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布熱津斯基

將俄羅斯逐漸融入不斷擴大的歐洲共同體,以鞏固幅員遼闊的歐亞大陸的穩定,乃是任何一項美國長期戰略都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對該目標的追求需要的是耐心和戰略上的持之以恒。在通往目標的道路上沒有可以攀緣的捷徑。必須創造一種地緣戰略環境,以使俄國人相信:成為一個密切參與歐洲共同體的真正的民主國家和后帝國時代的歐洲民族國家,符合俄羅斯自身最根本的利益。
在歐亞大陸諸主要實體(歐盟、俄羅斯、中國和日本)當中,只有歐盟和日本可以說完全認識到了國際穩定與否對他們有著根本的利害關系。中國和俄羅斯的情況則不那么明確,他們仍然熱衷于對全球權力的分配進行或多或少大刀闊斧的改變。但是,中國和俄羅斯同時又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看到了與西方合作對他們有利的一面。中國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她在經濟上取得了成功;而俄羅斯之所以如此卻恰恰因為其在經濟方面的失敗。中國靠引進外資而繁榮;俄羅斯則擔心來自其南方及東方近鄰的潛在威脅,并且感到其核威力的削弱。中國躊躇滿志;而俄羅斯則充滿自我意識。
因此,俄羅斯和中國都有可能接受旨在使他們融入國際合作架構的戰略。為實現這一目標,必須處理好兩個歐亞大陸權力三角關系,并且最終使之直接連接起來:其中一個三角包括美國、歐盟和俄羅斯;另一個則涵蓋美國、日本和中國[1]。要想實現連接,關鍵是與俄羅斯進行建設性的接觸。
誠然,美國不可能、歐洲更不可能單槍匹馬地誘使或者改造俄羅斯。正如20世紀初葉奧托曼帝國的崩潰和現代土耳其的崛起那樣,俄羅斯的覺悟必須是自發的。不過,美國和歐洲所能做的,是幫助營造為實現理想的變革所需的既適宜又帶強制性的環境。為此,盡管有理由在近期對俄羅斯現任政治領導層的世界觀持悲觀態度,但是,從長遠看則應該保持樂觀的態度。
一、歷史背景
一個民主的、以歐洲為重點的、后帝國時代的俄羅斯民族國家的出現,將為以下兩個目前困擾著有政治頭腦的俄羅斯人的問題提供具有歷史意義,并且在戰略上起著穩定作用的答案,這兩個問題即:俄羅斯是什么?俄羅斯在哪里?這兩個問題是在社會瀕臨滅頂之災、地緣政治異常脆弱的背景下提出的。
我們決不能低估共產主義長達70年的統治給俄羅斯人民帶來的影響。俄羅斯的現狀,既不能以從西方資金流入中受益匪淺的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表面的金碧輝煌、亦不能以俄國增長率偶爾出現的波動來衡量。令人痛苦的事實是,共產主義的實驗留給俄羅斯人民的是荒廢的農業、緩慢的發展并且在許多地方相當落后的社會基礎設施、日益面臨非工業化沖擊的落后的經濟、被毀壞的環境和從人口統計的角度看瀕臨險境的人口狀況。
要想確切地測算這份遺產全部的影響有多大是不可能的。這些影響是巨大的、持久的。俄羅斯目前的危機與具有五百年歷史的俄羅斯帝國的崩潰有著相似之處,俄羅斯帝國在蘇聯時代擴張成為版圖更加遼闊的共產主義的帝國。國內危機威脅著俄國人民的幸福安寧;帝國的瓦解從地緣政治的角度構成潛在的挑戰,同時也使俄羅斯的政治精英感到困惑、誘惑和挫折,數十年來,這群精英不僅在教義上麻木不仁,而且時常遭到致命的清洗[2]。這群精英對于俄羅斯的全球地位帶來的特權和滿足感已習以為常,而今天,這樣一種地位已經喪失了堅實的基礎。過去的10年非但沒有消除反而加劇了這些挑戰。俄羅斯的相對開放使俄國人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條件與西歐鄰國的條件的確存在著天壤之別。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人口眾多的近鄰中國形勢之好也令俄國望塵莫及,這使俄國人平添了一層焦慮。最后,對于一個長期以來習慣于把自己看成美國的頭號對手的國家來說,俄羅斯的國內生產總值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只有美國的十分之一左右、印度的大約一半并略低于巴西,這一事實想起來的確令人難堪。
中國去年引進430多億的外國直接投資(從而使1992-1999年的投資總額達到約3 500億美元),面積小得多的波蘭僅在1999年就獲得了8億美元的外國直接投資,而俄羅斯在同期僅從國外直接引進二、三十億美元(1992-1999年總額僅為117億美元)的投資,這些消息肯定也使知情的俄國人感到不安。外國投資減少的部分原因在于俄羅斯的國際經濟形象惡劣。在1999年度的《世界競爭力報告》中,在被調查的59個國家中俄羅斯排位倒數第一(中國排在第32位,津巴布韋第57位,烏克蘭第58位)。在對99個國家的腐敗情況進行的一項比較評估中,俄羅斯排位第82(在亞美尼亞之后)。
過去10年里,俄羅斯沒有進行過由國內斥資的重大投資,僅此一項就非常說明問題。到1997年,對生產部門的總資本投資額已經跌至1990年水平的大約17%,直到最近才略有回升。此外,據估計在今后25年里,大約需要25萬億美元才能更新俄羅斯比經合組織(OECD)成員國平均落后3倍的工業基礎設施。的確,即便經濟以每年5%的速度持續增長,到2015年俄羅斯仍然僅占全球GDP的2%左右。相比之下,美國和歐盟共占約40~50%,日本和中國共占25%左右。俄羅斯與其西方鄰國之間在技術創新和經濟競爭力方面的質的差距可能會拉得更大。
社會情況則更糟糕。大約7 000萬俄國人居住在污染水平高于美國最高污染標準5倍或者5倍以上的城市地區。按照美國的標準,俄國消費的水中大約75%受到污染。曾一度令俄國人引以為榮的保健體制出現了故障,許多醫院(特別是在尚未城市化的地區)缺少熱水,甚至無法滿足最低的衛生標準。已經登記的肺結核病例約為10萬例,在最近的新生兒當中,只有大約40%的嬰兒完全健康。根據一項研究報告,約20%的俄國一年級學生被診斷為患有某種形式的智力缺陷。男性預期壽命從1990年的約64歲,下降到1999年的約59歲(另一項數據顯示約為61歲,按照西方標準仍然過低)。有關各國保健體制的《2000年世界健康報告》把俄羅斯排在第130位,僅僅在蘇丹之前。
的確,俄羅斯的人口已經從1990年的1億5千1百萬下降到1999年的大約1億4千6百萬,近年來年度死亡率略高于出生率50%(每年死亡約2百萬人,出生約130萬人)。雖然經濟的復蘇和公共衛生項目的改善最終有可能減緩人口的急劇下降,但是一些人口統計研究預測,俄羅斯的人口到2025年可能減少到1億3千5百萬以下。另外,許多俄羅斯人正在從氣候條件惡劣的北部和東部地區遷移到烏拉爾山以西更安全的中部地區,從而使長期以來鼓勵人們到人煙稀少的北部和東部邊緣地區定居的努力付之東流。
再則,從人口統計和地理位置的角度看,俄羅斯也面臨危險。它的遠東鄰國中國不僅有大約12億之眾的人口,而且還有按照國內生產總值計算已經超過俄羅斯4倍的經濟。此外,從地緣政治的角度,日本的經濟大約是俄羅斯經濟的5倍,在西邊,歐盟正在擴大,其經濟規模已經為俄羅斯的大約10倍,人口約3億7千5百萬,所有這些都使俄羅斯不能高枕無憂。還有,比俄羅斯繁榮得多的歐洲是美國的盟友,而美國的人口為俄羅斯的2倍,國內生產總值超過俄羅斯10倍以上。
南邊的情況更加不利。該地區目前有9個國家,居民幾乎是清一色的穆斯林,總人口大約2億9千5百萬,這還不包括傾向歐洲、擁有6千5百萬人口的土耳其。還有2千萬穆斯林目前居住在俄羅斯境內。按照目前的出生率,到2025年,住在緊靠俄羅斯南邊的穆斯林人口有可能高達4億5千萬。
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大多數穆斯林鄰國由于缺乏經濟實力而出現政治動蕩的可能性增大。這些國家的人口主要由年輕一代組成,他們躁動不安,民族自我意識高漲,是更狂熱的伊斯蘭教信徒,非常容易受極端主義蠱惑的影響。如果以前曾經統治過他們的鄰國俄羅斯不采取高超的手腕和真正的中庸態度,那么,他們在政治上的覺醒就有可能帶上強烈的反俄色彩,俄羅斯在處理車臣問題上的失當可能僅僅是一個先兆。
因此,很多東西取決于現任俄羅斯政治精英的表現如何,這群精英在人員的構成和觀點立場上與中歐國家共產黨之后的精英們有著顯著的不同。俄羅斯的現任領導層中沒有前持不同政見人士。此外,中歐反對共產黨的在野黨——波蘭的團結工會、立陶宛的薩尤蒂斯和捷克的77憲章運動——代表的是一個舉足輕重的群體,因此他們有能力承擔民主改革的任務。在大多數中歐國家里,共產黨也在迅速更張易轍成為社會民主黨,他們在總體上支持改革,贊成與北約和歐盟建立更緊密的關系。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俄羅斯的現任政治精英主要是前領導階層、非法的寡頭政治執政者、克格勃和軍隊領導層組成的聯盟。他們為屏棄蘇聯之過去而做的僅僅是表面文章:在莫斯科市中心仍保留著列寧遺體的陵墓,再清楚不過地反映著他們的心態。的確,普京總統的新班子毫無例外地是由那些假如蘇聯仍然存在現在還會在政府(特別是克格勃)里身居要職的那些人。普京本人的政治血統非常能說明這一點。他是第三代黨的官員:父親做黨務工作,祖父甚至擔任過列寧和斯大林的貼身保鏢。
克里姆林宮的現任領導層是在蘇聯日薄西山的年代里成熟起來的。他們基本上不再相信僵硬的蘇維埃意識形態,但是,他們仍津津樂道于蘇聯的權力。對于領導層中大多數成員來說,蘇聯的垮臺不僅是歷史的震撼,而且是一場本可以并且應該能夠避免的災難。他們當中許多人用解體國有經濟帶來的實惠擦干自己的眼淚,然而,俄羅斯國際地位的喪失仍使他們感到失落。普京在就職演說中不無懷舊地稱俄羅斯是“偉大、強大和有實力的國家”,一語道出了他們胸中的郁悶。
要想重建“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俄羅斯”,老謀深算的普京清楚必須避免與西方直接對抗。的確,在某些方面遷就美國是必要的,特別是俄羅斯在南邊的麻煩一旦失控,就必須把美國拉入反穆斯林聯盟。1995年和1999年輕而易舉地把克林頓總統拉入反車臣陣營就是一個例證。俄羅斯殘存的核能力也為同美國進行特別對話提供了基礎,從而提高了俄羅斯的威望,甚至可能給世人以俄羅斯和美國有某種特殊關系的印象[3]。
俄羅斯一方面有選擇地遷就美國,同時又有精心策劃煽動西歐的反美情緒,以削弱西方任何進一步擴大北約的決心,并且加深歐洲-大西洋共同體已有的分裂。還可以運用在與柏林和巴黎打交道時的傳統外交手腕來為歐洲人之間的對抗推波助瀾,阻止政治上更加一體化并且與北約結合在一起的歐盟在俄羅斯西方的崛起。但無論如何,俄羅斯要想繼續獲得所需的西方財政援助,就必須與西方緩和。
最重要的是,俄羅斯要想實現普京的首要目標即重振俄羅斯的強國地位,需要在與西方的關系中有喘氣之機。對于現任領導人來說,蘇聯垮臺之后出現了十幾個新的獨立國家乃是歷史的失常,必須隨著俄羅斯權力的恢復加以糾正。雖然他們顯然認識到最后的結局不會是只存在一個帝國,但是他們似乎決計要通過在安全和對外經濟關系等重要領域里限制蘇聯解體后出現的這些國家的實際主權,逐步使之歸屬獨聯體的架構。
這種欲望正是莫斯科激烈反對西方在前蘇聯版圖內從事經濟活動的根本原因所在。克里姆林宮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仍然是以列寧時代的零和規則為基礎的:假如需要西方的參與,非俄羅斯地區最好不要在經濟上有所發展。這也正是目前的俄羅斯精英幾乎用看待烏克蘭向北約靠攏時的敵意來看待新獨立國家通過多條管線從里海地區直接進入全球經濟的原因。正如一位俄羅斯外交部官員所說的那樣:
“美國公司已經或計劃中的對里海石油生意的巨額投資,說明美國在高加索地區有加強政治繼而是軍事存在的趨勢。實質上,把里海地區并入‘美國至關重要的利益的范圍正在沒有征得事先同意的情況下進行著[4]。”
請特別注意西方對新獨立國家投資需要俄羅斯“同意”的奇特暗示。
在戰略上,俄羅斯對克里姆林宮所謂的“周邊國家”的政策主要有三把尖刀:第一,向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施加壓力,促使其弱點在現任總統退出舞臺之后最終擴大為政局的不穩;第二,必須鼓勵烏克蘭與俄羅斯恢復某種特殊的“斯拉夫人的”關系,以俄白“聯盟”作為烏克蘭必須努力效法的“斯拉夫人的兄弟團結”的模式;第三,必須施加壓力,阻止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加入北約,理由是:“按照法律“他們曾經是蘇聯的一部分[5]。
簡言之,克里姆林宮現任領導相信,“強大的”俄國應該遠不止是一個在前蘇聯的空間內與其他國家共存的民族國家。目前的精英中大多數人雖然認識到,經濟復蘇是再現歷史輝煌的必要先決條件,但也不乏有人特別強調俄羅斯必須把軍事力量作為獲取世界地位的基礎。難怪這種觀點在俄羅斯軍方高層領導中盛行,在1999年12月采用的新軍事理論中也有明確體現。軍方高級領導人是在新的“歐亞聯盟”中重新確立俄羅斯的政治權力的最有力的支持者[6]。
因此,現任精英們可能會顯得更致力于重建一個舉足輕重的俄羅斯國家,而不是為俄羅斯重新進行歷史的定位。于是,在領導層的目標與國家的手段之間出現明顯脫節。當代俄羅斯的力量過于薄弱,無法維持地區霸主的地位,同時又向往著過去,一心要恢復超級大國的地位。盡管內部的弊端不勝枚舉,但那些在蘇聯解體之后建立的新國家卻決心維護自身的獨立。要想使他們俯首稱臣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遠遠超出了俄羅斯目前的能力。還有,西方即使有心把俄羅斯的一些地區性抱負作為合理要求來接受,一旦烏克蘭或者格魯吉亞——更不要說波羅的海國家——的獨立受到威脅,也不可能完全坐視。
再則,俄羅斯崇尚軍事力量的人大大低估了恢復與美國進行軍備競賽對經濟消耗的影響,過高估計了俄羅斯用其基本上是單一的核能力施加政治影響的能力。事實是,俄羅斯的軍費已經占國內生產總值約5%,沒有實力與美國倡導的軍事革命一決雌雄。俄羅斯的核武器盡管可以起到威懾作用,但并非有效的政治工具,它的價值正在逐漸受到核擴散的削弱,這種現象在俄羅斯的鄰國尤為突出。
如果遲遲不能對蘇聯解體后俄羅斯面臨的“俄羅斯是什么?俄羅斯在哪兒”這兩大問題提出現實的答案,后果將是災難性的。依靠民族主義進行社會動員只能起到一時的補救作用。人口稀少、社會貧困的俄羅斯,很有可能在南方卷入與穆斯林的激烈沖突,更有可能在東方蒙受中國對其領土的蠶食,同時與西方的歐洲(以及美國)發生對抗。與中國“結盟”解決不了俄羅斯的問題,而只會使它從屬于中國。
因此,如果說遲遲不能正視俄羅斯險惡的地緣政治環境以及社會衰落的全部含義最終造成的后果,是不會把“歐洲推進到烏拉爾山脈”的(正如戴高樂將軍曾經設想的那樣),而是會出現一個四面楚歌、內亂迭起的退到烏拉爾山脈的俄羅斯,這種說法中夸張的成分并不多。
二、戰略方向
在思考西方的對俄政策時,我們不妨簡要回顧一下奧托曼帝國的解體和土耳其民族國家的隨之崛起。那段經歷比此前德國和1945年后日本的經歷、或者英國和法國喪失了往昔帝國時代的輝煌之后的經歷更能反映俄羅斯所處的困境。
俄羅斯不同于德國或者日本,它既沒有被占領過,沒有接受過冷戰勝利者們的政治“再教育”,也沒有在后者的直接監督下進行過大規模的社會重建。對于大多數俄羅斯人來說,這樣的結果更不明確,更令人困惑。大多數人起初并沒有失敗感,許多人后來產生了受蒙蔽感,很少人對西方的監護持接受態度。
奧托曼帝國與俄羅斯帝國一樣,領土都是相連的。奧托曼和俄羅斯帝國時代的精英許多來自受其統治的民族。俄羅斯或者土耳其具體的邊界并不精確。無論是俄羅斯還是土耳其,帝國都不是遠在海外的存在,而是國土本身向外不間斷的延伸。因此,帝國突然間土崩瓦解產生的影響是強大的,直接引起混亂。
但是,與采用高壓手段的蘇維埃俄國相比,奧托曼帝國長時間、緩慢的衰落,培育了一批人數不多但舉足輕重、決心以西歐民族國家的模式塑造土耳其的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和青年軍官。創建于19世紀末葉的“青年土耳其人”政治影響不斷擴大,特別是在奧托曼統治者在軍事上遭到失敗之后。他們中有些人先是企圖建立一個老帝國的現代翻版。不過,一次大戰中的戰敗,促使新一代改革派領導人尤其是凱末爾接受了按照歐洲民族國家模式建立現代化、后帝國時代的國家理念。很快,瑞士的民事法典、意大利的刑事法典和德國的商法法典接連被采用。值得注意的是,從帝國的經歷中產生的收復領土的要求被明確摒棄。
從現代土耳其民族國家的出現中,可以適時地得出三方面的結論:第一,假如凱末爾和他周圍大膽的改革者們代表的不是一個能夠從心理上與過去決裂的關鍵人群的話,今天的土耳其就不會再爭取加入歐盟;第二,如果西方繼續對土耳其采取排斥態度,這種努力恐怕就夭折了;第三,對歷史進行重新自我定位的過程必定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必須以十年而不是以年來計算,并且可能出現周期性的挫折。
上述結論包含著俄國應該汲取的重要教訓。盡管普京的辦公室里懸掛著彼得大帝的畫像,他依靠的卻是克格勃的人馬,公開聲稱他崇拜的是自己在克格勃的前任安德羅波夫,這說明普京并非俄羅斯的凱末爾。他的地緣政治思維方式反映的是蘇聯最后一代人而不是蘇聯解體后第一代人的思想。盡管如此,在蘇聯解體后開放得多的條件下,在現有的政治外表下面,一種嶄新的世界觀正在悄然形成。從人口更替的角度看,下一代俄羅斯領導人既不可能出自克格勃,也不可能出自黨的機器。
下一代俄羅斯領導人是在俄羅斯往昔的帝國地位和全球地位退入遙遠的記憶、并且不能再給他們帶來權力的時代走上歷史舞臺的。這就必然造就一種不同的全球觀。下一代領導人更有可能是一些受過西方大學教育的人和真正與國際上打交道(但不是非法交易)的商人,他們希望的是,俄羅斯不僅效法西方而且成為西方的一部分。同樣重要的是,俄羅斯的公眾將日益強烈地要求整個俄羅斯的生活方式至少要相當于中歐的生活方式,不應該剝奪俄國人自由接觸擴大的歐洲近鄰的機會。總之,支持真正與過去決裂的一群重要人物正在成長。
要想鼓勵這個過程,西方必須繼續對俄提供援助。但是,這種援助的對象不應該是中央政府。俄羅斯有足夠的財力、用自己的資源來解決基本問題,西方的援助有可能使現任精英身上最惡劣的那些東西永遠繼續下去。另外,由于財政援助是可以挪作它用的,因此有可能轉移到軍事項目和軍事行動(比如在車臣的軍事行動)上去。西方的援助應該集中扶持俄羅斯新生的非政府組織,這將推動更年輕、思想更解放的新一代政治精英的崛起,這批精英知道在一個法制社會里自身利益之所在[7]。
美國也應該擴大為有志從政經商的俄羅斯青年開設的訪問計劃。1999年,國會圖書館啟動了一項計劃,安排約2,000名俄羅斯年輕地方官員訪問美國,使他們了解美國民主的復雜性。這項計劃值得再擴大十倍,而且應該為新興的獨立國家安排類似的項目作為補充。二戰之后,數以萬計的德國和日本青年了解了美國的民主,產生的有利影響是巨大的。俄羅斯青年尤其是來自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以外的青年應該有同樣的機遇。
然而,俄羅斯現任領導層如果得到其優先考慮的事項能夠、尤其是在前蘇聯的范圍內能夠順利實現的印象,那么,俄羅斯對世界的認識便不會很快重新定位。諸如此類的幻覺和懷舊情結往往會自我強化,不斷延續,因此,西方的政策既要與俄羅斯保持接觸,又必須讓各國明白,必須從根本上對俄羅斯在歐亞大陸的作用重新定位,所有這些都似乎格外重要。為了促進俄羅斯完成這一歷史轉變,西方則需對新興國家-特別是烏克蘭、格魯吉亞、阿塞拜疆和烏茲別克-的鞏固不斷給予援助。
誠然,維持戰略均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實際上,一些俄羅斯人士聲稱,克林頓政府的官員曾不止一次地鼓勵俄羅斯恢復在前蘇聯范圍內的統治地位[8]。俄羅斯因攻擊車臣而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美國作出的反映卻并不十分強烈,理由是強烈的反應將有悖于“接觸”政策。不幸在于,在克林頓政府后期,美國單方面強調西方應當與俄羅斯接觸,卻不強調俄羅斯也必須對西方采取相對應的立場,這樣做的后果可能會使俄羅斯完全接受自己目前歷史現狀的時間推遲若干年。
為了加速而不是延遲這一時刻的到來,歐美聯盟必須耐心地對俄羅斯敞開不斷拓寬和加深聯系的重要選擇,同時必須堅持不懈地強化這樣一種環境,在這種環境里,俄羅斯任何旨在使地緣政治的時鐘逆轉的努力都不能奏效。只有到那時,下一代俄羅斯領導人——他們已不再是蘇聯時代的產物,并更有可能代表著政治上至關重要的新一代——才有可能對國內的弊端和外部的脆弱性造成的危險局面得出唯一現實的結論:為了振興,俄羅斯只能選擇西方。更重要的是,俄羅斯必須以一個告別了帝國時代的國家的身份,明確地、無條件地這樣做。俄羅斯的帝國包袱絕不能帶入歐洲。俄羅斯決不能既保持帝國的地位,同時又成為歐洲的一部分。
為了給這一歷史性選擇創造條件,關鍵在于西方必須明確表示:歐洲和北約的擴大,并不排除俄羅斯最終入盟的可能性。雖然克林頓總統2000年6月在亞琛的講話中已經發出了這樣的信號,但是他的講話并不代表歐盟甚至也不代表北約。可能應該由歐盟和北約聯合發表一份包含上述內容的正式聲明。顯然,一個真正民主、并希望成為西方一員的俄羅斯,應當有權選擇以某種雙方都能夠接受的方式與歐盟和北約加強聯合。確切的聯合模式無須在此詳陳;事實上,鑒于俄羅斯的現狀和發展方向,任何規定模式的企圖都有可能適得其反。但是,必須提供這樣的選擇。
同時,必須悉心培育有利于這種前景的戰略環境。可以采取措施逐步加強歐洲-大西洋合作委員會的作用,由該委員會負責組織北約成員國和和平伙伴計劃成員國之間的聯合安全項目。一方面,美國尤其需要警惕不要落入成為俄羅斯反穆斯林(或反華)盟友的陷阱,而另一方面,沖突猶如野火燎原一般蔓延整個中亞地區的極大可能性最終有可能沖淡俄羅斯對西方更多卷入該地區事務的敵對情緒。屆時,莫斯科才有可能不僅對歐洲安全合作組織、甚至最終對北約在該地區擴大經濟活動而且在該地區起更主要的維和作用采取更加肯定的態度。
歐盟即將向中歐地區的擴大即便在時間上有所推遲,仍肯定會包括波蘭并最終將接納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在此前提下與俄羅斯討論加里寧格勒地區在歐盟中獲得某種特殊地位的可能性才有意義,這不僅可以解決該地區曠日持久的經濟問題,而且還可以推動歐盟與俄羅斯之間加強聯系。歐盟目前致力于推動的、涵蓋俄羅斯的圣彼得堡和加里寧格勒州的波羅的海沿岸地區的合作也屬于此種情況。
與此同時,克林頓總統邀請俄羅斯加入歐盟和北約的建議增加了歐盟和北約擴大的緊迫感。事實上,如果在中歐地區事先沒有全部加入這兩個組織的情況下去設想俄羅斯加入其中任何一個體系是完全不現實的。去設想在俄羅斯首肯了或者俄羅斯自身選擇了歐洲之后,再正式接納中歐國家同樣不現實,甚至是危險的。這樣做就等于讓俄羅斯掌握了無限的否決權,可能會滋長克里姆林宮對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和烏克蘭地緣政治方面的野心。底線是:如果把北約的擴大建立在俄羅斯首肯的基礎上,就等于使俄羅斯西部邊界的地緣政治永久處于不明確的狀態,而這將有礙俄羅斯內部的發展。的確,俄羅斯是否愿意對北約進一步東擴、特別是對波羅的海沿岸國家采取默許態度,這是檢驗莫斯科作出的加強與歐洲和歐美聯系的選擇誠意如何的試金石。
由此可見,只有在對俄羅斯采取富有建設性的主動行動的同時,對歐盟和北約擴大采取切實的措施才具可信性。歐盟和北約的擴大應該同時進行,因為它可以避免“歐洲主義”與“大西洋主義”這兩個對立的概念發生沖突的危險。此外,與俄羅斯西部直接接壤的那幾個國家——特別是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希望并且也有權成為歐盟和北約的成員。因此,新一屆美國總統必須敦促美國的盟國在2002年(即北約此前規定的考慮接納新成員國的日期)之前接納已經符合北約成員條件的民主國家。
總之,北約的擴大業已證明對包括俄羅斯在內的歐洲安全有利。最明顯的是,北約擴大使冷戰后的歐洲更穩定,它把德國更堅實地夾在中間,而不是象有些德國領導人擔心兩德統一之后有可能發生的那樣,使德國變成一個“邊界國家”。北約的擴大加強了新成員國的安全感,改善了這些國家與非北約成員的鄰國之間的關系,鼓勵了申請加入北約的國家改善對少數民族的待遇,解決領土糾紛,并且推動了波蘭與烏克蘭的合作,使烏克蘭可以從最終與西方建立的聯盟關系中得到更大的好處。同樣重要的是,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由于希望加入北約而在科索沃沖突中采取了果斷行動,防止了俄羅斯單方面向普里什蒂納部署空降兵—假如俄羅斯部署了空降兵,很可能引發俄羅斯和北約之間危險的沖突[9]。
西方應該敢于堅持:俄羅斯對歐盟和北約的擴大采取默許態度,將加速俄羅斯本身選擇進行全方位交往的那一天的到來。究竟以何種形式、達到何種程度尚待商議,但是,俄羅斯作出建設性反應,同樣能夠促使北約和歐盟開始系統地檢討“從溫哥華到海參崴”既切實可行、又合乎需要的共同安全體系是什么。歐洲安全合作組織的加強及其從“歐洲”向“歐亞大陸”框架的過渡,也同樣可以在合適的時候進行。如果俄羅斯的態度積極,以北約-俄羅斯聯合委員會的形式就這些更長遠的前景開始非正式探討已經不能算太早,此舉將增加該委員會的重要性,同時也會使莫斯科感到滿意。
這樣,就可以逐步把全球安全兩個最重要的三角連接起來,一個三角包括美國、歐盟和俄羅斯,另一個包括美國、中國和日本。目前的軍事技術革命有可能加速這一過程。軍事技術革命提出一個嚴肅的可能性,即也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40多年來對相互威懾的依賴,轉而采取某種形式的戰略防衛。鑒于這項發展直接涉及北約的三個核大國以及俄羅斯和中國的切身安全利益,在美俄的雙邊討論之外,這些國家之間也有必要進行全面對話。這種需要本身將形成要求建立常設的歐亞大陸安全論壇的壓力。
重要的是需要重申,美國應該采取使俄羅斯與西方建立更加密切的關系的政策,但是決不能把這樣的政策與單方面的友好姿態混為一談。有效的接觸應該致力于營造一種地緣戰略氛圍,使俄羅斯的精英們逐漸認識到:俄羅斯唯一的選擇即最佳選擇就是與西方真正建立起“接觸”關系。
稍具想象力的人都不難設想,假如有這么一天,俄羅斯出人意料地宣布歡迎歐盟和北約敞開大門吸收所有愿意加入的國家、俄羅斯自己也希望能有資格加入歐盟和北約,對俄羅斯的好處將是難以估量的。這種頓悟將使俄羅斯從惡劣的地緣政治環境中得到解脫,為亟需的社會復原創造有利條件。
應該有意識地把有效接觸的政策設計得讓俄羅斯舍此旁無其它選擇。
(原文載美國《國家利益》雜志2000年秋季號,承該雜志慨允,由本刊轉發,中文系由中央黨校文史部教授韓紅翻譯)
注釋:
[1]參見布熱津斯基:“如何與中國相處”,《戰略與管理》,2000年,第3期;“歐洲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地位”,《戰略與管理》,2000年,第5期。
[2]西方很少有人真正認識到斯大林對社會精英清洗的范圍有多大。蘇聯的檔案里有一條令人毛骨悚然的例子:內務人民委員部莫斯科總部規定過立即逮捕和槍決的人數指標。莫斯科1937年秋的指標是5000人,列寧格勒4000人,符拉迪沃斯托克2000人,斯維爾德洛夫4000人,等等。后來,內務人民委員部的一些地區辦公室竟打報告要求增加他們的指標!
[3]現任俄羅斯領導層似乎較其前任更擅長影響西方的決策者和左右輿論的人,他們顯然更多地依靠克格勃的情報機器,依靠俄羅斯科學院美國和加拿大研究所培養的人才,依靠那些有雙重國籍的俄羅斯寡頭集團成員接觸西方影響中心的機會,甚至依靠聘請公關公司。俄羅斯的領導人關注美國總統選舉的結果,對西方競選資金的貪婪很敏感,這是眾所周知的。
[4]S·I·切爾尼亞夫斯基:“華盛頓的高加索戰略”,《國家生活》,1999年1月號。
[5]令人不安的是,俄羅斯的官方立場是,波羅的海國家在1940年被“接納”加入了蘇聯。可參見俄羅斯外交部2000年2月2日的正式聲明。
[6]國防部國際軍事合作局有影響力的局長列昂尼德·伊瓦紹夫將軍撰寫的博士論文“俄羅斯地緣政治發展的演進”,典型地反映了這種思潮。
[7]邁克爾·邁克弗爾的“把俄羅斯的事情辦好”一文,令人信服地闡述了必須實行有選擇的對俄援助政策問題。見《外交政策》,1999-2000年冬季號,65-7頁。
[8]國務院官員在私下談話中經常明確表示支持歐亞大陸應該劃出俄羅斯的勢力范圍。安德烈·庫爾圖諾夫:“美國與俄羅斯”,《比較戰略》,1996年10-12月號,347頁。
[9]見布熱津斯基和克里斯托夫·斯威福特:《俄羅斯與科索沃危機》,華盛頓特區,國際戰略研究中心,1999年10月,14-16頁,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