾高矮有序。不同的是這里的觀眾都是參與者,正把他們手中的錢丟下看臺,丟在自己選定的方位。有那么一會兒大家屏氣凝神,幾十雙眼睛盯著莊家,盼望他臉上露出失望。偶爾有的莊家就悲傷地叫一聲,等大伙呼叫時他又露出燦爛的笑臉,引出責怪也引出了嬉笑。有的人無聲地開合著嘴唇,好像在喊著“閉死”,咒莊家拿到最壞的牌。坐三方的閑家按規矩總是先亮出點子,押到大點子的人興高采烈,像抱到了一臺鈔票復印機。不幸押到小點子的人就咒著莊家,指望著惟一的機會。而每到這個時候莊家總是慢條斯理,一張一張地慢慢品著,體會著成功或失敗的滋味。他們僅用兩個指頭就摸出了麻將。

這個時刻恐怕是賭徒最迷戀、最值得回味和訴說的時刻。一旦莊家亮牌,歡笑或嘆息就隨聲響起。接下來若莊家贏了就把滿桌的百元大鈔收到懷里,一屋子的人眼珠子都滾到了他的懷里,指望著裹回一些鈔票。若莊家輸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喜悅立刻彌漫于人群里、空氣中。大家喜氣洋洋地等著莊家按順序發放翻一倍的賭注。這個時候通常會有人后悔沒多押點,惋惜聲伴著歡笑聲不絕于耳。

這大概就是“筒子二八”讓人迷得死去活來的原因。可“筒子二八”更像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永遠不會忠實地跟定誰。她在賭桌上風情萬種,邁著婀娜的舞步一會兒倚在張三的肩頭,一會兒投進李四的懷抱。她多數時候嘲弄貧窮,可某一天又寬容地把吻印上窮人的額頭,這更是一個致命的誘惑——使每一個人都對她充滿幻想。可永遠沒有誰能長久地擁有她,只要走進對她追逐的行列,沒有人躲得過最終倒在她腳下悲傷哭泣的命運。曾玉相信這里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都勸著別人不要迷戀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可又有多少人面對她絕世的風華而不動心呢?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可大家還是喜歡糞土。”秦峰看著屋里的人群,笑著對杜梟說。

坐莊的人不賭了,秦峰和杜梟擠了進去。秦峰回過頭示意曾玉過去。“我們三人平推。”

“我占兩股,你們一人占四股吧。”曾玉盤算著包里的錢,不愿欠賬是她現在賭的條件。她拿出五千遞給秦峰說,“輸贏五千。”

曾玉用微笑掩飾自己的慌亂,和杜梟一人站一邊。第一把通吃,收上手一大把錢。老賭哥們頭幾把不會下大注,他們要先看莊家的手氣。秦峰吃點賠點,慢慢顯出了疲軟,這時候桌上賭注開始押大,光遷門就有三萬左右。曾玉的心“怦怦”急跳,發覺手早已捏出了汗,她看著他們兩人各自拿出的兩萬已所剩無幾。曾玉著急起來眼睛死盯著桌子,骰子擲出去后又是一次通賠。距今為止已輸了九萬,秦峰問她:“還平推嗎?”

“推吧!”曾玉已忘了定下的規矩,她只想現在退就輸定了,賭下去還有希望。杜梟又一次讓水公司拿錢下來,并用一張小紙條記下欠賬的數目,他抬起頭來對曾玉揚揚紙條說:“又是五萬。”

曾玉點著頭,可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感到無法思考也無法選擇,這會兒又賠出去四萬,杜梟說:“水公司盡管放心,有我擔保。”

“嗖嗖嗖”又丟下來四萬。贏得多的人已撤走,換了另外幾個人坐閑家。曾玉心里一動,忽然想莊家也可以換人,便對秦峰說:“讓我來。”

曾玉變得沒有顧慮了,現在也不怕誰認出她,孤注一擲的念頭讓她站到了莊家的位置。現在曾玉已看不見黑壓壓的人頭,也忘了輸出去的十多萬。她用一根扎錢的橡皮筋套住披散的長發,挽起了自己遮住手背的袖子,深吸一口氣然后在心里默念一聲——“開”。

曾玉開始當莊。

很久以后曾玉常常回憶起那個場面,曾玉有點懷疑那個挽著袖子、不管后果狂賭的人不是她自己。那一刻,她的斯文以及理智早已遠離了她,那個女人不是昔日的曾玉,她更像鄢紅。那也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斗,屋子變成了那個久遠的歷史上的洞穴,曾玉像是拿著長矛的“僰人”奮力地廝殺著。汗水流過她的額角,流到了她的臉頰上,她不管不顧地拼斗著,曾玉眼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管拼命地舞動著她的長矛……

曾玉在小鎮留下了一個傳說——她在半個多小時內贏回了秦峰輸出去的十多萬,并掙了三萬利潤。最后一把桌子上賭注很大,場子里已賭得白熱化了。連續的通吃沒有人會相信曾玉還有好運。骰子擲出去后,順門的周彪亮出一對九筒,他個人的注就是兩萬,他用手按著桌上的錢站起來驕傲地說:“這次看你吃我。”

“贏回這么多,輸一把很正常。”秦峰安慰著曾玉接著就數手上一千一沓的錢,準備賠給彪哥。

杜梟沒動,他盯著曾玉摸牌的手大聲地說:“拿一對么雞打死他。”杜梟指望著惟一的機遇。杜梟清楚如果這一把贏了他們就撤,若輸的話再賭下去可能前功盡棄。

這時的曾玉眼睛看著三方的賭注,在人們出聲的詛咒中用手摸完了兩張麻將。一陣狂喜涌上心頭,她正是拿了一對天牌——么雞。奇跡使曾玉的面孔激動得發出了一種光彩,她在人們的吵鬧聲中輕言細語地說:“左手一只么雞,右手還是一只么雞。”

吃驚使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寂靜,接下來是重重的嘆息,那聲音包含了希望落空時對命運無能為力的沮喪。這千載難逢的機遇降臨在了曾玉的頭上,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議,卻又那么順理成章。周彪一下子坐在凳子上,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

曾玉感覺這是好運到頂的最后輝煌。她大叫著:“結賬!”推了桌上的牌就帶頭擠出了人群。先前的驚嚇與現在的狂喜讓曾玉惟一的感覺就是饑餓難耐,全身發軟。她看手表才發現時間已到下午兩點,可她還沒吃早飯。

秦峰和杜梟用西裝裹著一大堆錢跟了出來,在他們身后是幾大銀行行長。他們既盼望你輸,等借了他們的錢后又盼望你贏。他們恪守著只放水不參賭的行規,其毅力可敬可佩。

“今天好在這位漂亮的小姐,不然你們兩個‘毛子’死定。”一個行長數著到手的一千五利息,不忘記恭維曾玉。

“曾玉,我都想擁抱你啦。”秦峰笑著張開雙臂做著擁抱的姿勢。汗水還掛在他的臉上,他們從昔日的對手又變成了同盟軍。

杜梟伸出手說:“合作愉快!”

曾玉不好意思握手,又不能不握,于是便碰碰他的手說:“用實際行動感謝吧!我還沒吃——”

“叮鈴鈴……”“早飯”兩字還沒說完就聽到了尖厲刺耳的鈴聲。杜梟沖屋里聲嘶力竭大叫一聲:“大家散開!”他撒腿就跑。秦峰拉了曾玉的手跟在杜梟身后,他們飛快地沖進一扇小門沿著樓梯“噔噔噔”地跑上了四樓的樓坪。秦峰牽著曾玉帶她走過了搭在兩幢樓間的木板,高樓懸空,曾玉忘了害怕。過來后,杜梟迅速地搬開了木板斷了后路。他們三個站在樓坪上喘著氣,靠著護欄曾玉看見了下面狂奔的人群。他們從剛才待著的小屋沖出來呈放射狀四散奔去:有摔倒在菜地里的;有正在爬墻的;混亂中她看見一個女人站在菜地里放聲大哭。曾玉還看見一個人在土墻邊用手刨著泥土,把錢往地里埋,他站起來后用腳使勁踩著泥土,并抬起頭四處張望。

秦峰說:“好在公安這會兒來,早半個小時我們輸定了。”

曾玉聽秦峰說著,才感到了害怕。她沒想到自己居然走過了兩幢樓之間一張窄窄的木板。現在如果再走,她是無論如何走不過去了。曾玉想,秦峰今早晨倒是說對了,“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今天首先是體會輸錢的刺激,接著又領略奇跡的出現,而現在又是倉皇逃跑。不知道一會兒還會有什么在等待著他們。

警鈴已響過了很久,杜梟的臉依然陰沉,他們等了一會兒,看見一個大男孩在樓下揮著手讓他們下去,三個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院子里站了許多人,他們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那表情是慶幸沒被逮住嗎?

那個揮手的大男孩遲疑地上前:“杜哥,我安好警鈴后想試試效果,伸手按了才想起沒通知——”杜梟一個耳光就扇了過去。

曾玉和秦峰聽明白后縱聲笑了起來,想著剛才的狼狽他倆更是笑個不停。秦峰學著杜梟大叫一聲——“大家散開”,杜梟也跟著笑了。

四散的人都陸續回到了小屋。一個男人還在拍打著錢上的灰塵。曾玉認出他就是在土墻邊埋錢的人,想著他剛才的鬼鬼祟祟,東張西望,她指給秦峰看說那個是剛才偷地雷的日本鬼子,兩人又笑。那個哭泣的女人也回來了,她繼續哭著告訴杜梟,有人趁亂搶走了她手上的兩千塊錢,她嚎叫著不依不饒。

杜梟從包里抽出兩沓錢扔給那女人。“以后把錢捏緊點。”他回過頭望著人群說,“誰搶了錢給我放明白點,再搶一次我讓你看看。”

賭又開始了,曾玉現在又再一次感到了饑餓。他們走出了深深的巷子,沿著早晨的來路穿過一扇扇小門來到了街上。杜梟又變得溫文爾雅,他問曾玉:“喜歡吃什么?火鍋?”

“不了,吃清淡的,刺激不想要了。”

曾玉躺在沙發上看著影碟,這半個月來她都待在家里。那天從小鎮回來后曾玉渾身無力,夜里曾玉興奮地一會兒叫著“賠了”,一會兒又喊著“我有很多么雞”。在曾玉的狂呼亂叫中一夫搖醒了她。他摸到她的額頭燙得嚇人,曾玉昏昏沉沉地被一夫弄到了醫院。

躺在病床上輸液時,她昏睡中又在叫著,高燒使她暴露了秘密。不久曾玉在小鎮的輝煌還是傳到了一夫耳朵里,那一切成了曾玉最大的錯誤。

一夫鐵青著臉接曾玉回家后對她嚴加訓斥:“想不到大賭場都敢去,你還有什么地方不去呢?”

“舞廳我就不去。”曾玉在心里說。

一夫又聲討:“為你這點兒愛好,我擔多少罵名。你倒是不管不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贏了錢你不也笑了嗎?”曾玉盯著一夫,又在心里對了一句。

“你和孩子干爹他們打呀!他們不也天天有牌局嗎?”

曾玉小聲嘀咕:“那不是打麻將,純粹變相受賄。”

一夫說:“你嘴里說什么,大聲點兒呀!你不是伶牙利齒嗎?”

而曾玉就此默不作聲。她想,從維護一夫的臉面來說我是有錯的,我的表現荒唐得讓他的朋友無法理解。可對于秦峰與杜梟來說我又是他倆的大救星,是我使他們從失敗走向勝利。曾玉忽然想到其實對與錯本來就是相對的,只是看我們選擇站在哪個角度。

這幾天曾玉哪兒也沒去,躺在沙發上看影碟和聽音樂。周治平在歌聲里慢慢地品味著愛情,他清純的目光讓曾玉好像看到了天堂里的紅玫瑰。曾玉覺得周治平更像在吟唱愛的圣經。童安格背著吉他走在路上,他表現的教養與風度似乎更讓曾玉欣賞。他在奔馳的列車窗口,唱著《愛與哀愁》,那種男人的優雅更打動曾玉的心。在童安格的目光里曾玉覺得自己在慢慢地走出鄢紅的角色,慢慢地找回自己。

在一夫眼里曾玉好像改邪歸正了,對他的教育幫助有了醒悟的意思。他又開始對她和顏悅色,曾玉恨恨地想,其實只是身體的虛弱使自己暫時放棄了賭博,不得不在家里過著靜養的日子。

蘇麗和盛艷不時來陪曾玉聊天,秦峰打過電話來,曾玉謝了他的問候,曾玉在家里聽著關于賭場的各種消息。

鄢紅辭去了工作,水公司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找她,每天的利息逼得她真想跳樓。最后無法償還的債務讓她選擇去海南,和她同去的還有幾個年輕的女子。據說其中有一個叫孫曉春的人,她一個月輸了幾年南下掙的六十萬。這次她們結伴南行,有路可走讓鄢紅輕松起來。蘇麗說她們幾個嬉笑著擠上列車,揮著手說:“過年再見。”

在蘇麗的講述中曾玉好像看見了遠去的列車,列車帶走了美麗的鄢紅。她是第一次出去闖蕩,是賭使她淪落風塵。小城里其實有許多個鄢紅,還有許多個孫曉春。她們大都每年出去一段時間,然后回來立刻鉆進賭場。在賭場里,她們平靜地說著外面的工作,說著她們掙到錢的數目。大家心照不宣平靜地聽著,對能掙到這么多錢表示贊許。出去后掙不到錢的人倒是不光彩的,這就是賭場的思維。

曾玉不知道第一次去的鄢紅是怎樣的心情,不知道在她眼里的故鄉是怎樣一番景致。她回來還會賭嗎?孫曉春有了六十萬依然沉迷于賭博,這是讓人不可思議的。她們是為了什么呢?這同樣讓曾玉想不明白。

一夫又走了,并沒有找到傳說中的山洞。那個發臭的洞里,有一條蟒蛇的尸骨,卻并不是傳說中的“僰人”洞穴。考察隊伍里有一名地質隊的人,卻在那山洞附近拾到了恐龍化石,并發現化石旁有恐龍的脊椎骨,這是真正的重大發現。現在一夫又得陪省里來的專家去考察恐龍了。

曾玉偶爾去蘇麗的家庭賭場,卻不容易找到對手,偶爾和喬胖子賭一把,曾玉發覺自己居然對一百元起注的麻將不再有多大興趣。她在那兒機械地摸牌出牌,已找不到原來的感覺。賭過“筒子二八”的人對麻將已顯出不耐煩,那明顯的冗長對于曾玉似乎不可忍受。這讓她想起關于毒品的話題——超過劑量的注射才可以產生興奮。

秦峰已不來這兒了,他要么不賭,若賭就賭“筒子二八”。蘇麗一邊抱怨曾玉與秦峰的撤走使她生意受到影響,一邊勸說曾玉不要再去,秦峰已輸了幾萬了。

曾玉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不打牌她好像就無事可干。她在單位上簽了到常去街上閑逛,這一天早晨她碰上了周彪。

周彪說:“聽盛艷說你被趙哥修理啦?從此金盆洗手?”

“怎么會。我那么容易就范嗎?”

周彪甚至沒有動員,曾玉就跟著他去了小鎮。他剛才的語氣以及已經復原的身體又讓曾玉賭性再起。周彪在車上回憶著曾玉不久前的那一次精彩,他說那天碰上秦峰當莊的話他贏了早就走了,他去遲了碰上曾玉,結果輸了四萬多。聽著曾玉表示遺憾,周彪擺著手說:“這有什么,輸贏是常事兒,不怕輸得苦,只怕斷了賭。這幾天我早贏回來了。”

曾玉笑了,她發現特別愛賭的男人是很爽快的,而且他們忌諱沾染女色。他們一天到晚就沉迷于賭博,而對小姐沒有興趣。她想,雖然原因不同,但在結果這一點上,嗜賭和吸毒居然驚人的相似。

周彪說賭場又換地方了。杜梟的場子里有了奸細,只是還沒查出是誰。現在只好每天換一個地方,提前一個小時通知各片區去賭的人。周彪戲稱自己是小城片區代表隊隊長。明天干脆包一輛公共汽車停在十字路口帶著大家下來。一邊的司機信以為真,說搶我們的生意啊?

周彪一邊用手機聯系著杜梟,一邊指揮著司機沿著剛提供的線路開車。車出了小鎮,一路上不時看見三三兩兩的小青年。他們大都在岔路口,過路的行人是看不出什么的,而內行一看就知道是杜梟的人。車開到一個荷塘邊停下,周彪伸出頭時,一個小伙子用手中的對講機指給他們看小路的盡頭。他倆沿著小路走著,五步一哨的陣勢讓曾玉產生了一種莫明的興奮,她覺得好像電影里的地下黨進入了白色恐怖區。周彪的打扮特像一個農民,一件舊舊的運動衣披在身上,與周圍鄉村的景色融為一體。走在他身后的曾玉,像是從城里來走親戚的女人,東張西望,不時發笑。他倆走上了鐵路,看見鐵路兩端也站著好幾個小伙子,有一個指著鐵路對面的一片農舍說:“就是瓦房那間。”

周彪詢問著戰況急急地跨進屋時,不小心碰響了大門。人群里不知誰大罵了一聲:“誰他媽弄得乒乒乓乓的,惹得老子心慌。”

“是我,姚哥!抓怕了。”周彪答應著擠了過去。

“別說抓字。”姚哥忙著下注笑著說,“快下,今天盛艷發工資,已發了快十萬了。”一聽這話,周彪從姚哥手上抓了一千迅速丟下去。

曾玉看見盛艷臉色蒼白地坐在莊家位置上,頭也不抬地只管擲著骰子——又一把通賠,她麻木地數著錢往外遞著。曾玉叫她的名字,可她聽不見。曾玉站上凳子準備安靜時再叫她,想勸她馬上收手,盛艷的神志完全垮了。

曾玉不忍下注,她不知道盛艷輸這么多錢拿什么來償還,她丈夫知道后又會怎樣的暴跳如雷。曾玉又想起自己的那一次“傳說”,她跳下凳子準備擠過去幫盛艷當莊……

人群忽然炸了,曾玉還沒反應過來時,突然聽到了一聲大吼:“不許動!全都不許動!”人群中有幾個人拿出了警棒,賭徒變成了公安。周彪一個箭步就躥進了鄰近的小門。曾玉迅速地擠過人群跟著他跑,心里只想著周彪如此聰明,跟著他跑準沒錯。周彪躥進去的是這家農民的臥室。他用力扳斷木柱的窗條,卻看見從附近的農舍里已奔過來許多便衣。

“跑不出去了,我們中了埋伏。”周彪說著垂下了手臂。”

屋里又進來一些穿制服的公安,忙著把人群往堂屋里趕,指定出兩間屋子準備搜身。一個魁梧的男人布置著,周彪認出他是李剛,是小城公安局副局長。他讓曾玉去勾兌,曾玉說不認識這人。曾玉轉過身背對李剛,擠到角落里去了。她隨著大家站在堂屋里,開始后悔自己今天早晨的沖動,自己怎么就在那個時間碰上周彪呢?但后悔已無濟于事,這種事總有一天會碰上的。曾玉現在才想起一夫來,她不在乎包里的幾千塊錢被沒收,曾玉想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一夫的憤怒,給他惹麻煩了。

秦峰擠了過來,他悄悄地叫曾玉把錢給他。他有辦法把錢帶出去。

曾玉看見盛艷面如死灰,她靠在墻上,對面臨的處境毫不關心。公安來與不來對她已無所謂了,她已輸光了身上的錢,并借了幾萬塊水債。曾玉又叫她的名字,她望望曾玉沒有吱聲。曾玉已把錢全給了秦峰,她躲過李剛的視線,背著只剩傳呼和手機的包進了專搜女人的房間。反正一切都躲不過了,就想早點搜完脫身。

生平第一次曾玉舉起了雙手,一個女警細細把她從頭摸到腳。她用手指熟練地隔著衣服就勾起了曾玉的胸罩,她彈了兩下放下后,又接著把手伸到了曾玉的胯下。她面無表情地在曾玉褲襠里摸著并捏了兩下,被污辱的感覺沖擊著曾玉,羞恥使曾玉兩眼噙滿了淚水。她感到自己也許真的錯了,為愛好犧牲自尊這不該是她。這一刻她惟一想到的詞是“自取其辱”。曾玉哽咽著報了一個假名字,心里乞求著這一切快一點過去。而女警卻還在她的身上四處摸著,奇怪她身上到處都沒有錢。曾玉咬著牙,臉色顯出了蒼白,這漫長的時刻終于完了。曾玉走出屋子把門兒使勁地一帶,碰得山響,她只能用這種無奈發泄自己的憤怒。

曾玉走出堂屋后看見出來的人還在院里站著,她一刻也不想停留。曾玉出了院子走到了荷塘邊,站在那兒她的心情非常低落。

秦峰和周彪也過來了。周彪說:“賭自己的錢,沒什么不好意思。要是允許開賭場就好了,我們可以放心地賭,他們也可以收稅。”

公路上沒有的士,他們一塊兒往小鎮走去。路上不時碰到坐著三輪車來趕場子的人。他們奇怪地問:“怎么走了,吃夠了?”

“吃什么夠,今天來了一個叫李剛的高手,一下子贏了四五十萬。我們的錢全輸了。”

“哪個李剛?外地來的?”

“什么高手這么兇?”

周彪說:“這人厲害極了,場子里明明過了三個么雞,他還能拿一對么雞通殺。”

“肯定是抽老千。”來人說。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他抽老千?可他有槍。”周彪認認真真地講著,不帶一點笑容。

“你們傻了,找杜梟啊!他開的場子他負責擺平。”幾個趕場子的人憤憤不平。看他們認真的樣兒,曾玉開口笑了起來。

抓賭的時候,杜梟不在場,等他趕來公安們已經凱旋。他給秦峰打來電話,讓去“僰寨”吃午飯。

曾玉坐在飯桌上毫無食欲。她喝著茶聽著這小間里的喧嘩。姚哥和彪哥以及幾個外地來的賭客吵鬧著,為失去的錢財憤憤不平。

“我們買你杜梟的面子,從四面八方趕來捧場,倒讓他們把錢收去買小車。”

“怎么今天才搬家就中了埋伏,肯定你身邊有人告密。”

“當奸細好啊,40%的回扣。”

……“

杜梟站起來端著酒杯說:我對不起大家,我沒有臉面再開賭場,今天的一切請兄弟們原諒。”杜梟一飲而盡,然后挨著敬酒。

曾玉走出了小間,她不想聽他們吵鬧,她甚至有點想幫杜梟喝一杯。曾玉想大家都以為公安會像電影上的警察開著警車“嗚嗚嗚”地響著警笛一路過來,可現實中沒有這樣的警察,只有自以為聰明的我們。

曾玉順著過道準備走向大廳,卻在另一扇敞開的門前看到了剛才抓賭的那群公安。

李剛正在敬酒。他說:“大家今早六點鐘就去,一定餓了,喝了這杯酒多吃點菜。大家辛苦了。”

曾玉走過那兒后正在奇怪怎么兩隊人馬都選擇了“僰寨”,突然看見一個大男孩飛奔了進來,他沖過曾玉身邊大聲叫著:“盛艷被火車壓死啦——盛艷被壓死啦!”

秦峰和周彪沖出了飯店,曾玉木木地站在那兒沒有跟去。大廳的墻上放著一個大電視,張宇正在獨自唱著《都是月亮惹的禍》,歌聲在曾玉耳里變成了哀嚎,她的眼睛模糊起來。

曾玉站在大廳里,她的身邊飛跑著賭博的人和抓賭的人,盛艷的死讓他們都向著一個方向奔去。他們魚貫而出,像一列滾動的火車輪子。曾玉不由想到,正是這一個個火車輪子,一一地碾過盛艷的身軀,把她壓得身首異處,骨肉分離……曾玉看著一瞬間空曠的大廳,想著一天到晚吵吵嚷嚷的盛艷,仿佛看見了一身鮮血的她迎面走來,眼里長流著鮮血。曾玉晃晃腦袋,抹去眼淚。鄢紅走了,盛艷死了,她倆都下了一生中最大的賭注,可是輸依然是惟一的下場。曾玉忽然明白,真正的贏家永遠不是去賭的人。

這時李剛和杜梟一塊兒從過道里走了過來,看到曾玉他倆都怔在那兒。杜梟的臉立刻變成深紫色,他的目光像兩把刀子向曾玉飛過來。一邊的李剛說:“曾玉姐,你也在這兒吃飯……這是鐘老板的乘龍快婿……這是趙縣長的夫人。”

杜梟伸出手,微笑著說:“大姐,您好!”

曾玉用陌生的目光看著杜梟,第一次認識了這個男人,這是一個深刻的印象,而此時更讓她印象深刻的是杜梟手上的力氣。曾玉面無表情地說:“大家都好。”

曾玉抽出了手,覺得自己像從泥潭里爬了出來,她掉過頭背著包向門口走去,電視里張宇的歌唱完了,熒光屏上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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