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1942年的冬天分外寒冷、陰沉。我衣衫襤褸,在納粹集中營里瑟瑟發抖,時刻擔心噩夢突然降臨。我只是一個年幼的孩子,應該有朋友、應該上學、應該有美好的將來和幸福的家庭。但是,自從和成千上萬的猶太人一樣,被押送進集中營后,一切的夢想都變成對生存的渴望。我再沒有別的奢求!我覺得自己像在茍延殘喘地等死,腦海里反復糾纏著兩個疑問:今晚,我會被送去瓦斯房嗎?明天,我還能見到太陽嗎?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有倒鉤的鐵絲網邊走動,以便保持一點熱度。我饑腸轆轆,覺得除了饑餓外,已經沒有別的感覺。
突然,我發現有個小女孩在鐵絲網的另一邊,專注地打量我。那雙靈動的眼睛仿佛在問:你為什么會在那一邊呢?和陌生人對視讓我感到羞怯,然而,視線仿佛被定格:她從口袋里掏出了蘋果——一個又紅又大、閃閃發光的蘋果!我已經很久沒見過蘋果了。她小心翼翼地掃視四周,飛快地將它扔了過來。我敏捷地跑過去,用冷得發顫的手緊緊攥住它。在籠罩著死亡陰云的世界里,它不僅是一顆蘋果,而是生命的象征,更是愛的標志!
第二天,我情不自禁地在同一時間去了同一地點。再見面的可能很小,但我仍懷揣一絲希望。她來了!像上次那樣扔給我一個蘋果,還報以甜甜的微笑。這次,我接住了蘋果,用眼神向她致謝。她俏皮地眨眨眼。我想:她是可憐我嗎?其實不用擔心太多,看見她是多么開心的事。我的思維第一次擺脫了死亡的糾纏。
整整七個月,我們一直這樣悄悄地會面。有時,我們進行一些簡單的交流;有時,只是一個蘋果。但她不但填飽了我的肚皮,更像一位天使,慰藉著我的心靈。
終于,我聽到噩耗:我們將被轉移到另一個集中營。這似乎意味著我的友誼和生命的終結。再和她會面時,我的心都快碎了:“明天,不用再帶蘋果了。我將被押送到另一個集中營。我們不會再見了。”在失控以前,我飛快地奔離鐵絲網。我不敢回頭,惟恐她見到我淚流滿面。
噩夢繼續,但在我心里,反復回放她的臉龐、她的明眸、她的輕語和那些又大又紅的蘋果,唇齒似乎仍然留香。關于她的記憶,是我深藏心底的寶貝,它支撐我度過了恐怖、痛苦和絕望的日子。戰爭結束了,我和集中營里幸存的其他的人重獲自由。雖然失去了許多生命中珍貴的東西,但那些“寶貝”,賜予我開始嶄新人生的希望、勇氣和力量。
1957年,我已經在紐約有了新的人生。一天,朋友臨時讓我陪她去拜訪一位小姐。她叫羅曼,十分漂亮。我倆都是移民。
“二戰時,您在哪兒?”她言語溫柔,舉止優雅。
“在納粹的集中營里。”
羅曼的眼神忽然飄得很遠:“我想起童年的一些事。那時,我是個小姑娘,住在集中營附近。我曾經碰到一個小男孩,他叫海默,是集中營里的囚犯。有一陣,我每天都去看他。我常常帶蘋果去,隔著鐵絲網扔給他。他顯得非常快樂。”羅曼重重嘆口氣:“那種感覺難以言喻。我們都是小孩子,偶爾說說話,怎么形容呢?我能體會到一種純潔的愛。也許,他和許許多多的猶太人一樣,被納粹謀殺了。但我不愿意那樣推測。這些年,我還清晰記得那份純潔的、只可意會的愛。”
我的心劇烈跳動,激動得快要爆炸,我直視著她:“一天,那個男孩說:‘明天,不用再帶蘋果了。我將被押送到另一個集中營。”
“噢,就是這樣,您怎么知道?海默先生。”羅曼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拉起她的手:“因為,我正是當年的海默。”
一切仿佛瞬間凝固。我們注視著對方,從眼睛這扇窗戶,見到彼此的心靈:我們是親密的朋友,思念從未停止,愛永遠不會中斷。
“羅曼,我們曾經被迫分離;現在乃至以后,我不愿再離開你。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嫁給我嗎?”
羅曼就像當年那樣眨眨眼:“我愿意。”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這個擁抱,我們期待已久。15年前,我們中間隔著冰冷、棘手的鐵絲網;15年后,再沒有什么能分開我們。
與羅曼重逢已經40余年。我想:二戰時,當命運之神第一次把羅曼帶到我面前,就帶給了我圣潔的承諾:希望、信心和愛。其后的歲月,都是為了讓我在實踐中,體味愛的美好和奇妙。G
(譯自《蘋果姻緣》一書)
《海外星云》(2001年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