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紀念李一氓同志逝世十周年,除將《模糊的熒屏》改名《李一氓回憶錄》再版外,還計劃出一本紀念文集。他的夫人王儀同志要我再寫一篇回憶文章,這在我也是義不容辭的。因為同一氓同志相交的四十年里,我受到他的關懷和教導實在太多。我一直視他為恩師,不時向他請教。而他對我這個沒有什么學歷的晚輩后生卻全然平等相處、以朋友相待,并給予極大信任。這就使我們成了忘年交。特別是最后十多年,更是經常相會,無所不談,可以說是我今生接觸和來往的老同志中唯一可稱得上莫逆的一位。因此,對于他,真是情深似海,有說不完的話。可惜像他這樣一位不只品德高尚、作風淳樸,而且閱歷豐富、學識淵博、在當代中國也是并不多見的老革命和大學者,以我的水平,確有點“泰山之與丘垤,河海之與行潦”,加之又沒有時間進行較為深入的研究,實在無法加以全面介紹和評論,只能寫些點滴感受,特別是按我的理解介紹一點他的為人和他的幾個重要觀點。不過我認為,李一氓確實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人。希望有志于現代史的學者或傳記作家,能趁目前尚存在有利于蒐集資料的條件,盡早寫出一些《李一氓傳》、《李一氓論》、《李一氓年譜》以及他在各方面(如古籍整理)的成就和對中國文化的貢獻這類專著來,那將是一件千秋不朽的事業。
一、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和一氓同志相識始于1950年初。那時為了外交斗爭的需要,聽了蘇聯人的意見,認為可能很快進入聯合國,于是就立即成立了一個50人左右的駐聯合國代表團。團長是中共七屆中央政治局委員的張聞天。副團長就是從旅大區黨委副書記任上調來的李一氓。代表、顧問和專員還有冀朝鼎、孟用潛、耿飚、劉貫一、劉英、姚仲明、劉彬、陳叔亮、錢三強、陳忠經、王鐵崖、鄭森禹等。真是人才濟濟,極一時之盛,在新中國外交史上也堪稱空前絕后。但由于美國的阻撓,聯合國去不成,代表團只能駐在趙堂子胡同二號原朱啟鈐公館練兵待命,前后約一年半。當時聞天同志每周只來一兩次,一氓同志則同大家住在一起,主持日常工作。所謂工作,主要就是學外文和分工研究點國際外交問題,也組織一些人寫點文章。作為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我的分工是主管調研和資料工作,同時張聞天還布置我寫一本美國侵華史的小冊子,因此向一氓同志請示和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一些。這也為日后長期交往奠定了基礎。
在代表團,一氓同志和大家不論職務高低相處都很融洽,平易近人,毫無虛假,大家親切地稱他氓公,也愿意向他請教和聽他談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有話就說,有文章就改,有意見就提,既沒有架子,也不講客套。對工作如此,就是業余愛好,他也是誨人不倦。例如他精通詞學,我也想跟著學一點,當鄭森禹和田惠貞結婚時,就填了一首打油詞祝賀,還記得其中有兩句是:“未曾泛舟成功湖,卻已雙游沼塘子”,拿去向他請教。不想他極為認真,搬出詞譜、韻書,逐句分析,哪里平仄不對,哪句葉韻欠妥,真是不厭其煩。我只好將賀詞撕掉,未敢拿出。后來他還把歷年詞作的手抄本拿給我看,以致至今還記得幾句。可惜這本詞在“文革”中已付之一炬。他平等待人、以誠相見,對晚輩尤為熱情,但并不表現在表面上,有時反而顯得“冷漠”,加之他“不攀領導”(這是他在《回憶錄》《自序》中的話),所以一開始人們還覺得他有點“怪”,不像個長期擔任領導工作的“大干部”,更多的像個文化人,但又沒有現在一般文人的某種習氣。他熟識許多中央領導同志和文化界名流,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很少來往,更不會趨炎附勢。熟人有時去看他,他甚至連招呼都不打,談得來可以古今中外、海闊天空,沒有話可以相對無言,也不勉強應酬。對同事如此,對其他客人也是這樣。有回去看他,只見一位高級將領和他對面而坐,兩人沉默不語有半小時之久。一次周恩來總理來看望大家,他也是和大家一起站在那里只聽總理講話,既不趨前,也不敘舊,顯不出從北伐起就長期在總理直接領導下工作過的樣子。就是張聞天來代表團駐地,如果與他無關,他甚至可以不出門來參加迎送。但兩人在工作上還是合作得很好,這也是后來張聞天力排眾議,竭力推薦他出任駐緬甸大使的原因。他的“怪”脾氣曾引起一些人的誤會,甚至得罪了一些人,但他不認為是錯,當然也就不改。氓公這種稟性,有時不免令人聯想到竹林七賢,但他卻完全是一位具有高尚情操和高風亮節的老共產黨人。
一氓同志真正做到了視名利如浮云,對工作不挑不撿,更不計較地位高低。1951年4月,我隨張聞天去駐蘇使館工作,代表團還維持了幾個月才最后解散。他對分配到郭老領導下的和大工作也是興致頗高,在給我的信上還風趣地說,“此間圣(剩)賢(閑)也是星離云散”,他將去做“游仙”(和大駐外代表)。此后近三十年他都是從事外事工作,職務變來變去,但地位卻始終如一。像他這樣一位老一輩革命家,曾任北伐軍總政治部秘書長、做過新四軍秘書長和和蘇北行署主任的人,建國后直到1982年離休還是副部長。也許有人會對此感到奇怪,他卻安之若素,而且無論在什么崗位上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有些還做出了獨特的貢獻。記得有一次他從國外回來,住在新僑飯店二樓,我去看他。談到由于意見不同再加上有點誤會,他受到有關領導的批評,我建議他是否向上面作點解釋和檢討。他卻不以為然地說,我住在二樓,也不想上三樓去,大概還不致叫我搬到一樓。他就是這個脾氣。直到1985年中共全國代表會議上,他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補選為常委,還是無所謂的樣子。當我問及,他才說這是組織上的照顧,是胡耀邦同志提出來的。此后也實在看不出來有什么變化,工作、生活、待人接物,一切照舊,還是那樣樂觀瀟灑,找我去他家聊天的次數也更多了些。
不但對革命工作,就是在其他方面,一氓同志助人為樂、有求必應也是出名的。只要請他題簽或索取墨寶,他都立即照辦。不管是學術著作還是旅游指南,都有他題寫的書名。其中通過我的就不少。一次去沈陽開會,時任副省長的朱川托我請他寫個條幅。回來轉告了他。不想過后一問,他已寫好自費寄去了。真有點令人感動。再如對于個人愛好,一氓同志更是體現了高度的無私奉獻精神。他學識淵博、涉獵甚廣,而古籍的研究和收藏更是聞名全國。但他的收藏并不視為私有和秘不示人,而是“樂宜偕眾、書不藏家”,不但任人查閱借用,而且不少還是隨收隨捐獻國家,最后更是悉數交公,不遺私人,實現了他“余藏書畫,均繳公庫”的愿望。在國外工作期間,他除蒐集流落海外的中國古籍原件及其譯本外,還開拓疆域,收購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手跡和一些著作最初版本,并且買到后立即交公。一次他寫信要我以在蘇聯工作之便,設法買一些列寧著作的俄文初版本和手跡。可惜我沒能完成任務。而他在東西歐卻有相當的收獲。他買回的德文原版和英法文譯本第一版《資本論》(第一卷)據說是以前全中國都沒有的,更不用說馬恩列的一些書信手跡了,其中列寧的信后來還補充編進了《列寧全集》。
最值得稱道的是,最后十年他出任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組長,為新中國的古籍整理開創了一個新局面、新時代。這是許多專家和老先生所公認的。大家對他也非常尊重。錢鐘書后來是一般會議不參加的,但出席氓公召集的古籍整理小組會,可以把他請到氓公家里來。一次談到一件作品,錢先生還說,得到李一氓同志的贊揚不容易,他可不是隨便說話的人。有的人甚至議論說,李一氓主持古籍整理可謂空前絕后,就是說,像他那樣一位革命老前輩,古籍知識又是那樣全面和那樣內行的人來主持古籍整理,不但當代極其難得,以后更不會再有了。這是人們對他生前的贊許和死后的惋惜。實際上,歷史的發展總是“青出于藍”,今后的古籍整理一定會搞得更好,但氓公的開創之功也是不會被人忘記的。只是由于我純屬外行,這方面雖也經常談到,但卻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
總之,四十年的交往,使我在現實中真正看到了一位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也是一位憂國憂民、思想常新、始終站在時代前列的老共產黨人。
二、對國際問題的撥亂反正作出了重大貢獻
一氓同志從事對外工作近三十年,對國際問題和對外關系不但熟悉而且頗有見地。特別是在“文革”后的撥亂反正中,他在幾個關鍵問題上提出的報告和建議,無論是對國際形勢的重新判斷還是在調整對外戰略上都起了重要作用。但他不圖名不張揚,所作貢獻至今仍鮮為人知。由于我是一直從事國際問題研究的,所以這方面他同我談的也比較多,覺得有必要根據個人的記憶和理解舉例作點簡要介紹。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國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估量國際形勢和確定外交政策,關系極為重大。時任中聯部常務副部長的一氓同志,以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立即抓住幾個關鍵性問題,于1980年年中,組織專門班子進行研究,并寫成《討論稿》報送中央。其中一些問題實際上他早有考慮,甚至可說已成竹在胸。我不在中聯部工作(他曾建議調我到中聯部工作,我因故未去),所以無由參加這個寫作班子,但他還是經常同我談起,而且每次打印稿都要我閱提意見。特別感人的是,有一篇稿子,他親自送到我當時借住辦公的前毛家灣一號(林彪舊居)。車子停在門口,稿子交我后他就坐在車子上等。他的這種謙虛和信任態度,反倒使我感到十分不安,只得倉忙看了一遍并簡單談了幾句趕快將他送走。由于算是間接參與了點工作,所以后來他也向我簡要傳達了一些中央對幾個報告討論的情況和意見。這種名為《討論稿》的報告先后共有六篇,但我認為特別重要的有以下三個問題。
一是和戰問題,也就是對國際形勢的根本戰略判斷。記得的大意是,戰后三十多年的國際關系和力量對比的變化,經濟和技術(包括軍事技術)的空前發展,已從根本上改變了世界格局與國際形勢,使世界大戰不容易再打起來,有可能爭取到比較長期的、可以說是持久的和平,因此需要改變戰爭不可避免只能推遲的提法。這就意味著,我們可以爭取到并且客觀上也確實存在著一個長期和平的國際環境,為我國現代化建設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遇,我們完全有可能集中力量抓建議、搞改革。他在同我議論時曾講過這樣意思的話:我們一方面說要一心一意搞建設,一方面又說戰爭不可避免,能爭取推遲十到二十年就不錯了,這不是等于說辛辛苦苦搞十多二十年的建設最后還是要被戰爭打爛,不但使人沒信心,而且搞建設也沒勁。你想,心里沒底,整天想著不知什么時候要打仗,哪能一心一意搞建設?實際上是我們過去把戰爭的危險夸大了,認為“兩霸相爭必有一戰”、“戰爭迫在眉睫”,這種估計本來就是不對的,是一種教條式的推論,并不是真的從客觀實際出發。其實,國際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帝國主義之間不會打,兩霸誰也不敢打,因此起碼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不會發生世界大戰。以前講戰爭危險的迫近,只是自己嚇了自己,如果現在還這樣講,就又要耽誤搞建設了。當然,在這個帶根本性的問題上不容易一下取得共識。據他說,還有人批評他忘了列寧的一條根本論斷,說“帝國主義還存在,戰爭哪能避免?”但是實行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黨中央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了,鄧小平、胡耀邦等同志經過認真的分析和判斷,中央后來在提法上也很快開始發生變化。黨的十二大報告中已經提出“世界和平是有可能維護的”。再過了不到兩年,鄧小平就正式提出了和平與發展兩大問題。這就使我們抓住了國際形勢變化的基本特征,認識到世界主題和時代特征再也不是戰爭與革命了,世界已經處在一個以和平與發展為主題的新時代,也說明我們的現代化建設有了長期有利的國際環境。事態的發展說明,李一氓早在七十年代末組織研究戰爭與和平問題并提出報告,不但對我國的重大戰略決策起到一定的作用,而且也開了國際問題這方面研究的先河。這一貢獻也許知道的人不多,所以需要作點簡單介紹,而不應使之埋沒。
二是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問題(這與“第三世界”的概念是兩回事,后者是五十年代初法國人提出,直到現還通用的名詞)。1974年2月毛澤東提出三個世界劃分問題,實際上也是確定“一條線”戰略(核心是聯美反蘇和以蘇劃線)的依據。1977年11月1日《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毛主席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是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重大貢獻》,進一步把這一劃分提到理論高度。而且事實上,七十年代的中國外交就是本著這一戰略方針行事的,觀察和研究國際問題也都以此為指針。現在看來,“一條線”戰略和以蘇劃線在當時就不恰當,曾使我們在國際上陷于相當孤立,因此,要實行改革開放就非改變不可。鄧小平后來就說過,三中全會以后我們對國際形勢判斷和外交政策有兩個重大轉變,一是改變一直認為戰爭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的觀點,一是改變了“一條線”戰略。李一氓在七十年代末對三個世界劃分的問題主持研究和提出報告,基本思想是要說明這種劃分實際上缺乏根據,理論上也站不住,今后不宜再公開提。這在當時真是“驚世駭俗”,很了不起。這無異于對“一條線”戰略釜底抽薪,為我們調整外交政策,即適當拉開同美距離、松動對蘇關系、恢復同許多發展中國家的友好等,提供了理論和思想準備。對于否定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氓公和我也談的較多。他說過,把發展水平還不如許多發展中國家的東歐,和既發達又是美國北約盟國的英法西德等一同列入第二世界,實在道理不大;而且還把其中的羅馬尼亞和阿爾巴尼亞劃到第三世界,就更奇怪了。他認為,三個世界的劃分并不是客觀世界的存在,而更多帶有以我劃線的主觀隨意性。他后來不無得意地告訴我,這一意見已為上面采納,并且議定:今后的正式文件和領導同志的正式報告和講話,不再提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但作為學術問題仍可百家爭鳴,所以不必作出專門規定,也無須向下傳達。據我后來的觀察,情況也確實如此。主持寫上述《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的胡喬木,在準備黨的十二大時也曾對人說,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根本站不住,因而政治報告中不要再提。后來在編《鄧小平文選》時也沒有收入在聯合國大會特別會議上談三個世界劃分的那篇講話;在收進的其他文章中,作為戰略的提法還有一兩處保留,但作為理論卻一處也沒有。至于黨和國家的文件以及領導人的正式講話,二十年來確實再也沒有重提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了。當然,現在有些學者和外交人員還堅持這一提法,那是因為不知就里,而且也只是學術上的百家爭鳴,對外交政策已沒有什么影響了。
三是關于國際共運和黨際關系。通過看《討論稿》和當時的談論,這方面有以下幾個問題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他認為,現在和今后相當時期都沒有什么無產階級革命形勢,我們認為已經“變修”的許多共產黨還是有一定影響和群眾基礎的,我們同它們打筆仗和斷絕關系,是以蘇劃線的結果,反而在國際共運以及其他許多群運中孤立了自己。至于那些新建的左派黨和組織,其實并沒有什么力量,有的甚至只是光桿一人。例如“文革”中我們報上常發表他的談話和文章的那位東歐某國共產黨總書記,就是同自己國內并無聯系的一位流亡者;我們多次引用的某國左派黨組織機關報的言論,也只是一分油印傳單,參加這個組織的據說只有幾十個人。因此他建議設法同各國黨恢復關系,而且應該互不干涉黨的政治主張和內部事務。為此,除確有影響的左派黨組織外,不惜放棄同那些人數極少的小組的聯系,當然應該妥善處理。如果對方允許,也可同一個國家的兩個以上黨組織(如印度)建立關系。有一次他甚至說,不少國家的共產黨在和社會黨搞聯合與合作,我們為什么不能同各國社會黨來往呢?他以為,除了政府外交,還應廣泛開展政黨外交和其他各種國際群眾組織活動,這對我們是完全有利的。他的這些意見哪些反映了,哪些沒反映,以及落實的情況,我都不太清楚。不過從現在的情況看,有些作法已超過了他那時的設想(例如沒有聽他談過和資產階級政黨建立黨際關系)。但一氓同志在這方面參與的開創性工作,卻是歷史應予記下來的。
李一氓在國際問題和對外關系方面的精辟和獨到見解無法一一列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他對新中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國際問題研究作出了不同凡響的貢獻。所以有的同志受命寫二十年來國際問題的研究歷程,我特別建議不能只看一些發表公開文章和著書立說的人,而忽略了在關鍵問題上作出過重大貢獻的人如李一氓。有關同志也確實采納了我的意見,把李一氓列為“文革”后對國際問題研究進行撥亂反正的一位先驅者。
最后再直接介紹一下一氓同志對國際問題研究方法論的幾點看法。這是他對長期以來國際問題研究中那種以我為中心的唯意志論和形而上學有感而發,信手寫在1983年給我的一封信上。先是我將一篇《對當前國際形勢的幾點看法》(發言提綱)的內部報告送去向他請教,他看后就用毛筆寫了一封較長的信。這不但是他留下的一件墨寶,也是他有關國際問題的一篇著述,所以這里就全文照錄,以存其真。
“何方同志:
你那個發言提綱,我要中聯部印了幾十份,內部散發,茲送上一份。
我已基本不搞國際問題,掌握和了解材料更少,未能根據事態發展,有憑有據,提出什么意見。讀你發言后有些意見,或者想法。意見三點:
(一)談國際形勢,必須是客觀的,真實存在的東西。這種形勢,不是由任何人可以隨便說的。現在有些同志,還在形而上學上打圈子,說自己愿意說的,而有些事實,他不愿意,就不提了,但事實依然存在,還在發生作用。因此那種形勢,不可能是形勢本身,而是發言人想說的形勢,因為國際形勢是好是壞,取決于形勢自己和它的發展。
(二)講形勢應該與政策分開來。政策是當前的需要,而形勢則是一種存在。對形勢的分析是否正確,有時影響政策,政策則必須經形勢的檢驗。因此在分析形勢時,不能從策略(政策)開始,必須從戰略開始。在這點上,我覺得有些同志基本缺乏戰略觀點,總是為一時的表面現象或偶然現象所困擾,自然所得結論就未見得正確了。談國際形勢而缺乏戰略觀點,其見解必然會是局部的片面的,經不起時間考驗的。譬如過去在和南斯拉夫恢復關系上,在邀請米(密)特朗上,在邀請貝利康上,在和法意恢復黨的關系上,都遇到反對力量。而這些反對意見,歷史事變的進程證明他們是不正確的。而其所以不正確,就是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缺乏戰略觀點。今后還依然存在這類情形。對蒙古華僑問題我看見的材料,沒有一件是從戰略觀點上去分析的,因此都是些輕漂漂的意見。
(三)十二頁那段黑體字是我注明的,我完全贊同這個結論。可惜這個結論還不一定為搞外事工作、進行國際問題研究、留心世界大事的所有同志所承認。不承認這個大局者大有人在。可惜你沒有展開,沒有開展一個斗爭,去反駁那些對立意見者的意見,因此用‘總之’來簡單概括一下不行。我以為必須舉大量事實來克服那些反對意見,是有事實可說的,多得很。同時這個格局不僅現在如此,還會繼續下去,我敢斷言,沒有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國際事變,不會改變這個格局。
——美國人說中國只有地區性的意義,這是有其他許多原因的,并不是中國本身昨天有全球性意義,一夜之間本身起了什么變化,今天一早晨就地區性了。中國人應該自己有個估計,究竟我們是什么性?不能由美國人來判斷,因此跟在美國人后面,改變我們的政策。即使就是中國今天這個樣子(并不很強大),就有全球性意義,不是一種自我陶醉,而是客觀存在。平常情況下一時難以證明,一有風吹草動,中國的全球性意義自然會顯示出來。
——中蘇關系不能改善的基本癥結何在?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不能由任何人來說說的。蘇聯人怕中國,不會和中國好,除非中國不四化;只要中國緊緊掌握四個現代化的經濟發展的正確方向,通力前進,蘇聯人就不可能和中國改善關系,這是犯蘇聯人的大忌——中國強大。許多搞蘇聯問題的同志不愿意從這個戰略意義上來分析,而是研究某一個總書記的性格,安德羅波夫怎么,這絕非馬克思主義的方法。
——國際形勢一定程度的緊張,恐不能否認,不能說是那一方的‘虛聲恫嚇’,因為美蘇矛盾是不可克服的(可以緩和),而蘇聯在今天的許多動作,特別包含許多軍事動作,應該賦予它以實際意義。蘇聯有時會冒險,如阿富汗局面是蘇聯一種膽大的戰略偵察,敢于出兵,而美則無可如何。事實是螺絲釘又扭前半轉了。說得太平無事,對自己并無好處,而且不是事實。一定程度的揭露有必要,告訴中國人更要去加快四化。
大意如此,空談而已,或是(可)供足下參考。
一氓七月十日”
這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寫的東西,情況已有極大變化(例如他談的蘇聯已不復存在),但他所提出的研究國際問題應注意的事項(我把它提高為方法論),例如必須實事求是,不能唯意志論、靠主觀隨意性,更不可把自身愿望和政策當做客觀實際,以及只看一時一事,缺乏戰略眼光等,現在和今后也都是有指導意義的。

三、歷史問題上的幾個突出觀點
一氓同志沒有專門治史,史學論著也極少,但他對中國歷史確實非常熟,而且有不少精辟和獨到的見解。這里只就我所知道的介紹以下三點。
1981年,氓公寫了一篇《洋務運動·戊戌政變·辛亥革命》的文章,要我閱提意見(我寫的東西大多向他請教,他的作品也總是讓我先讀,逐漸成了一種慣例)。我認真讀了兩遍,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個長篇意見書。原因是我從抗戰時在延安學中國革命運動史直到這時才讀完胡繩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多年來形成的傳統觀念是:農民運動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動力,中國在明朝就有了資本主義萌芽(許滌新主編的多卷本《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也是這樣說的),只是由于封建勢力的壓制和資本主義列強的侵略才沒能早點和快點發展起來(毛主席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就說,“中國封建社會內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洋務運動在性質上是反動的(胡繩說洋務運動是在中國反動的封建頭子聯合西方資本主義侵略勢力鎮壓農民運動的背景下興起的),等等。我的所謂意見,就是以這種傳統認識為基礎提的。而氓公談中國近代史的文章竟可把太平天國和義和團置之不顧,反而肯定洋務運動有進步性,給予一定的反帝含義。頭一句話就是“洋務運動是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發生的起點”。隨后又說,“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真正從近代意義上來講,是洋務運動才開始的。”這自然是我當時所不能理解的。后來我才逐漸認識到氓公的觀點之高明。過去那種過高估計農民戰爭的作用,甚至把太平天國列為近代民主革命的開端,其實是沒有多大道理的。也許是由于他不愿挑起爭端,所以略而不提。太平天國和義和團固然有反映中國人民反抗壓迫和侵略的一面。但從歷史發展看,太平天國不可能推動中國社會進步,即使勝利了恐怕也逃不出改朝換代的老套數。至于力主排外和扶清滅洋的義和團,更是表現了中國農民愚昧落后和容易為封建勢力利用的一面。他認為,中國當時要完成的歷史任務就是實現產業革命和資本主義化。在談話和文章中雖未涉及中國有無資本主義萌芽,但他似乎傾向于中國不大會從內部自然生長出資本主義來,所以對洋務運動評價較高(當然也指出了它的兩重性)。連殖民主義(如英占印度),馬克思尚且談到它有“雙重使命”(一是“消滅舊亞洲式的社會”,一是“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何況洋務運動。而洋務運動失敗的“一個致命的原因”,他歸之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說要求得到生產力的一定發展,“解決經濟變革(即或是很小范圍的)問題,同時必須解決與之相應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問題”。所以他竭力主張引進西方的科學與民主,堅決反對以孔子學說為核心的封建主義意識形態。他臨終前的最后一篇文章就是大力批判儒家的《給蔡尚思教授的一封信》,其中特別提到:以“新儒學”面貌出現的“孔子熱”,其實只是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
氓公喜好京戲,也經常和我談論并一起看京戲。當江青開始批判和禁演舊戲時,他就說,京戲長于表現歷史,許多經過千錘百練保留下來的舊戲精萃是禁止不了的。還一再肯定:“遲早會有你的《玉堂春》、《四郎探母》看的。”由于愛好京戲,他也寫了幾篇有關的歷史問題的文章如《讀遼史——兼論〈四郎探母〉》等,表達了他一貫對視少數民族為異邦為夷狄的大漢族主義的強烈不滿。他一直認為,中華民族是由許多民族融合(過去)與團結(現在)而成的。“我們這個民族,不是只有漢族。”沒有其他民族,“只有漢族。成何中國”。他堅決反對視漢族政權為主權國家,把歷史上周圍其他民族實體視為敵國,把他們對漢族進行的武裝斗爭說成“侵略”,而漢族對他們用武則稱為“討伐”。他認為,以漢族為核心將各族團結起來的中華民族到了清朝才正式形成,在這之前各民族間的戰爭是一種起進步作用的民族融合的手段,都屬內戰性質。因此,《遼史》就正式列入二十四史,還沒有人說是外國史;十世紀前后的中國東北邊疆是以遼的東北邊疆為準的,從來沒有一個歷史學家敢于南縮到以宋代的東北邊疆為限。如果那樣的話,當年的北京人也是外國人或他們的臣民了,除非遷到開封去。在歷史上,漢族人有自己的民族英雄如岳飛、文天祥等;但也應承認和尊重其他民族的民族英雄如成吉思汗、努爾哈赤等,而且他們都對中華民族作出了貢獻。歷史上的民族和國家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和國家,忠君也不等于愛國,因此不能用國內民族之爭去宣傳愛國主義。用《楊家將》、《岳飛傳》來講愛國主義,只能損害民族團結。他認為,對過去的文藝作品應從當時的歷史環境去了解和肯定;一些實指性的作品如王昌齡的“不斬樓蘭終不還”、岳飛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今天“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能加以肯定”。另外許多涉及民族關系的作品都是泛指,更不能脫離那時的歷史,而且還表現了一種氣節。他以《正氣歌》為例說,文天祥要處理的是他和宋朝與宋朝人民的關系問題,同時也表現了他本人的浩然正氣。人應該有氣節,軟骨頭是受鄙視的,所以還一直有人推崇被明成祖滅了十族的方孝孺。但氓公強調,“忠君并不等于愛國”。忠君的氣節也絕不能都看成愛國主義。談到京戲,他對于“文革”前一個時期不準演《四郎探母》(罪狀是叛國偷生,不愛國主義)而提倡《三關排宴》(原為上黨梆子,寫佘太君怒斥其叛國后四郎羞愧自殺)很不以為然,但卻贊賞程硯秋根據唐末詩人陳陶一首詩中最后一句話改編演出的《春閨恨》。因為程劇寫成于1931年的軍閥混戰時期,它改變了原詩所涉及的漢與匈奴的民族關系(“誓掃匈奴不顧身”)和陜北的地點(“可憐無定河邊骨”),假托為三國時公孫瓚和劉虞之間在河北的一場軍閥戰爭。所以氓公在專門寫的《論程硯秋》中說,此劇有針砭現實的進步性與正義感,和《荒山淚》(以“苛政猛于虎”一句演繹而成)一樣是夠大膽的。氓公關心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當然不只是表現在幾篇文章上,可說是貫穿在他為人和治學各個方面。例如在古籍整理上就是如此。他在接受主持這一工作不久,就注意收集有關臺灣的史料,后來很快就選定和影印出版《臺灣府志三種》,還指定我寫一篇《序》,敘述臺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更念念不忘被國民黨帶到臺灣去的中國古籍文物。那種希望開展兩岸交流和實現祖國統一大業的緊迫心情,常常溢于言表,給人以深刻印象。
李一氓作為當年新四軍的秘書長,又受命充當葉挺和項英之間的緩沖人,因此對于中國現代史上重大事件之一的皖南事變,在項英、袁國平等犧牲后,應當是最了解情況的一個人了。但由于他按照項、袁的意見脫離部隊不到十小時,自認為是一生都感到遺憾的錯誤,又不愿卷入有關皖南事變的爭議,所以他很少談及此事,也沒有寫過多少材料。人們看到的就是一篇《血染著我們的姓名——談皖南事變》(《人物》1990年第5期)和《回憶錄》中的一章,再就是不多的幾篇訪談錄。無論在什么場合,他都承認自己的錯誤,接受經中央批準由劉少奇當面宣布的因對項英錯誤“采取調和態度和自由主義”而給予的口頭警告處分,從無異議。但從字里行間和談話流露,可以看出,他對皖南事變和項英問題的處理與評論,還是有些保留意見的。他認為,《中央關于項、袁錯誤的決定》是在戰斗結束后的第二天倉促作出的,情況不可能十分清楚,“皖南事變是有結論又沒有結論的問題”,“項英的問題沒有最后解決”,因為中央沒有按《決定》“將項、袁錯誤提交黨的七次代表大會討論議處”,以后的歷次代表大會也都沒有討論。對項英,他講過以下的話:“說項英受王明影響很大是不公平的”;“項英對待黨和軍隊的獨立性的態度是堅決的”;“不能說中央下了命令他不執行”;講項英怕去敵后和反對北移都是沒有根據的,等等。他同意批評項英在皖南事變的政治上和軍事指揮上都犯了錯誤,特別是猶豫不決、當斷不斷。但整個說來,項英還是顧大局和基本上執行了中央政策的。而且就全局講,中央對放棄皖南的決心是否下得太晚了,事先對國民黨的陰謀恐怕也估計不足,還低估了我在江北打韓德勤(曹甸戰斗)對皖南的影響,以及不能無視確實存在的客觀困難,等等。作為當事人,可看得出來他確有些難言之隱。現在關于皖南事變仍然存在著很大爭議。一種意見(如《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仍堅持中央《決定》,認為“事變發生后對項、袁的批評基本上是對的”,而且當時的一系列方針政策還是“整個抗戰中毛澤東思想發展的一個高峰”。另一種意見如一年前才出版的《皖南一九四一》等則認為,《決定》中關于項、袁對中央指示一貫陽奉陰違,一切遷就國民黨,反對向北發展與向敵后發展的說法是不妥的;皖南新四軍的失敗,項英固然有責任,中央也有責任;毛澤東對形勢的估計就有失誤,指示也前后不一;把責任完全推到項英頭上不夠公平,等等。我對皖南事變毫無研究,自然不容置喙。但氓公說的皖南事變尚無最后結論、項英問題也是一個遺留下來沒有解決的歷史問題,倒是千真萬確,誰也不能否認的。將來的黨代會(即或中央全會),會不會遵照《決定》的第四項決定,提出“討論和議處”“項、袁錯誤”,看來是不大可能了。這就不禁使人想到一個問題,即為什么兩千多年來一直有定論的秦始皇以至殷紂王都可以翻案,而事變后第二天作出的結論就不能作些修正呢?另外使我聯想到的還有一點,就是《決定》批評項英和張國燾一樣不服從中央(整風時及以后又硬和王明聯系起來),還提到“此次失敗是否有內奸陰謀存在,尚待考察,但其中許多情節是令人懷疑的”等,恐怕同不久后的全黨整風和搶救運動有極大關系,是在為這兩大運動作鋪墊。事實上,后來所寫黨史就真把兩者聯系起來了。
四、一部別具一格、與眾不同的回憶錄
1993年紀念一氓同志90周年誕辰時,適逢他的回憶錄《模糊的熒屏》出版,我曾寫過一篇評介文字,發表在當時的《人民日報》上。近兩年由于我改行學黨史,讀了些老同志的回憶錄(書籍和文章),當然都是有材料、有看法、各具特色的。但是在我看來,其中許多也還存在一些較為普遍的不足和問題。相形之下,更顯出氓公回憶錄的可貴之處(標題上說的與眾不同也只是強調其很有特色而已),在這種回憶錄越來越多的情況下,還是值得特別一提。《李一氓回憶錄》的特點,初步想來,可否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是親自動手。氓公原本沒有寫回憶錄的打算,只是在許多同志和朋友的一再鼓勵和要求下才改變初衷、決定動筆。我也屬于積極鼓勵的一個,所以有關寫回憶錄的事他也常和我談論,后來更是寫一個段落就送我閱提意見,修改后再送,最后還要我通讀一遍。所以在他寫作過程中我就已從中學到不少東西,更感受到他的艱辛。一些老同志寫回憶錄(包括整理文稿等)大多有一個少則幾人多則幾十人的寫作班子,幫助找材料、查檔案、直到落筆成文。氓公卻完全是個人奮斗,從查材料到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都是親自動手。而且在此期間,他還要主持古籍整理和參加一些外事活動。經過兩年已寫出全書的一半。后來只是由于老年白內障和心臟病頻繁發作常住醫院,才不得不改為由他口授請人筆錄,再由他修改校訂。這種親自動手寫回憶錄(還有整理出版自己的各種文集),在他那一代老同志中(按當時規定,中顧委常委待遇同政治局委員),可能是罕見的。
二是不夸功不諉過。列寧說他從來不相信人們的回憶錄。這是因為,不但人們的記憶力終究有限,對過去的事很難記得準確;而且有些作者還往往在回憶錄中夸大個人作用,顯示一貫正確,功勞歸自己,過錯推別人。八十年代初開始了寫回憶錄之風,而且有的一出版就引起了人們的議論。當時胡耀邦主持書記處工作,曾針對這種情況發過一個文件,提出寫回憶錄一定要堅持實事求是。但是從《李一氓回憶錄》中,你大概看不到貪功諉過、炫耀自己,或只講“過五關”、回避“走麥城”的現象。也許是由于所讀有限,《李一氓回憶錄》是我至今看過的同類書中表現謙虛謹慎、實事求是最突出的一部。
三是遵守歷史主義原則。黨的創始人之一董必武也說過“回憶錄不一定可靠”,因為一則“各人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距直接獲得印象的時間又有相當間隔”;二則“回憶那時的事,難以擺脫現在的思想認識”。這真是說到了點子上,特別是后一點。然而這卻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不少《回憶錄》講的事情是當時歷史條件下沒有也不可能發生的,實際上是作者為了適應寫作時的氣候而進行的夸張以至杜撰,因此好事盡量歸于領導人,壞事都推給已定性的壞人。如說:毛澤東在一大當選為中央委員;遵義會議上大家一致擁護毛主席出來領導等。一本《許世友外傳》說,1937年許密謀出走,康生從頭至尾處理此案并堅主殺,毛澤東叫“刀下留人”。實際上這時康生尚未回國。又如最近出了一本著名的《回憶錄》,把長征途中陳云奉派離隊去上海(說是和潘漢年一起)描寫得活靈活現,還說兩天后陳云的妻子于若木找他問陳云哪兒去了。事實是:陳云既未和潘同行,于若木和陳云結婚也是三年后在延安的事。《李一氓回憶錄》就沒有這種現象,沒有跟著“意識流”走,而是盡量客觀地敘述各個時期自己經歷過和確實知道的事情,沒有什么斧鑿刀痕。但這不是說,氓公寫回憶錄時思想還停留在以前的水平上,恰恰相反,他是在以現在的思想認識清理和回顧過去。與一些人不同的只是他沒有改變歷史事實,沒有為了適應現在的“潮流”和“需要”而捏造一些情節,或者加以夸大和縮小。對歷史可以有不同的認識和判斷,但絕不允許修改和作假。“尊重史實,紀史以實”,不僅是一切史學家應遵守的信條和具備的史德,寫回憶錄也不可例外。《李一氓回憶錄》可以說在這方面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
四是樸實無華,真實可信。這有點和前條類似,但卻另有所指。有不少回憶錄寫的有點像小說,不但對多年前的史實和經歷描寫得具體生動,有聲有色,而且連篇的對話也都打上了引號。這在個人沒記下詳細日記和無速記或錄音可查的情況下,只能是根據事后的想像由本人或寫作班子編出來的,真實與否只有天知道。更有本人既不在場又聲明沒聽過當事人講過的第三者也寫了許多打引號的話,如王明離滬前如何向博古私下交代,季米特洛夫同某人的單獨談話等。作為文學作品,這樣寫也許可以,然而現在卻被普遍作為史料在引證。有人一再提倡黨史要學《史記》的寫法。《史記》確實寫的很好,但它既是偉大的史學著作,也是偉大的文學著作(魯迅稱之為“無韻的《離騷》”),采用了大量街談巷議和帶有夸張的形容與對話。美籍華人學者唐德剛就說《史記》不是歷史而是小說,還舉了描寫呂不韋與例子,說明不可全信。如果現在寫黨史或回憶錄也用《史記》的手法,那恐怕就屬于倒退了。對一些張冠李戴、瞎編對話的傳記或回憶作品,李維漢在《關于寫革命人物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曾給予嚴歷批評,責備它們“沒有尊重歷史事實”,如引證他和夏明翰的對話(“在中國革命的許多問題上毛澤東同志的主張是正確的......”)還打上引號,實際上他們并沒說過,不曉得是從哪里引來的。應該說,以上這類弊端,《李一氓回憶錄》中是沒有的。李一氓是個著名的文化人,要用文學手法寫回憶錄,恐怕不會比有些人差,但他還是照實寫去,不加鋪張,更無編造。記得的就寫,想不起來的就直說忘掉了,并未根據當時情況或邏輯推理而編出一些生動情節和對話來。所以他的《回憶錄》很少帶引號的話,除非是確有根據,如查到當時的報刊。
五是“不攀領導”。前面提到的氓公這一“為人之道”,也充分體現在他的《回憶錄》中,而且在《自序》中就作了說明。他和黨的許多領導人都很熟,有些人還長期共過事,但他多是淡然處之,有事時提到(也多是一筆帶過),沒事時根本不提,更無專門的鋪陳描繪。例如他當過毛澤東的秘書和特使,跟周恩來從北伐到上海再到中央蘇區工作多年,跟劉少奇和陳毅在蘇北工作也有一個時期,卻沒有寫多少他們之間的接觸和來往,更不用說帶引號的對話了。他認識并有過來往的名人很多,如魯迅、郭沫若等,即使提到,也是輕描淡寫,更無渲染。認識這樣一些領導和名人,遇到有些人也許會有的沒的寫上兩大車,而氓公卻完全按照自己說的決不挾領導和借名人以自重。有時甚至顯得有點過分。例如我曾建議他把在上海參加文化活動中有關魯迅、“左聯”等寫詳細點,他也不予采納。還說:同魯迅的來往是黨同魯迅的關系,非關個人的事;在文委,他只是打雜跑龍套,沒什么好說的。氓公就是這么一個人。
上面提到的幾點只是個人的讀后感,不敢說對《李一氓回憶錄》的特點就概括得全面和恰當。同時也不能說這部書已做到天衣無縫,完美無缺。正像作者在《自序》中所說,所記時間、地點很難說準確,有些議論也很難說都有道理。這是老實話,不是親身經歷的重大事件,靠主觀判斷是不容易完全準確的。例如他認為《遵義會議決議》只是“把毛澤東的發言全部抄錄進去”,就有悖充足理由律。對這個問題,我曾有專文辨析(《炎黃春秋》2000年第9期),在此不贅。但是瑕不掩瑜,無論如何,《李一氓回憶錄》是一本少有的樸實無華、真實可信的好書。特別是現在有關黨史的各種出版物越來越多,有些史實又被搞得越來越糊涂的情況下,更應大力提倡和學習李一氓寫回憶錄的這種精神和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