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矮子

我不是偉人，也不是昆蟲，我只是一個矮小的人，人們習(xí)慣叫咱矮胖子。可是身材矮小的“痼疾”，卻是不能改寫的，矮小就矮小吧，矮小也是一景。矮小的最大優(yōu)點，不僅是懂得活著，不能做精神侏儒，還有，知道仰視世界的某些物件，不意味著卑微。

我意識到自己矮小，是那年夏天在國家女籃采訪宋曉波和鄭海霞的時候。那天，女籃們訓(xùn)練完了，回宿舍。我摻在她們隊伍里，下意識地拔直了脊柱，走得很是雄起，可門口老傳達竟然沒發(fā)現(xiàn)宋曉波們的胳肢窩底下，夾帶了一個大搖大擺的生人兒。這些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人，一路上大腳丫子呼扇呼扇的，呱呱有聲，讓我莫名地覺得有點兒壓抑，覺得自己是格列佛小人國的臣民，誤入了大人國，特別讓我受不了的，是坐在鄭海霞床邊采訪，那床特高特長，鄭海霞打了兩個折坐在床邊，兩只船兒一般的大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泊在水泥地上。我的腿短，兩只腳只好懸在半空，夠不著地，我趕緊把采訪弄完了，說聲要走，鄭海霞彬彬有禮站起來，我卻咕咚一聲跳下來，弄得高個子女人們都笑了。

其實我身材矮小這項生理缺陷，每日都有人提醒兒，鬼使神差，我娶了個高個子女人。這家伙，比我長出4厘米。要說我們夫妻之間的落差，算不了什么，可我倆談戀愛的時候，常被路人在背后指戳。人們看著高女人和矮男人搭配得好玩兒，就哧哧地笑，笑起來毫不顧及我那脆弱的“小男人”的自尊。弄得有一段時間，我和她走在大街上，或平行，或一前一后，總要保持一點兒距離，等到僻靜處，才好親熱在一塊兒，活像偷情的，不正經(jīng)。開始還好，普天下正在鬧“文革”，女人都穿平底兒方口的絆帶兒青布鞋。后來搞“開放”了，我媳婦眼饞別人穿高跟鞋挺胸提臀好看，也自作主張并且有節(jié)制地弄了一雙，是半高跟兒。她忐忑不安地把這雙好寶貝展示給我的時候，大眼睛汪著祈求理解和請求寬大的意思。我盯住那“高跟兒”，半天虎了臉說不出話來。說實在的，我挺愛看別的女人穿高跟鞋的，卻無法接受比我高出4厘米的妻子平地再高兩厘米。我只冷冷地扔給她一句話：“王作勤，你適可而止吧！”她就哭了，哭著到鞋店去退了鞋。

我內(nèi)心深處這種大不起來的大男人思想，困擾了我數(shù)年。窮本溯源，大男人小女子這種東西，早在五千年前就編入了中國人的遺傳密碼。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男人聯(lián)姻是把昏了頭的女人領(lǐng)回來，女人嫁人是找個家，尋個巢，繁衍后代。男人強悍是應(yīng)該的，女人要是強起來，就有了另類的稱呼“女強人”。女人是不可以強，不可以高大的。民間不是說，男人手大抓寶，女人手大抓草嗎？這些無理的理念早已滲透在我們骨髓之中了。可是愛情這東西打上來的時候，是足以摧枯拉朽的，我到底還是找了一位讓我終生都需仰視的女人為伴。當(dāng)然，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候，可沒想過什么反封建。

我和妻子小日子過得還行，幾十年彈指而去，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個子越變越矮小了。究其身材矮小的成因，一是我兒時家里窮困，先天不足；二是在青春期拔節(jié)長葉兒的時候，遇上全國饑荒，肥料上不來。現(xiàn)在呢，肥水都足了，有機肥、無機肥，可以隨便享用，“吃香的喝辣的”，“好吃不如餃子，享福不如倒著”，這些曾經(jīng)不可企及的享福標(biāo)準(zhǔn)，早已無法和我們饕餮的大餐相比。可是怪了，用足了精飼料，我卻只往橫里長，褲長剛夠2尺9，褲腰倒有3尺，人整個兒成了菱形，脖子退避回家，肚子向前突飛猛進，做啤酒桶狀。要說，我只向橫里發(fā)展，也就算了，偏偏不可思議的是這人還要往矮里長。從前咱身高1米64，現(xiàn)而今堆成了1米62，那兩厘米不知道在哪兒丟了。我自己不懂，自己干嘛要跟自己過不去？

我當(dāng)然知道，人的身材高矮并不能證實質(zhì)量的高下，拿破侖是小個子，列寧也并非人高馬大。中國的×××、×××（為賢者諱），身材也沒有高人一頭。春秋時期著名外交家晏子，則幾乎是個侏儒。誰能不仰視著這些偉人的精神？他們有的立國立說，運籌帷幄；有的眉宇間卷舒創(chuàng)世風(fēng)云；有的談笑間指揮千軍攻城奪隘；有的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有的披襟當(dāng)風(fēng)懷抱天地……直弄得咱這個矮小的人，有時候也把自慚形穢丟在一邊，覺著可以高大起來了，自謂先賢可追，攫取其精要，學(xué)一學(xué)某某風(fēng)采，某某氣度，某某模式什么的，用來壯膽兒。是啊是啊，世之萬物高矮大小，都是相對而言，都有極限的。老子說宇宙大無外小無內(nèi)，是絕對真理。小又怎么啦？一克鐳誰敢輕視？一粒子彈誰當(dāng)?shù)闷穑啃∠x子小不小？蚊子能鬧起瘧疾，跳蚤能傳播鼠疫，蝗蟲跳高的尺碼高出身高數(shù)倍，螞蟻的搬運功夫超過了自身的體能。

我不是偉人，也不是昆蟲，我只是一個矮小的人，人們習(xí)慣叫咱矮胖子。

身材矮小，恐是宿命。我對自己這份兒模樣兒，也漸漸地習(xí)慣了。最可怕的，還是成為精神侏儒。這些年忙下來，我想我還算對得起自己。我比較注意吸收和學(xué)習(xí)新的東西，把兒時的夢一一排開，盡可能地去實施。我曾背著琴囊和干硬的窩頭，夜宿火車站，到省城拜師學(xué)琴；我曾給素昧平生的甘肅白石弟子寫信，后來得以投奔白石傳人許麟廬先生門下學(xué)畫。我寫詩，寫散文，寫報告文學(xué)，寫小說，寫影視劇……四處突圍，夜里，我也經(jīng)常做著趕路和趕火車的匆匆行走的夢。我的天分不高，只有一點兒倔強和琢磨勁兒。那年夏天，我在北京寬闊的北太平莊大街，一邊走路一邊琢磨一篇文章。橫亙在面前的三米寬的電纜溝，我竟然看不見，一腳踏進去，就站不起來了，摔壞了膝蓋半月板和腿的軟組織。當(dāng)時我家和機關(guān)醫(yī)院相距比較遠(yuǎn)，為了不耽誤寫寫畫畫的時間，就遍地找江湖大夫。還真在后街尋到了一位盲人女按摩師。女盲人熱情接診，手法平庸。每日給我診療半小時，像揉精粉饅頭一樣起勁兒地揉我的傷腿。她不停地翻白眼，用強悍粗壯的兩手干活兒，不惜力氣。聽我被揉搓得吱哇亂叫，她就拿些俗不可耐的葷故事和謎語來幫咱止痛，搞得咱簡直是半邊臉哭半邊臉笑。女盲人還嚴(yán)厲地約定我也須將庸俗段子當(dāng)做診費的一部分交給她，無奈，我就四處找段子。

我終于搜刮不到新段子。

她雖揉得我慘痛難當(dāng)，人都快揉熟了，還是不見療效。

我告別了這位兼著庸俗文化傳播者的盲人女按摩師，傷腿還是疼得抬不起來。正犯愁呢，天邊忽透一絲希望之火。在我家院子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干枯瘦小的老頭兒坐攤兒。他在地上鋪了一塊紅紙，上面赫然寫道：“大有莊祖?zhèn)髅胤秸菍＜覄⒗纤ā薄?/p>

我覺得這肯定是神的指點，要不，怎么會有神醫(yī)天降？我畢恭畢敬請這位枯瘦的老爺子到家去施“魔法”。老爺子吐了一口痰慨然應(yīng)允。我是一腿長一腿短，點擊帶路；他是一褲腳長一褲腳短，翩然相跟。進了屋子，敬煙，獻茶，禮畢，我便請他展示妙手回春的手段。干瘦的老爺子劉老栓并不拿捏，讓我把傷腿快些給他。我的腿一伸，他兩只鷹爪般的手就死死地?fù)缸〔环帕恕Ｋ麤]有任何多余的花架子，只是用盡了邪勁往長里抻那腿，我疼得渾身出汗，差點叫他“爺”……

就這么著，我拖著一條半腿，一瘸一拐地過黃河，過長江，去下生活，爬上了中國南端云霧蔽日的南太武山。

一個矮胖子，一瘸一拐地不停地趕路，這也許就是我的生命形象？是啊，拖著個蹣蹣跚跚的肉身，走著坎坎坷坷的路。陰天下雨，自己腿疼自己知道；風(fēng)風(fēng)浪浪的，自己走了彎路自己找回來，這就是我。我在一路開掘自己的精神“礦藏”，讓自己“長高”些。當(dāng)然，和別人比精神世界，我也許仍舊算是個矮子，那又如何？我自己認(rèn)為腿沒有白摔，路沒有白走，生命沒有白白地耗掉，這就足以自慰自詡，自說自話的了。

您看我那時的尊容，是不是還真有點兒詩意？

遠(yuǎn)看風(fēng)擺荷葉，

近瞧累馬躞蹄。

走路七長八短，

躺下參差不齊。

現(xiàn)而今，雖然還有些隱痛，腿傷到底好了。可是身材矮小的“痼疾”，卻是不能改寫的，矮小就矮小吧，矮小也是一景。矮小的最大優(yōu)點，不僅是懂得活著，不能做精神侏儒，還有，知道仰視世界的某些物件，不意味著卑微。

2000年9月4日 蘇州

【原載《時代文學(xué)》2000年第6期】

本刊責(zé)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