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張小紅
重彈“費厄潑賴”,這可是個“剪不斷,理還亂”,頗費周章的話題。
英語“費厄潑賴”(Fairplay),本來是體育比賽和其它競技活動的術語,意為光明正大的比賽,排除一切不正當手段和不文明之舉。英國人曾將這種精神用于社會生活和黨派斗爭,稱之為“紳士應有的風度”,并自稱英國是一個費厄潑賴的國度。在舊中國光明與黑暗作殊死戰斗的年代,鑒于有人主張對敵對勢力也要講紳士風度,“不打落水狗”,模糊了斗爭的陣線,魯迅先生才發表了著名的戰斗檄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予以抨擊。誰料時過四十余年,歷經那場“史無前例”的劫難之后,有論者痛心疾首,曾就“費厄潑賴”是否應該實行有所爭議,論辯雙方各執一詞,莫衷一是。但那場爭論主要集中于社會生活和政治斗爭領域,對于體育競賽自身所必需的“費厄潑賴”精神,反倒無暇顧及、忽略不計了。時下北京申奧正熱浪滾滾,本文謹就“費厄潑賴在賽場應該實行”這一命題,略作補遺之論,拉雜寫來,權作為申奧出一把力吧。
話頭還得從英國人與足球講起。照說,足球這玩藝兒是英國人的發明,可是,無須諱言,英國又是盛產足球流氓的國家,把一個好端端的現代足球運動,搞成了最不“費厄潑賴”的“足球流氓運動”。英國球迷名聲之臭,世人皆知。新千年伊始舉行的歐洲杯足球錦標賽,本來好戲連臺,精彩紛呈,可賽場內外足球流氓的表演也很“到位”,鬧騰最兇的就是英國足球流氓,他們到處尋釁滋事,制造暴力和騷亂,幾乎把素有“精品世界杯”之稱的歐錦賽,變成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
有人曾分析臭名昭著的英國足球流氓的構成,觀察其平素行狀,發現這些人平日大都衣冠楚楚,文質彬彬,一副紳士派頭,可是一去看球,就立馬換上破爛衣裳,儼然另一個人,酗酒,斗毆,鬧事,胡作非為,早把“費厄潑賴”拋到腦后。這很有點像周作人在一篇文章中所說的“鬼話”:在我們每個人心頭,都住著兩個輪流執政的鬼,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有時流氓鬼占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酗酒、斗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
類似外國足球流氓的情形,中國也有。實話說,這些年中國足球長進不大,但球迷們丟人現眼的表現卻直逼“國際水平”,不論是賽場內外短兵相接的斗毆,還是國際流行的扔礦泉水瓶子等舉止,都摹仿得有模有樣。尤其令世界老牌足球流氓“自嘆不如”的,是看臺上那眾口一腔、聲勢浩大、震耳欲聾的“國罵”聲,不管你如何反感,口誅筆伐,愣是沒有一天“低迷”過。此“國罵”尤為北京特產,故亦稱“京罵”,賽場上數萬男女將那無法形諸筆墨的兩個字,像打夯喊號子似的集體狂嚎。然后借助現代傳播技術將罵聲流向全國,遠播海外,令首都玷辱,國人蒙羞。
溯其源流,這“京罵”的成因似也并不簡單,自有其衍生的土壤與背景。先說遠因。北京自元大都以來即為首善之區,京都子民既蒙天子腳下人文百藝的熏陶,見多識廣,眼界開闊;又受上流社會聲色犬馬不良習氣的污染,好逸惡勞,習尚浮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既有燕趙之士的俠肝義膽,熱血直腸,也有好高騖遠、自以為是、妄自尊大的壞毛病。動不動直呼對方為“傻”,就純屬智對愚、上對下的嘲弄、不屑與輕蔑之詞。過去城里人眼中的鄉下人、北京人眼中的外省人,大抵都屬“傻”的一類。這種群體性盲目的自大狂和優越感宣泄到球場,便凝煉為鏗鏘有力、酣暢淋漓的兩個字的“京罵”。說到近因,十多年來,從熒屏到報刊到街談巷議,我們的語言環境似乎都由一批玩世不恭的痞子英雄們來定調,不俗不開口,不臟不說話,那股京油子的輕佻、狂傲和灑脫味兒,直把眾人、尤其是一些少男少女們逗得出口成“臟”,如蠅逐臭般追逐俚語的腥臊。有位對“京罵”頗有研究的朋友說得妙:幸虧語言無形,否則幾天下來,污言穢語堆積成山,如何是好?治理環境的臟亂差,尚可用垃圾車,而對付“傻×”、“?!痢敝惖目谇辉闫?,總不能用掃帚簸箕呀!
話說回來,該“京罵”雖說源遠流長,積弊甚深,若要徹底矯正,難是難,但并非無望。細察罵人陣營中的許多人,平時在上司同事、妻室兒女面前,也未必開口閉口地“京罵”。他們多半是在某種特定場合,尤其是京罵的集散地——球場,便羞恥感消失,仿佛擁有了開罵的特權。原來此時球迷心頭的“流氓鬼”占了上風,把平日的“紳士鬼”壓倒了。有位擅長“京罵”的北京文化人嘗夫子自道,說某晚逛商廈,見一位在擁擠的人群中自認吃了虧的年輕女士英勇叫罵,一口氣連罵30遍“傻×”,聽著聽著忽感胃部痙攣,差點吐了。從此每欲出言不遜,那晚可憎的場面便浮現面前,“京罵”遂止。該夫子由此悟出,欲戒京罵,最好在未開口傷人時先把京罵跟最惡心的臭鞋爛襪之類綁到一起,臭夠了算,別說,還真管用。
如此看來,從洋人中的足球流氓,到國產的“京罵”愛好者,均非生就的孬種,也并非十足的流氓成性,這就有救治的希望。恩格斯也曾承認,人的自然屬性中有自發的趨惡性,就此而言,“與其說人性善,不如說人性惡更加接近于唯物論。”又說“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異”。這種自審意識是難能可貴的。將這種自審意識用之于抑惡、除惡、懲惡、化惡,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高明之處、偉大之處。從戒絕“京罵”到處置令世人頭疼的足球流氓鬧事,防范、安保、懲戒以至規范文明用語等等舉措,固然必要,但更重要的,還是驅除人們心頭的獸性,或曰“流氓鬼”,讓“費厄潑賴”精神真正回歸于賽場。
體育,原本是需要“費厄潑賴”的。只是因為在舊中國,有人曾將這種精神運用于政治斗爭,主張對敵對勢力也要講紳士風度,模糊了斗爭的陣線,魯迅才發表了那篇戰斗檄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予以抨擊。其實,體育場上,有的只是競爭的對手和伙伴,并非勢不兩立的敵人,有什么理由不實行“費厄潑賴”精神呢?體育比賽應該光明正大、排除一切不正當手段和不文明之舉,魯迅先生也說“當然是要的”。球隊當如此,球迷也不能例外。
中國的球迷勢必而且正在走向世界。到時候我們是帶著“紳士鬼”去看球,還是帶著“流氓鬼”去呢?
這一命題,當然不必僅以球迷和賽場為限,大可推而廣之于一切社會生活領域的人們面前。其實,倘要在全社會普遍實行“費厄潑賴”精神,也無妨先從賽場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