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問路

欄目主持·張西

問路是考察民情的好法子。因為問路者純屬求人，答問者純屬做好事，沒有必須回答的義務。他回答之后便各走各的，并不要問路者報答。人在陌生人面前總是不加掩飾的，而不加掩飾就是“真”的;即使回答了問話，但回答是否清楚，態度是否和藹，語調是否中聽，卻能反映出人的素常教養，甚至該地區整體文化素質。有的答問者明顯的是有急事，這從他的神情步態可以看出來，但還是盡量幫助陌生人，然后道聲“對不起”，匆匆趕路去了，結果問路者反倒像做了虧心事似的，悔恨占用了人家的時間，這就更見該地區民眾之德性了。也有的人會突然訓斥起來:“沒長眼?路標不是豎著么?”問路者順著他的手看去，果然標牌上寫著××路。這是應該謝他的，態度雖然粗魯些總是指點了迷津。最不好的是裝聾作啞式，他一臉淡漠，兵馬俑一樣，瞇縫著的眼里根本沒有你這個人。

由于工作需要，我每年都要出差，為了給單位節省差旅費，往往是一個人行動。初到外地，尚無寂寞感，體會不到交流的必要。但數日過去，除了公事還是公事，便覺索然，在旅店就不免同服務員聊上幾句沒用的話;上街呢，有時也要沒話找話，辦法就是問路。完全陌生的路自是不得不問，有時是朦朦朧朧還記得、不問也不至于多走冤枉路，也想問。向當地人問路不能算無禮，以問路的方式同別人說話不存在禮貌不周的問題，被問者即使靦腆認生也完全責怪不得，相信大家都是心同此心，誰都問過路、求過人的。我在南京就曾多次問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被問者都十分客氣，有的鑒于曲徑通幽怕我迷而復迷，三言兩語又說不清楚，還特意領我走一段路，邊走邊介紹這個小巷那個胡同出過何等人物，有什么稀罕物件，我這就等于請來了免費的導游。如果對方像是退休的，時間寬余，干脆就停下步子與之交談起來，往往聽到旅游手冊上未曾刊載的逸聞。

古人詩云:“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蹦暇┳怨懦雒琅?，這是不需爭較的，凡到過南京的都是證人。有些女子雖然穿著一般，或者穿的就是工作服，上面還略有油污，但明眼人一看便覺她是籠罩在一團靈秀氣韻中，氣質好，教養好。要是換上唐寧服飾坐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再搖一把絹繡的團扇，肯定就是西施、莫愁。單從五官端正、皮膚白皙上說，人又能美到哪里去，最終還是教養和儀態也就是文化和詩意的浸潤成全了人之所以為美。我在南京向一些純真女子問路，答話一般都和氣耐心，能盡地主責任，體現古都風范，儀態彬彬有禮。這些優點她們自己未必很清楚，極可能是潛意識中一點與人為善的良知提醒她們禮貌待人的。她們看出我從北方來，盡量用普通話答問，這便應了前人的認知:吳人京語美如鶯——吐字好像字字都是高平調，其實不是，也是分別高低的，只不過字字都比北方人音頻高，鶯歌燕語一般，圓潤生光，很難忘懷。

這畢竟是在中國地面上用漢語問答，沒有嚴重障礙，到外國就行不通了。六年前應歐洲華人學會之邀去巴黎出席會議，又是獨自去，問路就成了大問題，實質上是不懂外語是個大問題。

首先遇到的難題是填表。下飛機前空中小姐要我填一張表，表上分列姓名、職務、赴法事由等項目。我問:“用中文填寫，行嗎?”答曰:“不行?！闭Z氣和藹，但沒有商量余地。因為乘坐的是中國民航客機，又是從北京起飛，中國乘客較多，經過對乘客一番探問，得知一位男士是中國駐歐洲某國使館參贊，便請他代為填寫。人家懂法文，只幾下就完成了。下機前向空中小姐交卷，她點頭表示滿意。

第二個難題是準備回答法國海關的詢問。在戴高樂機場下機后，隨大流跟著旅客走，終于就走到幾個法國海關工作人員面前，看他們審查別的旅客的護照那種認真勁兒，我想，要是問起我來可就有戲唱了，我根本不懂法語又該如何用法語回答問話?我看準了幾個黃皮膚、黑眼睛的同胞，是一伙兒青年男女，看樣子是來巴黎上學的。我對他們說:“我獨自從北京來法國進行學術交流，不懂法語，也沒有翻譯人員隨從，海關人員問我什么，請翻譯給我，我用中文說給你們，你們再用法語替我回答。謝謝了!”現在想來，我說“謝謝”二字時一定加重了語氣，態度極為謙恭。他們都表示樂意幫忙。輪到詢問我，海關人員看了我的護照和法國方面邀請函，竟然舉起了手，起初以為這位先生發現了什么不妥，心里有些緊張，終于發現是給我敬禮呢!然后就放行了。機場大門外，法籍中國學者劉先生、盧女士已經等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以上兩次作難，都是旅行途中的困難，與行路有關，或者說，是變相的問路和變相的回答別人的問路。

在巴黎由劉先生和盧女士輪流陪同，穿大街過小巷沒有任何麻煩。劉先生法語好，好到什么地步呢?他為法國人編了一冊《法語現代詞匯字典》，出版后讀書界以為好。不過，雖說他們法語好，可總不能天天由他們陪伴，況且國外工作、生活節奏快，時間就是金錢，尤其珍貴，我就有意自己走走。先是在旅館周圍短距離散步，死記硬背旅館名、街名、岔道口標記，即使不會發聲也要用本子記下法文字母;有時還采用原始記事方法，即繪制簡單的草圖，這就有了一點古人造象形文字的智慧。有了對于旅館周圍環境的簡單了解，就逐漸地開始遠征。好在從國內帶來一本《巴黎旅游手冊》，主要建筑物和街道標明了漢字發音，膽子壯大了。我決定獨自去香榭麗舍大街觀光一回。

一個明媚的清晨，我左手緊攥著《巴黎旅游手冊》和一個白紙本，右手握一支圓珠筆，從下榻的巴斯艾菲爾旅館出發，左轉彎，穿過大片茸茸綠草地和霞光一樣絢麗的花園，到夏爾宮。夏爾宮門前的小廣場正對著玲瓏挺拔的艾菲爾鐵塔，風景壯麗，視野極是開闊，便想留影。恰好一群中國孩子背著書包跑來，我先問:“你們是中國人嗎?”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回答:“是的。臺灣新竹的。在巴黎念中學?！币粋€稍大些的孩子接過相機，以鐵塔為背景給我拍照，然后跟小伙伴們笑鬧著跑開了。我攤開地圖，發現香榭麗舍大街離凱旋門很近，又發現夏爾宮后面有一條標明AVENUE KLEBER的大街通向凱旋門。我按圖索驥找到了這條大街，認真辨識了街口標牌，驗明正身，然后又朝前走。因為街口多，況且一個街口往往通向七八條、十來條大街，每走過一個街口就要重新驗明標牌，免得誤入歧途。記不得走了多長時間，終于到了凱旋門。凱旋門立在一個寬闊的廣場上，門洞下炬火熊熊，說是紀念烈士的。在離開AVENUE KLEBER街口向凱旋門走去之時，發現街口右側立有22、30路公共汽車站牌，便作為重要標志記在本子上。到了凱旋門，環視一周，發現共有13個街口，走錯路就難以回到旅館了。

在國內就聽說香榭麗舍大街是巴黎最為寬闊的大街，就在13個街口中選擇了一條最寬闊的大街走過去。我感到這就是香榭麗舍了。街道兩旁店鋪很多，門面裝飾華美新穎，各國游人甚多，熱鬧非常，但好像不比北京長安街寬闊。走了一段路，我想請當地人證實一下這就是香榭麗舍大街。怎么會話呢?我經過一番思忖，走到正在執勤的一男一女兩位警察跟前。我左手舉起地圖，右手食指緩慢地向寫著“香榭麗舍”四個漢字的位置指去，這四個漢字下面有一行法文字母，大概就是供法國人讀的“香榭麗舍”了。我所以用手指緩慢指去，是表明我正朝這個位置前進，當食指接近地圖時，就在空中劃了個很大的問號。我以為問號和加、減、乘、除符號應該是世界東西方都懂的。那位男警察接過地圖，皺了皺眉頭，端詳一會兒，不久眉心又舒開了，他用手指指“香榭麗舍”四個漢字下面的法文字母，然后用腳使勁向馬路上跺了幾下。接著，女警察也拿過地圖看了看，也學著男警察的樣子，嬉笑著，用腳輕盈地朝下跺著，準確點兒說，不是跺，是踏、點，邊踏邊旋轉身體，她的彈跳力好，跟跳舞一樣，引來游人圍觀。法國人生來藝術素質好，這便是證據。我問路用的是手語——用手指向地圖冊:“此處可是香榭麗舍?”他們答問用的是腳語——用腳板擊打路面:“腳下正是香榭麗舍!你就走在你要去的大道上!”真是情急生智，手腳動作成了特殊背景下的特殊語言。我們三人六只手隨后握在一起，握得很緊，還搖晃著，一同放聲大笑起來。我們都感到十分愜意。我請男警察以大街上的藝術裝飾為背景給我照相，他接過相機卻以極快的速度一溜煙兒跑得很遠，女警察微笑著向我點頭，是讓我放心的意思。不久，男警察跑回來，給我拍照，再把相機還給我，然后指指路邊一些蓬頭垢面的人。我懂了他的意思:不要讓他們給你拍照，他們拿了你的相機就一溜煙兒跑走再不回返了。我謝過他們的好意提醒，打算返回旅館。走回頭路固然省心省力，不過總是少看了景致，便徑直向前走，結果不知不覺到了協和廣場，不久又看到了塞納河。我下榻的旅館就在塞納河邊，到了河邊就能順利找到旅館了。

順著塞納河畔的林陰道散漫地走著，還不時像老外那樣躺在草坪上歇一歇，打個滾兒，再仰面朝天閱讀地圖冊，結果不甚勞累就回到旅館中。這次外出溜達了三四個小時，體會到世人只要有心就能交流，在慣常的語言之外，還有第二種、第三種特別的語言。此后我又獨自觀覽了若干勝景，膽子愈來愈大，再不把巴黎看做迷宮了。

學習外文的重要，這次巴黎之行我是認識到了?；貒?，曾借來十多本俄文教材，打算復習、深造，我原先曾學過五年俄文的。但由于雜事多，主要是沒有去俄國的機會，竟然在復習一段時日之后，又把教材還給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