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的繾綣

翟業(yè)軍

“文革”已經(jīng)成了中國作家重要的寫作資源，對“文革”反思程度的深淺是衡量一位作家精神空間是否博大的主要標(biāo)尺之一。當(dāng)我們一次次被《隨想錄》、《晚霞消失的時候》等作品震撼時，我們同時向作者獻上了深深的敬意。如果有人再進行“文革”敘事的話，我們就要提出這樣的疑問：“文革”已被那么多人反復(fù)傳說，你的新意在何處？我想，這個問題一定曾苦苦困擾著寫作《堅硬如水》時的閻連科。

有人說，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怎么寫”成了閻連科的突破口，他說：“語言是我最大的苦惱，一旦語言有那么一點新東西，我就會覺得整部作品別有洞天。”于是，他尋找到了獨具特色、魔力和意義的“紅色語言”，這種‘文革期間中國有史以來從官方到民間、從書面到日常都不曾那么統(tǒng)一使用過的集體話語”，是他寫作《堅硬如水》最初、最有力的動力和源泉。在“紅色語言”的恣意揮灑中，他體會到了酣暢淋漓的快感。

豫西耙耬山脈間的程崗鎮(zhèn)，是程顥、程頤的故里。退伍軍人高愛軍回到程崗，與老鎮(zhèn)長程天民的兒媳夏紅梅聯(lián)袂掀起了革命的狂飆，要把封建時代的圣地改造成“新時期紅色革命根據(jù)地”。革命熱浪徹底淹沒了這一對青年男女的理智，為了滿足無限膨脹的權(quán)欲，為了將革命進行到底，他們逼得高愛軍的妻子上吊，岳父發(fā)瘋，親手殺掉了夏紅梅的丈夫，炸毀程寺和“二程故里”牌坊，把程天民葬身于寺廟的碎磚亂瓦之下。與他們瘋狂的造反行為齊頭并進的是他們火熱的愛情。在墓穴，在麥秸垛，在地道，到處留有他們心蕩神馳的身影。如水的革命愛情一方面是對堅硬的革命暴力的隱喻，揭示出“文革”“原始的野性的本質(zhì)”；另一方面，它們被統(tǒng)攝于鋪天蓋地、洋洋灑灑的“紅色語言”之中，暴力和愛情的狂亂、野蠻，與敘述語言的義正辭嚴(yán)、慷慨激昂構(gòu)成反諷，那段歷史的荒誕、殘酷便昭然若揭。作家通過對“紅色語言”的出色戲擬達到了對這種語言所產(chǎn)生、風(fēng)行的年代的批判。

問題是，這種寫法新嗎？王蒙的“季節(jié)系列”對新中國成立后的歷史作了深刻反思，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由繁盛如夏日茂草、滔滔如機槍掃射的語言敘述，而這種語言同樣是對“紅色語言”的戲擬。郜元寶在論述王蒙的語言特色時說：“烏托邦時代的浪漫主義就寄寓在那個時代同樣散發(fā)著濃郁的浪漫氣息的語言中，烏托邦語言不僅是烏托邦情感的表達方式，還是烏托邦抒情現(xiàn)實的存在方式”，“烏托邦首先是語言的烏托邦”，所以，對語言的戲擬直接抵達了歷史深層的秘密。王蒙自從發(fā)表《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受到批判，一直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摸爬滾打，他對“紅色語言”當(dāng)然要比年輕的閻連科熟悉得多，戲擬起來當(dāng)然更加得心應(yīng)手。於可訓(xùn)先生說《堅硬如水》是一部奇書，讀者應(yīng)以另類的眼光來讀。我不禁要問，有“季節(jié)系列”在前，《堅硬如水》還新嗎？奇嗎？

表現(xiàn)手法落入別人窠臼不說，《堅硬如水》的致命傷還在于作家立場的曖昧。

王蒙“季節(jié)系列”除《戀愛的季節(jié)》外，在對非理性的“紅色語言”戲擬的背后，我們能看到作家理性的、批判的身影。與王蒙數(shù)十年深受“左”傾路線迫害之苦，對“紅色語言”保持著幾乎本能的警惕不同，閻連科帶著批判的初衷寫作《堅硬如水》，可“紅色語言”就像斗牛士手中的一塊紅布，迎風(fēng)招展便會引得斗牛血脈賁張，在戲擬中，他迷失了方向。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限制敘事，由高愛軍——“我”在生命的盡頭回憶自己革命的一生。“我”到死都沒有認(rèn)識到自己的罪惡，仍壯懷激烈的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輕于鴻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呀你仍須努力。”“我”不僅對革命無限忠誠，對愛情同樣至死不渝。一次次思而不得的焦渴，一次次靈肉交融的巔峰體驗，一次次海枯石爛的盟誓，把高、夏二人的愛情一步步推向高潮。當(dāng)“我”以為是由于夏紅梅的疏忽導(dǎo)致東窗事發(fā)，從而葬送了兩人的大好前程時，對她仍沒有一點怨恨。在刑場上，“我”和夏紅梅穿越過重重阻礙沖到一起，身子貼著身子瘋狂的吻起來，上演了又一出刑場上的婚禮。這一切不可能不打動著讀者，同時也打動著作家。在對革命造反的一片赤誠，和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面前，作家猶疑了，悄悄泯滅了批判的鋒芒，甚至對這種當(dāng)下生活中早已湮沒無聞的忠誠、執(zhí)著不無繾綣。閻連科說，高愛軍和夏紅梅“害人也害己，制造了許多人的悲劇，也制造了自己的悲劇”，他們“長期不被人理解和寬恕”，“我愛他們”。

應(yīng)該決絕的離開，閻連科卻投下了留戀的目光。曖昧的繾綣消解了批判的力量，作家立場的混亂最終導(dǎo)致了作品的混亂和讀者的無所適從。我不禁想，“文革”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昨日的創(chuàng)傷已慢慢愈合，可我們是否仍應(yīng)對它保持警惕和批判，為了昔日不會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