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情在廣州哭泣

面對我深愛的人，我將她寫給我的11封情書扔在她面前的地上，扭頭狠心地走開……

我和秀敏約定私奔

在我中專畢業回到川陜交界的大巴山農村的第二年夏天，我和本村姑娘秀敏相戀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了，因我家窮，我們的事遭到秀敏家人的極力反對。可我心愛的姑娘不顧父母百般阻撓，誓死對抗，非我不嫁，致使兩個家族產生了敵對。萬般無奈之下，秀敏和我約定私奔。那個秋高氣爽的晚上，我帶好行李在約定的地方等她，可從傍晚等到第二天天明，也沒見秀敏來。第二天，我從她家里人四處尋找秀敏的舉動中得知，秀敏昨晚已經離家，但不知去了哪里。接下來的幾天，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仍是沒秀敏的影兒。正當我為秀敏的安危十分焦急的時候，她家里的人氣勢洶洶地找上我家里來了。

她家的人一口咬定是我家把秀敏藏起來了，非要我家交出人來不可。見我們實在無法交人，那幫人賴了幾天，把我家僅有的幾樣值錢的東西搬走，又三天兩頭上門敲詐。在無休止的威逼和恐嚇之下，母親的心臟病復發。這時我已家徒四壁，無錢給母親治病，拖了一個月后，母親含淚去世。

如果你喜歡她，你就娶了她吧

在戀人失蹤和痛失親人的心理困境中，我滿懷沮喪和悲憤，背井離鄉來到廣東，幾經周折，終于在兩個多月后，進了廣州一家鞋廠打工。工余，我始終沒有放棄對文學的執著追求，數月后，我的文章逐漸發表在報端，在文藝圈里認識了一些打工朋友，其中交往甚密的是廣州一家外企的秘書吳建平。我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一個編輯部，我們倆志趣相投，一見如故。相識半年，吳建平被老板提拔為辦公室主任，在他的鼎力舉薦下，我跳槽進了他所在的那家公司并接替了他的工作，工資增加了好幾倍。

我們成了摯交。工作上我是他的下屬，業余我們相互切磋文學，生活上相互幫助，有樂同享，有難同當。吳建平來自湘西貧困山區，家里的境況跟我差不多，我們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我敬慕他的人品，他欣賞我的為人，相處幾個月下來，我們真正成了一對相見恨晚的好兄弟。

這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我和吳建平在酒館喝酒，他有些醉了，談起了他一直沒提起過的家事。他告訴我說：“家里很窮，我有一個哥哥天生殘疾，父母體弱多病，沒有哪個姑娘看得上我家，父母對兩個兒子娶不進媳婦很著急。一年多前，父母四處借錢為殘疾哥哥買了個媳婦，可這姑娘性情剛烈，死活不依，我春節回家勸父母，要他們放了那姑娘，錢由我來還。我父母和哥哥都是善良人，從姑娘領到我家，父母一直對她很好，像對親女兒一樣待她，也從沒強迫過她。今年夏天我又回家，把父母說服了，我給了姑娘1000元錢，帶著她到城里車站，送她回家。臨開車時，姑娘突然跑下車說，她不走了，這個家離不開她，她自愿留在我家。我百般勸她都不行。”

“這不正成全了你父母和你哥嗎？”我插嘴說。

吳建平嘆了口氣說：“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倒是越來越復雜了。后來母親告訴我，姑娘仍不愿做哥哥的媳婦，她留下來的原因是要嫁給我。”

我心里一沉，覺得這事不那么體面，哥哥的媳婦把弟弟愛上了，如果他倆真成了，弟兄倆如何相處，于是我問他：“你喜歡她嗎?”

吳建平想了一下說：“這姑娘挺可愛的。我原本是很同情她，想解救她，她也許把我當成了她的恩人，我們接觸的時間不長，我對她有一種憐愛。現在，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怎么對得起我哥?”

我說：“她首先是愛你，然后才愛這個家。至于你哥，我想姑娘是不會委屈自己的。如果你喜歡她，你就娶了她吧。”

春節快到了，公司里很多員工都要回家過年，我無家可歸，便留了下來。吳建平臨走時對我說，他這次回家得把家里的事處理好。我真誠地祝愿他與他喜歡的姑娘能結為夫妻，并叮囑他過年后把嫂子帶到廣州來。

我不敢進他們的婚屋，我看見她的眼里閃著淚光

新一年的打工潮涌向廣州的時候，吳建平返回公司了。他并沒有把姑娘帶來，但他告訴我，他經過慎重考慮，并征得全家人的同意，他決定與那姑娘結婚。過年后姑娘就回老家辦理婚遷手續。為了回避家鄉的風俗倫理，也為了不給他哥造成傷害，辦完手續后，姑娘就到廣州來與他完婚。

廣州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幾個文友在盛春時節樂呵呵地為吳建平籌備婚禮，我更是忙里忙外，就像是自己要辦喜事一樣。我和吳建平去車站接嫂子是在一個紅霞滿天的傍晚。當那個我馬上就要喊她一聲“嫂子”的身影出現在車站出口處時，我的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隨即像炸開了鍋。吳建平向前走去拉住她的手的時候，我已經呆立在原地挪不開步。只有幾米遠的距離，“嫂子”的目光穿過血紅的夕陽投向我時，我看見她的臉一下僵住。所有的驚喜悲歡都是突然的，也都在這一刻出現了短暫的凝固——我興高彩烈地去迎接的“嫂子”，原來是我失蹤—年半的戀人秀敏!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住址的，恍惚中，我肩上挎著秀敏帶來的行李包，腳步沉得像灌了鉛。一路上，我沒有再敢去看映現在秀敏臉上的慌亂與尷尬，我們都在承受由命運帶給我們的心靈的捉弄。在吳建平面前，我們最大限度地抑制了心里翻卷的狂瀾，相互都裝出不認識的樣子，真是故人相見不相認，別有滋味在心頭。

我不進他們租來作婚屋的房間，在門外，我看見秀敏坐立床頭的表情十分復雜，眼里閃出晶瑩的淚光。此時，我真想走過去向她訴說相思之苦，真想把她失蹤后的一切告訴她，真想問個明白，她這一年多到哪里去了……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那么可以依靠

第二天，吳建平和秀敏就要舉行婚禮了，忙完一切，朋友們都散去。我獨自走下樓，心情十分沉重，漫無目的地走向不遠處珠江岸邊的路心花園。我點燃一根煙，猛吸起來，依在鐵柵欄上，無神地遠望夜幕下的城市燈火，頓時，無盡的悲涼和酸楚襲上心頭。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秀敏一聲輕輕地呼喚，我回過頭，她已站在我的身邊，淚流滿面。我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問：“秀敏，怎么會是你？你到哪里去了？”

秀敏痛哭不止，雙肩不停地顫抖。廣州的天氣說變就變，天空突然飄起了小雨。我倆站立著，對望著。聽著她如泣如訴的流落經歷，我的心像被一只蝎子在撕咬。

“我們約定出走的那天晚上，我的行動引起了父母的懷疑，他們隨時隨地盯著我，使我無法脫身，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才逃了出來，原來準備的東西一樣也沒帶走。我心里緊張又著急，一路瘋跑，不小心跌進了公路邊的溝里，頓時昏了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坐在一輛貨車上，天已大亮。坐在我身邊的兩個陌生人見我清醒，立即拿出繩子將我的手捆上，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哭叫起來，他們又在我嘴里塞進了一團毛巾，眼睛也被蒙上了，我頭上的傷口被他們包扎了，此時出現強烈的巨痛，我無力掙扎，心里想，我遇上綁匪了。

“不知過了多久，汽車停下來，他們將我推進一間小屋，將兩個饅頭和一碗稀飯擺在我面前，叫我吃。我苦苦地哀求他們放了我，這兩個人和司機都表情冷漠，一言不發。后來，他們又把我塞進了一輛小面包車上，我哭著求司機，司機根本不理我。車子顛簸了一天一夜，傍晚時分在一個山里的房屋前停下來，他們將我推進屋，這屋里有床，有家具，淡黃的燈光下不時有人進出。一會，門被反鎖了，此后一直不見這兩個人。大約半夜時分，一對和善的老人端著飯菜開門進來，勸我吃飯，從他們的舉動中，我明白自己被人販子拐賣到了這里。

“老大娘陪我坐了一個晚上，她給我講了很多寬慰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我只想逃走，可我知道門外有幾個人在看守，我人生地不熟，肯定是逃不出去的。大娘就這樣陪了我幾天，飯涼了又去熱，一天進出廚房十幾次。從她的話語中我知道了她要我做她的兒媳婦。

“兩位老人始終沒有強迫過我，他們心里明白跛兒子配不上我，他們想用感情來感化我，讓我甘心情愿。跛子也很善良懂理，一直對我很尊敬，他自知我不愿意，一年多來都對我敬而遠之，我時常看見他們一家人哀聲嘆氣。我聽說他們村里別的家庭買來的媳婦又挨打又挨罵，還要強迫成親，慘遭蹂躪，心里真害怕。可這一家人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跟四鄰八里的關系也處得很好，便暗自慶幸，有時面對這家人的貧窮和無奈我也產生同情。

“我是到他們家3個月后過春節時見到吳建平的。他那次回家住了半個月，他一直在跟兩個老人和他們家的親戚勸說放我走，可那個家族的長輩集體商量不同意，吳建平沒辦法，只好安慰我，叫我再待一段時間，他會想辦法讓我回去的。吳建平有文化，有修養，他的一舉一動都跟你一樣，通過幾次接觸和談話，我覺得他很像你，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后來我的行動有些自由了，我就偷偷地給你寫信，我前后交出去11封信，可是沒有盼來你的一點回音，也沒有人來解救我。我估計我家里人要為難你，你可能不理我了，甚至恨我了。我想找你說清楚，可我怎么找得到你呀，我心里又氣又恨。我一直沒有給我家里寫信，我認為造成我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父母的原因，我恨他們。

“在我對你灰心喪氣的同時，心里漸漸地對吳建平產生了好感。他前后3次回家的表現，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特別是他苦口婆心地說服了那么多人后，送我走的那一刻，我對他產生了強烈的依戀。我當時感到他就是你的影子，那么高大，那么有胸懷，那么可以依靠，嫁給他我這輩子也是滿足的。

“后來我們決定結婚，我回老家辦戶口，才知道你家里發生的情況，我心里難受，我對不起你啊。還有我寫的信，因鄉里郵政代辦所把信放在桌上幾個月沒有人去領取，就把信扔了，我千辛萬苦從代辦所屋角的廢紙堆里找到了這些信，準備留著有一天能找到你拿給你看，作為我愛你的見證。沒想到，你們倆在一塊，而且成了好朋友。現在我該怎么辦呀，真是蒼天在捉弄我啊……”

她一聲聲啼血的叩問，使我心亂如麻

珠江岸邊，秀敏的哭聲和我的哽咽淹沒了夜晚所有的聲音，我們的臉上滿是雨水和淚水。

哭聲中，秀敏一聲聲無助的叩問，使我心亂如麻。我前思后想，最后，我替她擦去眼淚，果斷地對她說：“我不為難你，秀敏，他比我好，你跟了他我就放心了。你們已經是夫妻了，不能改變了，我祝福你。快回去吧，說不定他正四處找你呢。”說完，我轉身離去。

第二天一大早，吳建平拿著厚厚的一疊未曾啟封的信找到我的住處，他把信交到我的手里，說：“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我決定這個婚不結了。”他的眼睛有些紅腫，里面布滿了血絲。同室的工友們都驚奇地圍了過來，我拉起他就往外走，我們一路無語，來到昨晚我和秀敏見面的那個花園。早晨的太陽還沒升起，東邊的建筑群已染上了一層霞光。

“你和秀敏的事，我都知道了。她還是屬于你的。還有，你聽著，秀敏直到現在，還是個姑娘。“吳建平說完這些話轉身要走。我一把拉住他，不知從哪里冒出一股火，照著他的臉就是一拳，然后抓住他的衣領吼道：“吳建平，我告訴你，秀敏不是商品，想買就買想扔就扔!你放清醒點，她是有感情的，她現在是你的妻子，今天的婚禮如期舉行，這一輩子你必須好好待她，否則我饒不了你!”

吳建平抹了一把嘴角滲出的血，反過來抓住我吼道：“她本來就是你的，她是愛你的!你們倆，馬上回老家去!”

這時，秀敏遠遠地跑過來，她看見我和吳建平扭在一起大喊大叫，以為是在打架，她邊哭邊把我倆拉開，站在中間說：“你們別鬧了，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不該來廣州。今天，我就走，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你們還是好兄弟。”

我和吳建平仿佛都認識到，我倆誰娶了秀敏，誰都將背上奪人之愛的心靈負疚。然而我想，秀敏和吳建平是在人生的磨難和困境中建立起的感情，秀敏對我的愛已死去了許久，并且，她對我除了愛還有怨和恨。造成秀敏的痛苦遭遇我是有責任的，我那段時間意志消沉，心理悲觀，我沒有主動去尋找她，甚至沒有在她可能出現消息的地方等待她，我對她的失蹤束手無策。我的負氣出走，實際上是在逃避秀敏，她那時多么需要幫助，多么渴望我去解救她，她曾經對我寄托了多大的希望。而吳建平給予她的，正是她當時所需要的一個男人對她的保護和關愛。我無顏面對秀敏那顆滄桑的心，更沒有資格去奪回那顆心。

于是，我對秀敏大聲說道：“你不用走，我根本就不愛你，我要是愛你的話我就會去找你，去解救你，你和你們全家害得我家破人亡，請你不要再來害我!”說完，我將秀敏寫給我的那一疊信扔在她面前的地上，扭頭狠心走開，我聽見身后傳來秀敏傷心的哭聲。

我回到住處，悄悄地收拾好行李，當天上午就趕往車站，買了一張去廈門的車票。

6年過去了，我從廈門又到福州、上海、重慶等地打工，歷經漂泊，終于建立了家庭。我一直沒有再見到過秀敏和吳建平，只聽說他們還住在廣州，已經有了孩子。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