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壯

有關“和平與發展”是否當代世界主題的討論已成為我國思想理論界、國際關系學術界、外交政策評論界關注的熱點。這并非偶然:清醒認識當前世界的本質特征是一切外交戰略正確決策的前提和基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難怪于光遠先生“一再呼吁把時代問題的研究和討論當作社會科學界的頭等大事,還表示‘ 希望2002年中國共產黨舉行第16次代表大會時 ,能把時代問題作為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提出來討論和解決 ”[1]。
然而,從目前發表的論述來看,這場辯論已陷入僵局:雙方在理論上均無創新或突破,在尋求經驗證據上又各取所需,對不利于自己觀點的事實視而不見,因而形成了自說自話、誰也說服不了誰的局面[2]。尤其令人遺憾的是,一是辯論在學理上走進了死胡同,二是過去的陋習仍有影響,總有人企圖用學術/政策爭論政治化的方式解決問題,或借助領袖語錄、官方文件和現行政策的權威硬下結論,或把對方的觀點硬同過去實際的或被夸大的政策失誤聯系在一起,把辯論的水準帶回到思想解放運動前的低點。
有鑒于此,本文試圖從三方面突破舊有的辯論模式以打破辯論陷入的僵局。第一,揭示某些政治化思維方式的邏輯謬誤和雙刃劍效應,指出將學術/政策問題政治化的無用以至危害,主張在辯論中排除政治干擾;第二,指出在理論上這場辯論迄今為止對“戰爭與革命”時代觀的經驗證偽具有“只破不立”的局限,而對這一時代觀的馬列主義理論基礎所作的一些局部應急的修正則破壞了該理論范式的系統性和一致性,難以自圓其說。本文主張籍對問題本身的重新界定突破傳統理論的框架,引入其他理論范式作為判斷當代國際關系特征的新的嘗試。第三,作為具體嘗試,本文試圖運用結構現實主義原理對當前國際政治體系的本質特征作出判斷、解釋和假設,并以當前世界的現實加以檢驗,所涉及的經驗證據不僅包括那些有利于對“和平與發展是當代世界主題”(以下簡稱“和平發展論”)持否定立場者(以下簡稱“否定論者”)的事實,也包括那些有利于對立派(以下簡稱“肯定論者”)的論據,以期通過針鋒相對的辯駁把辯論引出“聾子對話”的怪圈。
一、政治化將討論引入歧途
這場辯論的相當一部分是以引用領袖人物(主要是鄧小平)語錄的形式進行的,論爭的一方試圖用鄧語錄來證明“和平發展論”其實是鄧的主張,而另一方則同樣用鄧語錄指出這是對鄧的國際戰略思想的片面曲解。這種辯論方式首先就同鄧小平二十年前親自領導發動的、以反對“兩個凡是”和提倡真理的實踐檢驗標準為主要內容的思想解放運動的精神背道而馳的。歷史已經一再證明,無論“凡是”的對象是誰,也無論“凡是”的準則是公開宣揚還是心照不宣,搞個人神化和思想僵化對小至學術研究、科學決策、大至政府政黨、民族社稷,甚至對被神化的領袖本人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用語錄進行論戰不僅在原則上是錯誤的,從實用角度看也缺乏效能。大凡偉人的思想都很辯證,對同一個問題往往都會有正反兩方面的論述,從而就為辯論的正反兩方都提供了論據,結果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文革時期的語錄戰為此提供了最好的歷史經驗:由于勢不兩立的兩大派都能找到大量的“最高指示”證明“唯我獨革”,所以文斗就斗不出分曉來,必須要用“革命的暴力”即武斗解決問題。
引用鄧語錄是肯定論者開的頭,他們不時援引鄧小平的講話以確立“和平發展論”的權威性和正確性,但這非但未能讓他們的觀點占據上風,反而常因無法回答否定論者也是根據鄧的論述提出的質疑而處于被動。例如,肯定論者聲稱“和平發展論”是由鄧小平首先提出的,根據是鄧在1985年的一段講話“現在世界上真正的問題,帶全球性的戰略問題,一個是和平問題,一個是經濟問題或者說發展問題”[3]。然而否定論者立刻根據同一段引文指出鄧從來沒有說過和平與發展是當代世界的“主題”,而只說過是“問題”。既然是問題,就還有待解決,和平問題解決得不好,就是戰爭,正如鄧在同一次談話中所說,“總的說來,世界和平的力量在發展,戰爭的危險還存在。”否定論者還進一步指出,鄧在1990年和1992年曾兩次告誡人們,“和平與發展兩大問題,和平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發展問題更加嚴重”[4],“世界和平與發展這兩大問題,至今一個也沒有解決”[5]。否定論者因而發問,既然鄧說的是問題,而且是尚未解決的問題,怎么能說“和平與發展是當代世界的主題”是鄧小平提出的,又怎么能證明“和平發展論”的正確呢?
肯定論者還引用“黨的正式文件”來壓制對方:“黨的十三大、十四大、十五大這三次代表大會的政治報告里,用的是‘時代主題。那么,十三大、十四大、十五大提‘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到底是對還是錯?這三次代表大會是否也是一廂情愿,是‘空想、‘幻想?”[6]這番盛氣凌人、火藥味十足的反詰對于那些對“上綱上線”的“文斗”仍心有余悸的人們來說或許很有些威懾作用,不過對于辯論本身而言卻絲毫沒有增加“和平發展論”的說服力。人們不禁要問,寫入黨的正式文件里的東西就不能進一步深入討論?
“和平發展”大辯論中政治化的作法還表現為肯定論者批評否定論者在國際形勢發生動蕩(例如科索沃戰爭和炸館事件)之際沉不住氣,“思想波動”,以至產生“對鄧小平理論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的和平與發展兩大問題的動搖和懷疑”。肯定論者引用鄧小平在面對“六四”余波和東歐巨變時“處變不驚”、“泰然處之”,“既不擔心,也不動搖”,宣稱“這點小風小浪吹不倒我們”的言行榜樣反襯否定論者“一遇風吹草動就發生搖擺”,“把國際形勢看得過分嚴重”的失誤[7]。然而有趣的是,盡管肯定論者言必稱鄧小平,卻對鄧在1989年11月國際風云激變時說的一段話視若不見、諱莫如深:“我希望冷戰結束,但現在我感到失望。可能是一個冷戰結束了,另外兩個冷戰又已經開始。一個是針對整個南方、第三世界的,另一個是針對社會主義的。西方國家正在打一場沒有硝煙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所謂沒有硝煙,就是要社會主義國家和平演變。”[8]這一對國際形勢的估計,比當時和后來否定論者的說法似有過之無不及。如果否定論者套用肯定論者的辯論方法質問對方,是否認為鄧小平的這段話也“把國際形勢看得過分嚴重”了,未知肯定論者將何以對之?
將辯論政治化的另一種表現是把對“和平發展論”以及相關的“基本政策、基本觀念”的質疑和討論設為禁區,警告“對這一根本判斷的動搖…勢必會影響我們的基本國策”,“歷史證明,由于形勢判斷失誤,曾經造成過多么嚴重的后果”[9]。肯定論者的主要提倡者何方還危言聳聽地驚呼鄧小平曾說過“要管一百年,動搖不得”的基本路線,“現在有人公然要加以改變了!”[10]從而表明否定論者的觀點在政治上是不可容忍的。這一論點有幾方面的問題。首先,把質疑和討論現行戰略和政策視為禁忌是沒有道理的。我們過去很多戰略、政策上的失誤往往持續很長時間得不到糾正,就是因為對“基本國策”只許擁護,不許提問,非要等嚴重后果已經造成之后才痛悔莫及。這樣的教訓難道不應當記取、這樣的覆轍難道還要重蹈嗎?何方先生何妨再加一句:歷史證明,由于“基本國策”不許討論,曾經造成過多么嚴重的后果!
其次,擔心否定“和平發展論”就會把對國際形勢的判斷帶回到“戰爭與革命”的極端,是毫無根據也是毫無必要的。說“和平與發展不是當代世界的主題”并不等于說“戰爭與革命是當代世界的主題”,這兩者的差別應當不難理解。國際局勢的主要特征并非如某些人所錯覺的是一個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二叉分枝。“和平發展論”者自己采取了一種難以辯護的極端立場,還要把對手的論點推向極端從而變成易于攻擊的靶子,這樣做豈非有失公平?又為什么要強迫人們非得在兩個極端中間作一選擇呢?
同樣的道理,反對以“和平發展論”作為我國戰略決策的依據并不等于要回到過去以“戰爭與革命”為導向的內外路線上去。正如否定論者從來沒有說過當前的世界還是處于“戰爭與革命”時代一樣,他們也并未如肯定論者所指責的,“出于憂患意識,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把舊的思維(即“從階級斗爭觀點出發,看待并且分析國際形勢的發展變化”-引注)應用于今天的現實”[11]。肯定論者對否定論者的詰難:(否定了”和平發展論”)“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百年不變方針是不是得變了?”“怎么可能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呢?”其實是把辯論政治化的又一表現,因為在對“窮革命”的極左思潮深惡痛絕的當今中國,以經濟發展為中心不僅是政府的既定方針,而且是舉國一致的強烈愿望,把誰的觀點同它對立起來,就可以讓這一觀點犯眾怒、冒天下之大不韙。可是,憑什么非要把加強憂患意識、防范外來威脅同發展經濟對立起來呢?憑什么非要二擇其一,而不能兩者兼顧,令其相輔相成呢?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和有備無患的國防建設可能會使經濟發展承受一定的代價,但只要兩者關系處理得當,國防建設也可以帶動民用科技和工業的發展。認為一個大國可以置國家安全于不顧、“一心一意”埋頭致富的想法,實在是缺乏起碼的國際政治常識,就不在此贅述了。
盡管否定論者的主張同“戰爭與革命”并無關系,盡管今日世界同冷戰時期也缺乏可比性,肯定論者在為“和平發展論”辯護時還是特別熱衷于用被“耽誤了的20多年”當作反面教材。例如,何方先生的大作《論和平與發展時代》就通篇充滿了對當年因“時代判斷錯誤”而導致的種種政策失誤的全面的、徹底的和無情的批判。毫無疑義,那一時期的內外政策是有很大的失誤,然而是否就應當全盤否定、一概摒棄?在何方先生聲稱是那些政策失誤所造成的“巨大損失”中,有多少是由政策本身的失誤導致的?有多少是由實施中的問題導致的?又有多少是不以我們意志為轉移的外部因素所導致的?在這些“巨大損失”之外,那些政策有沒有成績、有沒有值得堅持的合理成分?對這些問題不做具體分析而一概而論,就會吸取錯誤的教訓,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再犯新的錯誤。
例如,被何方指為“違背時代潮流的加緊備戰”,難道都是中國庸人自擾的結果?先是美國的包圍封鎖、后有蘇聯的重兵壓境,難道不是對中國切實的戰爭威脅,而只是中國決策者的想象?美蘇當年的擴軍備戰比中國有過之無不及,是否也“違背時代潮流”?如果加起來占了世界一多半的美蘇中三國都在違背時代潮流,那么時代潮流從何而來?再說,沒有當年的備戰意識,哪有中國的兩彈一星,又哪來中國的核大國地位?又如,當年中國的“閉關自守”,除了自己失誤的因素外(尤其是文革時期),帝國主義的封鎖難道不應負主要責任嗎?如果照何先生的意思,責任盡在中國對時代認識的錯誤,那么今天中國的時代觀完全轉變了,也充分實行了開放政策,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列強仍然對中國實行嚴密的高技術封鎖,這又該由誰負責呢?再如,同樣被何先生列為政策失誤的三線建設,難道對開發西部沒有起到一點先行的積極作用嗎?三線建設中的低效、浪費、布局失當以及它對整個國民經濟的消極影響究竟是政策目標所致,還是實施中因計劃經濟體制和國有企業的固有弱點如長官意志瞎指揮和平均主義大鍋飯所致呢?盡管沒有具體的數據和分析為證,然而連否定論者似乎都不加質疑地接受了三線建設“是制約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因素”的說法[12]。但這難道是必然的嗎?那又怎么解釋正常情況下軍備和公共工程對經濟的刺激、拉動作用?何方先是把當年由對外戰略導向的內外政策一概定為“失誤”,再把不管是否應由這些“失誤”負責的挫折、失敗一概歸咎于當年“戰爭與革命”的時代觀,令人不禁詫異于時代觀的萬能。按何先生的邏輯,今日中國面臨的種種問題和困難,從外交的被動和受制于人到內政的失業和腐敗猖獗,是不是也要由今天的“和平與發展”的時代觀負責呢?
二、理論的僵局與突破
迄今為止,我國學界對“當代世界主題”的討論都是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框架中進行的:廣義上,論辯雙方使用的都是階級分析的方法(分析國內問題強調生產方式特別是生產關系,忽視除經濟以外的其他因素;分析國際問題以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國家劃線,忽視民族國家的利益和相互關系);狹義上,大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以列寧關于時代的論述作為討論的出發點。列寧的“戰爭與革命”時代觀與最近幾十年的國際現實明顯不符,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問題是能否從中引出“和平與發展時代”的結論來。
肯定論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他們的論述難以令人信服,而且所引起的問題比所回答的問題還多。肯定論者一個常見的作法是把對列寧“戰爭與革命”的駁論當成是“和平與發展”的立論。這不僅犯了前面已經提到 的“虛假兩分”錯誤,而且還犯了偷換概念的邏輯謬誤。列寧時代觀中的“戰爭”指的是帝國主義戰爭,二戰以后的歷史所能證偽的只是列寧關于帝國主義戰爭的預言,怎么能引伸為一切戰爭危險都不存在了呢?所謂“和平與發展時代開始形成于二戰后,50年代中期已見端倪,到60年代已經定型”[13]的說法與帝國主義戰爭的預言同樣經不起歷史檢驗。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以及美國和蘇聯分別于1963年和1969年準備(不是威脅而是已著手外交試探)對中國進行先發制人的核打擊[14],是美蘇、美中、中蘇滑到核戰爭邊緣的實例。難道這樣的年代也可以以和平為標志嗎?
列寧只預見到帝國主義戰爭,而忽略了其他國家的戰爭,尤其沒有料到社會主義國家間的戰爭,這就說明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方法在研究國際問題上的局限。對這一點,同屬肯定論者的陳魯直和何方兩位先生均有同感。陳先生認為“階級分析是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的。我們只能說那是并不限于某兩個對立階級的民族國家利益的矛盾所致”[15],而何先生也認為列寧“只強調國際階級斗爭而對民族國家的作用重視不夠。”[16]可惜的是,他們在各自對時代與和戰問題的論述中仍然絲毫沒有越出階級分析的雷池一步。
即使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范式內部,肯定論者對列寧“戰爭與革命”時代觀的批判也顯得蒼白無力,難以服人,因為它們或流于淺表,未能觸及理論深處;或破有余而立不足,只指出列寧的預言與后來的歷史發展不符,修改了列寧的某些結論,卻未能用新的理論取代舊的、已不適用的理論;或雖有理論創新的嘗試,卻未能達到與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范式內核的基本原理的和諧一致,以致自相矛盾,無法自圓其說。例如,陳魯直先生在他的“時代與和戰問題以及國際關系”一文中,以大量史實雄辯地論證了列寧、斯大林關于帝國主義的許多論斷的謬誤,指出戰后資本主義發展的許多新特點,并預言這樣的變化進程還將持續下去。然而,歷史并不等于規律,曾經發生過的不等于將來也還會發生。陳先生既未顯示這些變化的內在必然性,更談不上用新的理論去解釋這種必然,這就使陳先生總結的資本主義新發展的一般意義和對將來的預測與指導作用大打折扣。
陳先生用“大調整”來解釋所有這一切變化,但“大調整”究竟是什么,是政策的調整還是制度的改變?如果是政策調整,就缺乏制度保障和穩定性,有沒有往回變的可能?陳先生還斷言,“大調整的核心內涵就是社會制度的調整逐步取代社會制度的單純對抗”,“‘誰戰勝誰的問題,靠強制和軍事手段是解決不了的,最根本的還是得靠社會制度的優勢競賽來解決。”陳先生沒有說明此說根據何在,也沒有解釋在“調整”和“非對抗”之間有什么必然的邏輯聯系,但它顯然同戰后美蘇之間劍拔弩張的軍事對峙和軍備競賽、美國至70年代初為止對中國的軍事包圍和在中國周邊進行的兩場“制止共產主義擴張”的地面戰爭以及冷戰后對中國實行事實上的遏制政策等一系列的經驗證據不符。陳先生應該很清楚,就“大調整”的中心美國而言,武力從來就是對社會主義國家的兩手政策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也一向是它對外政策的支柱。
“大調整”指的如果是體制變革,那它是否已經改變了資本主義制度的本質、解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矛盾?陳先生顯然是這樣認為的,因為“大調整的特點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吸取了社會主義因素”,形成了“混合經濟制度”和“福利國家”,實現了效益和公正的結合。如果是那樣,資本主義制度為什么會允許這種自我否定的變化發生?陳先生說那是“得力于它的民主政治體制”,然而根據馬克思主義,作為上層建筑的政治體制應該服務于經濟基礎,怎么可能挖起自己的墻角來了呢?如果是那樣,需要修正和揚棄的恐怕就不止于斯大林和列寧關于帝國主義的部分論斷,而和戰問題恐怕也不可能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范式中解決了。
在所有肯定論者的論述中,最具理論深度的,也是對列寧的時代觀及其理論基礎“帝國主義論”批判得最徹底、否定得最全面的,要數何方先生的文集《論和平與發展時代》。何先生很清楚,“帝國主義論”只不過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在帝國主義特定條件下的應用和發展,要令人信服地否定“帝國主義論”及其衍生物“戰爭與革命”時代觀就不能不修正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的論述[17]。為此,他提出了一個“現代資本主義”的理論。根據這個理論,資本主義“通過大調整發生部分質變…基本上走出了發展危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重新獲得較強的生命力,可以較長期地生存和發展。”[18]這種變化“在相當程度上阻止了勞動人民貧困化”,使“工人階級的經濟和文化生活都在得到不斷改善”,“在國內造成了長期的相對穩定局面,階級矛盾呈緩和狀態,今后也會長期繼續下去。”[19]一言以敝之,何先生的意思是,列寧認為資本主義國家必將日趨嚴重的經濟危機和日趨激烈的階級矛盾在戰后資本主義的調整、改良下基本獲得解決和緩和,因此導致戰爭與革命的因素不復存在。
何先生的論斷至少有兩方面的問題。其一,因經濟危機引起爭奪海外商品、原料、投資市場的斗爭不是資本主義國家間戰爭的唯一原因,即使沒有經濟危機,國家之間的經貿競爭依然存在,依然可以導致戰爭,而且從歷史上看,領土爭端、政治霸權、甚至宗教(或文明)沖突等等都可以成為戰爭誘因。怎么可以僅憑資本主義國內經濟危機緩解就斷言它們之間的矛盾“無須用戰爭的手段來解決,而是主要用和平的方法來解決”呢?何方先生給出兩條理由:首先,是因為二戰后“出現了一系列社會主義國家…帝國主義陣地大為縮小,使它們不能也不敢再進行相互殘殺。”[20]其次,“技術革命的突飛猛進大大推動了世界經濟的發展和人類文明的進步,還成為大國之間沖突的一個制約因素。”[21]如果說二戰后社會主義陣營的出現制約了帝國主義間的戰爭,那么冷戰后社會主義陣營的消失會不會鼓勵它們有恃無恐地去“相互殘殺”呢?技術革命和經濟發展對發生戰爭的影響都是雙刃劍。例如,技術革命可以改善國際溝通和情報,減少因誤解或錯誤信息引起戰爭的危險;但同時技術革命同經濟發展一樣,也可能加劇國際間的發展不平衡,從而破壞均勢、導致戰爭。又如經濟發展可以促進經濟往來和相互依賴,但經濟往來和相互依賴除了可能加強合作外也可能增加摩擦和矛盾,不能一概而論地說成是和平因素。
其二,盡管何家棟先生在總結戰后資本主義的發展時相當小心地在每一良性變化前都加上“部分”、“基本上”、“相當程度上”等限制詞,但他表達的意思卻是明白無誤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資本主義還有比較強大的生命力,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正處于鼎盛的發展時期”,[22]“資本主義還將通過不斷的自我調節而生存和發展下去”。然而他隨即宣布:“社會主義必然要在全世界代替資本主義,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社會發展規律。”[23]人們對此不禁感到突兀和迷惑:既然資本主義已經通過調整和改良成功地解決了那個社會中的兩對根本矛盾即經濟危機(何先生稱為“發展危機”)和階級矛盾,而獲得了大發展,或者用陳魯直先生的話來說是在同社會主義的競爭中“制度調整得好的,戰勝了制度調整得不好的,”取得了“資本主義的勝利”而“居于壓倒優勢”[24],它怎么還會必然死亡、被取代呢?何先生如果不把這種必然性的因果機制交待清楚,他的這番宣言就顯得蒼白無力,而他所謂的“社會發展規律”就更象是信仰而非科學。
類似這樣的自相矛盾在何先生的論述中比比皆是。另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是,何先生一方面稱現代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并沒有完全變成生產力發展的桎梏,還能容納生產力的發展”,而根據馬克思“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死亡的”的論斷作出了對現時代“不能說資本主義正在死亡,當然也就談不到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前夜”的判斷,另一方面卻告誡別人,認為社會主義國家“不應超越歷史階段去搞社會主義,而應在民族民主革命后發展資本主義”的說法是“列寧早就批判過了”的謬論[25]。這就奇怪了:何先生本人可以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大加修正,卻不允許別人質疑列寧的個別論斷,且不說列寧關于社會主義可以首先在一個國家、可以在不發達國家取得勝利的論點本身就是對馬克思主義只有發達資本主義才有條件進入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的重大修正。
何方先生的自相矛盾令人對他的理論的有效性產生懷疑,不過這還不是他觀點的主要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何先生從試圖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范式中解決一個列寧主義的問題開始,結果卻歸結于對列寧主義時代觀的否定和對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矛盾的基本原理的動搖,從而也動搖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范式作為研究當代世界本質特征的途徑和工具的有效性。
下面,在本文第三部分,作者將嘗試運用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結構現實主義范式作為理論框架去探討當代國際關系的特點,以證明“和平與發展是當代世界主題”是一個錯誤命題。
三、新范式、新問題
結構現實主義又稱新現實主義,對傳統現實主義既有一脈相承,又有創新發展,是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兩大流派之一。我之所以選擇它作為研究范式,不僅因為它比起其他理論來對國際關系規律的總結更準確、解釋更合理,也因為它同傳統現實主義一起(統稱現實主義)是美國全球戰略的主導思想。在美國主宰國際事務的今天,使用這種思維方式有助于眼下時興的“同國際接軌”。冷戰以后,盡管自由主義理論及其派生命題如相互依存論、主權過時論、人道干預論等等在美國學界和媒體大行其道,尤其在對外宣傳中更是鋪天蓋地,但那都是說給別國聽的,美國自己的決策圈卻頭腦非常清醒,絕不為之所動。這是美國外交日臻成熟、官學密切配合的典范:如果全世界都象中國某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那樣跟著起哄,紛紛主張放棄本國主權,爭當世界公民(盡管是三等的),而美國則沉著冷靜地在那里為加強國家實力、維護國家利益不懈努力,則世界霸權指日可待。
現實主義國際政治理論的出發點是關于國際關系行為主體的前提預設:民族國家過去是、現在也依然是國際關系的主要行為主體,它是一元的、自主的、理性的。一元的含義是國家作為整體有其獨特的利益,國家利益不是國內各階層或利益集團利益的簡單疊加;自主的含義是國家具有獨立決策的能力,國內政治和利益集團對外交政策有間接影響但無直接控制;理性的含義是國家在國際事務中追求國家利益的極大化。傳統現實主義用權力定義國家利益,新現實主義把它修正為“低求生存(包括安全)、高求主宰”,然而由于權力是“國際關系的通貨”,是實現任何目標的手段,所以不管終極目標是什么,權力總是國家追求的對象。權力是一個政治概念,指的是讓別人或別國做他(它)本來不想做的事的能力。權力同財富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權力是相對的,各方權力的消長必定是零和游戲,這同“安全兩難”是同樣道理;而財富則有絕對的一面,通過經濟合作可以取得“雙贏”的結局(財富也有相對的一面,由此引起的經濟合作中的“相對收益”問題,這將在下面討論)。正因為權力的這種競爭性質,所以追求權力和安全的世界各國之間發生利益沖突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
新現實主義比沖突現實主義進了一步的地方,在于它認為各國的國際行為或外交政策不是決策者隨心所欲的結果,而是受到國際體系的結構的制約,因而國際關系,包括各國的行為及其結果,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新現實主義因此可以根據國際結構的性質在其制約力范圍內對各國的行為模式和國際局勢特征做出解釋和預期。例如,根據冷戰后的國際結構,我們可以預期國際局勢的某些特征。
國際體系是由互動的國家和把這些國家結為一體的結構組成的。國際結構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國際體系的組織原則,二是體系內的實力分布。國際體系的組織原則,自有史以來直到今天都未曾改變過,那就是國際無政府狀態。這是指國際社會不存在超國家的權威和法治(國際法實質上是一種契約,各國有選擇加入或退出的自由,因此其約束力是很有限的;國際法的另一功能是強國制裁弱國的合法借口),各國服從的只是本國的國家利益。這是國際社會與國內社會的本質區別。正是由于國際社會的這種“無法無天”的特性,戰爭就成了國與國之間爭端的最后解決手段,也成了國際關系史上連綿不斷、反復出現的現象。可以說,只要“叢林法則”還在國際社會占上風——這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不會改變——戰爭就將是國際關系中的常數。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世界永遠處于戰亂狀態之中呢?有沒有相對穩定、相對和平的時期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相對和平與穩定只是國際結構的另一內容即實力分布的表面屬性,以它來劃分時期是膚淺的、容易誤導的;同時,一種特定實力分布的存在時期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不是都能稱作“時代”的。因此,在這個意義上,現實主義拒絕以“和平”或“戰爭”劃分“時代”的作法,因為這是以表象代替本質,會使人忽略和戰的根源,對國際局勢產生表面錯覺。因此,討論這樣的問題毫無意義。值得討論的倒是,在國際無政府狀態這一給定的結構特征下,國際結構的另一特征即實力分布是如何影響世界的和平與穩定的。知道了這點,再弄明白當前世界的實力分布,和戰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根據新現實主義原理,均勢和霸權,或者說得更精確些,是穩定的均勢和牢固的霸權,是最有可能給世界帶來相對的和平與穩定的兩種實力分布。道理很簡單:當大國或大國集團之間存在穩定均勢時,沒有一方能夠取得對另一方的優勢,這時戰爭的結果多數是兩敗俱傷、得不償失,所以發動戰爭的動機也就大大削弱了。此外,當一國或國家集團在一定范圍內以至全世界建立了牢固的霸權后,這個國家或國家集團就成了霸權范圍內的事實上的政府,可以強制執行霸權秩序、維持霸權下的和平。另一方面,當原有的實力分布發生重大變化時,例如當均勢和霸權行將形成或行將瓦解時,出現戰爭與動亂的可能性最大。這也是不難理解的:第一,實力分布的變化將導致根據實力分布分配的利益發生再分配,這時利益受損的一方會竭力抵抗這一變化而受益的一方則會竭力促成這一變化,沖突的雙方在各自認為必要時就很可能訴諸武力。第二,有關各方對新的實力分布的估計以及對相應的利益再分配的“正當合理性”的判斷很可能出現較大的認識差距,導致對對方行為和己方處境的不滿,進一步增加了戰爭的誘因。
冷戰時期的國際關系史為上述理論假設提供了佐證。西方一般都把這一時期的國際結構籠統地看作是兩極均勢,有人還鑒于其間沒有發生大國之間的直接戰爭而把它稱為“冷和平”時期。但實際上這一時期包含兩個相當不同的階段:從40年代末50年代初到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前20年是均勢形成時期,再往后直至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后20年是穩定均勢時期。在前一階段,兩極均勢初具雛形卻仍未完全成型,所以國際局勢兼有動蕩和穩定兩方面的特點。一方面,蘇聯及其陣營竭力擴充實力以取得對美均勢,而美國及其陣營則全力遏制蘇聯以保持對蘇優勢,雙方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和爭奪,表現為白熱化的軍備競賽、在歐洲的緊張對峙(如柏林危機)、在亞洲的兩場地面戰爭(有升級為大國戰爭的危險)、以及幾乎把世界拖入核浩劫的古巴導彈危機,等等。在不甚穩定的國際結構下,這一階段的世界是充滿了動亂和大戰危險的,根本談不上什么“和平時代”。另一方面,美蘇兩國為了防止中國作為新興核大國的崛起打破與它們各自的力量對比,曾先后策劃實施對中國進行先發制人的核打擊,卻都受到對方鉗制(因為懼怕破壞它們之間的力量對比)而未果。這說明正在形成中的兩極均勢已經具備了阻遏破壞平衡的戰爭的動力,顯示出這一結構導致穩定的一面。
到了冷戰的后一階段,情況發生了重大變化。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在冷戰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其一,它極大地刺激了蘇聯發憤圖強、奮起直追的決心,使之竭盡全力地投入軍備競賽中去,經過近10年的努力終于迫使美國接受了與蘇“戰略均勢”(strategic parity)的現實,接受蘇聯作為超級大國和平等對手的地位并承認它的勢力范圍。至此,美蘇雙方都放棄了追求戰略優勢而接受均勢,表現為60年代末開始的美蘇緩和進程和兩國在以后20年內簽訂的多項限制戰略武器的協定,這使戰后兩極均勢最終獲得確立,國際結構變為穩定。其二,它給了美蘇兩國極其深刻的教訓,使它們切實體會到沖突失控和核災難的恐怖,自此使兩國爭霸受到“恐怖均勢”的嚴格制約。“相互確保摧毀”的核恐怖均勢極大地提高了大國戰爭的門檻,兩個核超級大國在核均勢制約下處處小心,不敢輕舉妄動,唯恐因沖突失控而觸發核對抗。美蘇不但竭力防范兩國本身迎頭相撞,還嚴密控制各自盟國的行為,以防被意外卷入對抗。不錯,美蘇相爭的確造成了世界緊張局勢,也曾觸發過不少局部戰爭和武裝沖突,但雙方還都遵循一定的游戲規則,主要是尊重各自的勢力范圍和核心利益,把爭奪和沖突限制在所謂的“邊緣地區”和不致失控的范圍以內。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冷戰是兩霸之間一種有控制、有秩序的爭奪;兩極均勢實際上減少了戰爭爆發的機會、限制了戰爭升級的程度。
然而,好景不長。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國際政治結構從美蘇對峙的兩極均勢變成美國一極獨霸。這一結構變化對國際關系產生了一系列深遠的的影響。首先,同一般人的想象相反,冷戰的結束非但沒有消除反而增加了核戰爭的危險。不錯,俄國已無力再象前蘇聯那樣同美國爭霸了,然而這種實力的失衡恰恰增加了而不是減少了核戰爭的可能。正因為俄國實力削弱,美國才會大肆推行北約東擴,肆無忌憚地侵吞前蘇聯的勢力范圍,甚至不給俄國留下任何大國都企圖保持的安全緩沖區,把俄國逼到了墻角。歷史經驗表明,對一個暫處劣勢的大國逼迫太甚是導致戰爭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時,也正是因為俄國太弱,無法通過常規方式維護國家生存和安全,才更有必要訴諸核威懾。不久前俄國宣布“國家安全新概念”,把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條件從“國家生存受到威脅”修改為“擊退外國武裝侵略”,從而大大降低了核戰爭的門檻。此外,冷戰均勢的消失還增加了核超級大國對其他國家使用核武器的可能。過去曾經幫助中國兩次逃脫遭受核打擊的厄運的兩極均勢已消失,兩國的相互制約、尤其是俄國對美國的制約已大大削弱,這使中國在建立本國的第二次打擊能力之前遭受外科手術式的核打擊的可能增加了。
其次,美國霸權主義干涉戰爭的可能增加了。冷戰以后的國際結構雖然成了美國的一極獨霸,但美國的霸權還未能覆蓋全世界,美國要擴張和鞏固它的全球霸權,就必須粉碎任何抗拒的企圖。過去在冷戰時期,美蘇兩霸相互制衡,對外輻射相互抵銷,客觀上為第三世界國家造成了在夾縫中求生存求獨立的空間。冷戰后,這種制衡不復存在,美國依仗絕對的實力優勢在國際事務中一意孤行、為所欲為,對不愿接受西方意識形態或拒絕美國霸權的國家肆意打壓,不惜采取從經濟制裁到政治顛覆到武裝入侵等各種手段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美國為了建立和維持全球霸權以各種借口如“制止毒品販運”(巴拿馬)、“恢復民主”(海地)、“制止人道災難”(南斯拉夫)等發動霸權主義干涉戰爭的可能性卻因為不受任何國家或國家集團制約而大大增加了。這對世界各國、尤其是非西方國家的安全和主權構成了前所未有的嚴重威脅,也是對世界和平的極大損害。國際社會面對這種公然破壞國際法的侵略行為束手無策也揭示出擺在每一個非西方國家面前的嚴峻現實。
再次,冷戰以后,雖然由美蘇在第三世界挑動的局部常規戰爭不再發生,第三世界的一些中小國家卻也不再受冷戰時期各自陣營霸主的制約,獲得了因民族沖突和為爭奪地區主宰權而開啟戰端的“自主權”。象冷戰后發生伊拉克吞并科威特、巴基斯坦對印度、厄里特利亞對埃塞俄比亞等一系列戰爭在冷戰時期都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它們極有可能引發兩個核大國的直接對抗。冷戰后局部常規戰爭在數量上和規模上有增無減說明世界并不和平。盡管世界大戰尤其是核戰爭在破壞的廣度和深度上為害最烈,其頻度卻遠低于局部常規戰爭,世界和平受到局部常規戰爭破壞的幾率要遠高于世界大戰,因此局部常規戰爭對世界和平的威脅并不亞于世界大戰和核戰爭。況且局部戰爭對國家造成的危害不一定比世界戰爭遜色,象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輸得最慘、損失最重的都是帝國主義侵華的局部戰爭(包括以局部戰爭開始的日本侵華戰爭),而對科威特來說,沒有一次世界大戰對它造成的傷害超過伊拉克的入侵。可見,在談論世界和平問題時只考慮大戰、熱戰而把其他形式的戰爭一概排除在外的看法是十分片面的。
冷戰以后的國際結構與冷戰時期相比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把這兩個時期混為一談并冠以“和平時代”實在是說不通的,更何況從上面的分析可見冷戰后的世界對大多數國家來說是變得更不穩定、更不安全、更不和平了。世界各國對此都有足夠的認識,沒有人象中國的肯定論者一樣對世界和平抱如此樂觀的態度。這從美國軍費的回升和中國周邊地區方興未艾的軍備競賽中也可以得到旁證。美國的國防經費在冷戰后經過短暫削減后又重新回升,現已突破三千億美元大關,回到了冷戰結束時的水平。美國軍事實力遙遙領先,軍費開支是俄國的六倍、日本的七倍、中國的十倍,卻還不顧本國輿論要求削減軍費、享受“和平紅利”的呼聲,堅持增加國防開支,說明美國戰略決策者十分清醒,沒有被“世界和平”之類的奢談沖昏頭腦。與此同時,冷戰后東亞(1992-97年平均增長6.3%)和南亞地區(同比8.1%,其中印度高達9.7%)的軍費開支也在急劇上升[26]。這些難道都是和平的征兆嗎?
冷戰的結束還意味著第三世界國家的發展環境也惡化了。冷戰時期,美國及其西方盟國和蘇聯為了爭取第三世界國家競相向它們提供貿易優惠和發展援助。冷戰后,這類優惠和援助也隨著美蘇爭霸的政治需要的消失而萎縮。例如,七、八十年代曾風靡一時的對發展中國家普遍提供單方面優惠的“普惠制”已越來越多地被要求互惠的雙邊安排所取代。不僅如此,美國還利用自己在國際經濟領域內大大強化了的主宰地位修改游戲規則,打著“全球化”和“自由化”的幌子迫使發展中國家在發達國家享有絕對優勢的高科技和服務業開放市場,而同時卻利用環境保護和勞工福利標準等新手法限制發展中國家傳統工業和初級產品的進口,并竭力維持發達國家在農產品方面一貫的保護主義政策。對此,聯合國貿發會議去年發表的一份報告指出,由于世界貿易組織在推行貿易自由化中帶有偏向性,實行貿易體制自由化的發展中國家多數未能從自由化中受益[27]。48個最貧困國家在全球國際貿易總額中所占比重從1980年的0.8%下降到1997年的不足0.5%[28]。
國際發展援助是冷戰結束的另一犧牲品。九十年代以來,美國對發展中國家提供的經濟援助不斷下降,在克林頓提交國會的2001財政年度預算中發展援助僅占聯邦開支的0.6%和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0.11%,分別低于80年代的平均水平0.92和0.22個百分點,降至歷史上的最低點。其中削減最多的是農業開發項目,從1990年的9億美元降至1999年的3億美元。其他西方國家的發展援助占國民經濟的百分比在過去十年中也紛紛下跌:法國從0.59到0.42,德國從0.39到0.27,日本從0.31到0.25,英國從0.30到0.27[29]。值得注意的是,國際發展援助的縮減是與世界貧富差別不斷擴大同步發生的。九十年代中,世界上最富裕的與最貧困的五分之一人口的收入之比從60:1上升到74:1(1960年為30:1)。可見,國際發展援助的減少不是因為需求或供給能力的下降,而是因為東西方爭取南方民心的政治動力消失了。
發展問題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問題,正如國際經濟合作無法擺脫其政治、戰略含義一樣。單從經濟角度出發,國際經濟合作是雙贏游戲,理應受到各方支持;然而從政治角度出發,在絕對得益之外還有一個相對得益(relative gain)的問題,即得益較多的國家可能因此增強其相對國力和政治權力,成為得益較少一方的權力損失。此外,歷來的新興大國必然是對現存大國的潛在戰略威脅,其經濟發展不免受到后者的遏制。冷戰結束以來中國積極發展國際經貿關系、加入世界經濟體系的努力受到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的百般刁難和阻撓,就是這些政治、戰略考慮的反映。對中國來說,還有一個意識形態問題。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就可以解釋美國為什么一直對中國實行嚴密的技術出口控制,并利用正常貿易關系這一手段對中國施加壓力、對中國入世設置障礙。那種以為只要中國不再講“革命與戰爭”就能從此安居樂業、專心發展的想法,未免過于天真了。
四、結束語:中國亟待加強中際憂患意識
清醒認識當前世界的本質特征、準確估計冷戰后的國際力量對比是正確外交決策的前提和基礎。“和平發展論”同“多極世界論”、“中美戰略伙伴關系論”一樣,代表著當前思想界、學術界和外交評論界流行的一些錯誤判斷國際形勢、誤導決策和輿論的觀點。這些觀點對冷戰后的國際局勢盲目樂觀,以為天下從此太平,可以高枕無憂地專心發展經濟了。它們只講和平與合作,不講戰爭危險和霸權威脅;只講經濟和發展,不講政治和安全;只講全球化和相互依存,不講民族利益和國家主權。它們對中國面臨的嚴峻挑戰和困難估計不足,對美國一極獨霸的危害放松警惕,喪失斗志,只講妥協,不講斗爭,只講委屈求全、不講針鋒相對。這種以愿望代替現實的虛幻安全感、自鳴得意的欣快癥和一廂情愿的“合作精神”如果滋長下去,勢必把中國外交引向歧途,終將在殘酷無情的國際現實面前碰壁。中國古訓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中國要在國際逆境中求生存求發展,就必須從正視現實、加強國際憂患意識開始。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政治學系)
注釋:
[1][7][9] 轉引自何方,“我為什么要出一本《論和平與發展時代》”,《世界知識》,2000年,第13 期, 23 頁;22—23頁;22頁。
[2]雙方即使對辯論目前狀態和結局的估計也大相徑庭。在《世界知識》發表關于“和平與發展”大辯論的一組發言中(見2000年第15、16兩期),王隅生先生說“我們總在說和平與發展是主旋律,是主流,這都是不合適的。這個問題現在已經調整過來,沒有再說是主要潮流”,而“編者手記”卻稱“(“和平與發展是當代世界的主題”)這個論斷成為越來越多的人們的共識”,(這個問題)“第一次已被成功地解決了"、“第二次也已逐步解決”,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3][4][5][8] 《鄧小平文選》, 第三卷,人民出版社, 1993年,105頁; 353頁;383頁;344頁。
[6] 姜長斌,“時代特征首先是個客觀存在”,《世界知識》,2000年,第15期,11頁。
[10][16][18][19][20][21][22][23][25] 何方,《論和平與發展時代》,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7頁;56頁;19頁;76—77頁;74頁;19頁;75頁;97頁;75、73頁。
[11] 姜長斌,“一年來的爭論概述”,《世界知識》,2000年,第15期,10頁。
[12] 王金存,“世界進入了‘和平與發展的時代嗎?”,《世界知識》,1999年,第7期,61頁。
[13] 轉引,《論和平與發展時代》,51頁。
[14]冷戰期間,美國曾數次考慮對中國發動核攻擊,中蘇交惡后蘇聯也曾有過類似考慮,兩國曾各有一次切實準備對中國實施核打擊,甚至已經采取試探對方反應的實際行動。一次是在1963年至1964年間,美國準備以先發制人的核打擊把中國的核力量消滅在萌芽之前,在通過外交途徑試探蘇聯的反應后因未得到蘇的響應而放棄。另一次是在1969年,蘇向美建議由美蘇聯合行動或由蘇聯單方面行動以核打擊摧毀中國核力量,后因美國明確表態反對而作罷。
[15][24] 陳魯直,“時代與和戰問題以及國際關系”,北京:《戰略與管理》,2000年第2期,1頁;8、10頁。
[17]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看,任何為了挽救馬克思主義的范式內核免受證偽而對其外圍理論進行修正的企圖都應該得到肯定以至推崇,因為這是維持它的理論之樹常青的不二法門。許多以正統自居的所謂“馬克思主義者”把對馬克思主義的任何修正都看成是離經叛道而加以禁止,其結果是使馬克思主義在現實世界的發展變化面前束手無策,威信掃地,對馬克思主義造成的傷害以至絞殺遠勝過任何“修正主義者”。因此,捍衛馬克思主義理論范式的最佳方式就是鼓勵對馬克思主義的自由討論和修正嘗試。
[26] U.S. Department of State, Bureau of Arms Control, World Military Expenditures and Arms Transfers, 1998.
[27] 聯合國貿易發展會議:《貿易與發展報告》,1999年。
[28] 世貿易組織干事長摩爾2000年4月13日在華盛頓全國新聞俱樂部的演講,見世貿組織網頁。
[29] 美聯社,華盛頓2000年4月25日專稿,《美國更富有卻分擔得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