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龍 杉本達夫
楊劍龍(以下簡稱楊):杉本先生,您長期以來關注中國文學的發展、翻譯中國文學作品,并且在中國文學的研究方面也有所建樹。60年代您就選譯過《荀子》,70年代您與人合譯過《史記》、《水滸》,雖然您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您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大概就是那時形成的吧。您還翻譯過老舍的《駱駝祥子》、與人合譯過胡風的《關于文藝問題的意見》、鄧云鄉《魯迅與北京風土》等作品。80年代以來,您將主要精力放在對于中國當代小說的翻譯,您對于中日文學的交流作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80年代以來,您翻譯了哪些中國當代小說?
杉本達夫(以下簡稱杉):我對于中國文學一直十分感興趣,我翻譯的中國當代小說,在日本的《中國現代小說》(季刊)上發表的有:王蒙《海的夢》、《加拿大的月亮》(即《冬天的話題》),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親》、《母親》、《黑紐扣》,劉紹棠的《青藤巷插曲》(節選),朱曉平的《桑樹坪紀事》,陳建功的《放生》,李國文的《孤獨》,邵振國的《麥客》,馮苓植的《虬龍爪》,雷建政的《孤城》,張龔雪的《兒子》(譯名),張煒的《致不孝之子》、《一潭清水》等。我一直想如可能,我還希望翻譯張煒的中篇小說《蘑菇七種》。
楊:杉本先生,您的翻譯網羅了中國80年代以來諸多著名的作家、重要的作品。作為關注中國文學的翻譯家,您的翻譯當然有您自己的選擇,您是否能說說您翻譯中國當代小說的選擇標準是什么?
杉:我翻譯的主要是中國當代小說,我選擇的標準很簡單,就是這篇小說有沒有意思,能不能吸引讀者感動讀者,就是說作為讀者的我被吸引了沒有、感動了沒有。小說必須是有故事的,必須給讀者講述有意思的故事,我所翻譯的小說都是我覺得講述有意思的故事的,無論小說的藝術手法如何,我認為應該必須是引人入勝的。
楊:在中國當代小說創作中,王蒙是一位頗具影響的作家,1956年他以《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在文壇嶄露頭角后,1957年即被打成右派,先到北京郊區、后到新疆農村長期勞動。20年以后,獲得平反的王蒙成為中國文壇引人矚目的作家,豐厚的生活積累成為他文學創作的內力。他說“他生活在最底層,在最邊遠的地方與人民同甘共苦、共呼吸,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看那些年的戲法魔術、風云變幻、翻手云雨、孰是孰非、孰勝孰敗、洞若觀火”(王蒙《我在尋找什么》《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自序》,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他的短篇小說《最寶貴的》、《悠悠寸草心》、《春之聲》,中篇小說《蝴蝶》、《相見時難》都先后在中國獲獎。杉本先生,您是如何看王蒙的小說的?
杉:王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他的小說結構故事的能力、語言表達的方式等,都是十分杰出的。王蒙有一個非常強韌的胃,20年的右派生活中坎坷的遭遇、悲慘的人生,他都以其強韌的胃消化了,變成他文學創作豐富的養料。與一般的右派作家不同的是,一般的右派作家大都注重描寫時代如何殘酷、自己的命運如何悲苦,王蒙則比較超然地描寫那個時代,并不用站在當下的視角控訴那個時代的方式,而是以當時的眼光與心態描寫那個時代,把其自身作為模特兒淡淡地寫那個歲月的生活,寫出人物在那段歷史中的命運。
楊:王蒙再不像當年創作《青春萬歲》時充滿著單純的青春激情,他以更加成熟與睿智的姿態進行創作。他說:“對于青春的愛情,對于生活的信念,革命的原則與理想,我仍然忠貞不渝,一往情深。……然而,我現實得多了……我需要的是運用一切配器及和聲的交響曲。我的歌不能再是少年的小夜曲。”(王蒙《我在尋找什么》《王蒙小說報告文學選·自序》,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王蒙的這種創作姿態正如他的小說《布禮》中的主人公鐘亦成所說的:“回顧二十余年的坎坷,我并無傷感,也不怨天尤人。我一步一步走過了這二十二年,深信這每一步都不會白白走過。我唯一的希望是,這些用血、用淚、用難以想象的痛苦換來的教訓將被記取。”因此,有學者指出:“在當代的廟堂與廣場之間,王蒙始終以低調的姿態穿行其間。”(陳思和《關于烏托邦語言的一點隨想》,《文藝爭鳴》1994年第2期)
杉:王蒙的小說《活動變人形》以主人公倪吾誠的眼光表達作家對于中國文化的思考,也借著具體人物寫出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在中國社會里的深刻糾葛。《海的夢》用意識流的手法,寫出主人公繆可言面對大海涌動的情緒波濤,寫得十分自然真切。王蒙的《蝴蝶》、《在伊犁》等作品都是很好的作品。《春之聲》給我的印象也很深。
楊:在“右派作家”中,王蒙是一位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春之聲》、《夜的眼》、《布禮》、《蝴蝶》、《海的夢》、《風箏飄帶》等作品,都借鑒了西方意識流的手法,以主人公的心理流動的方式來結構小說,打破傳統的時空秩序,在人物的心理波動中敘述故事,內心獨白、主觀感受、自由聯想、夢境幻覺等等,都成為王蒙意識流小說的表達方式,這類小說被稱為“東方意識流”。王蒙還作了多種類型小說的創作,諸如幽默小說(《說客盈門》、《買買提處長軼事》、《續聊齋志異》),荒誕小說(《冬天的話題》、《堅硬的稀粥》、《莫須有事件》),推理小說(《要字8679》),通俗小說(《球星遇險記》)。王蒙總是以他獨有的機智與敏捷作著小說創作的探索,豐富了中國當代小說的文體,沖擊著傳統的小說觀念。但是,我覺得大約因為王蒙太聰慧了,近些年來他總是不斷地在探索,使他似乎缺少有厚度的力作。
杉:王蒙近年來的長篇小說“季節系列”我也十分感興趣,《戀愛的季節》、《失態的季節》、《躊躇的季節》和《狂歡的季節》。王蒙小說的語言十分流暢,如涌泉一般汩汩地涌出,自自然然卻又充滿了機智與趣味。
楊:王蒙最近又在創作“季節系列”的續篇,繼續他計劃中六部的后三部,這被稱為“后季節”系列。杉本先生,梁曉聲是您很感興趣的作家,您翻譯了4篇梁曉聲的小說,在您翻譯的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中是最多的。請您談談您對梁曉聲小說的看法。
杉:梁曉聲的作品很多是知青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等。他的所謂親情小說也比較多,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些親情小說。他的小說常常將眼光放在社會底層,普通的知識青年、貧窮的工人、社會底層的無名人物。后來,梁曉聲寫了《浮城》,這個在大洋中漂游的大城市,我想是他所看的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此后,我想梁曉聲的創作發生了變化,視角從底層轉入天際,從天上俯瞰人間社會,以憂國之心發出警戒之聲。此后的一些作品,如《泯滅》和其他一些短篇,都增強了說理色彩,或可稱為帶有做作的和說教的因素,而相對減弱的現實性,以致于讀來似乎少了一點親切感。
楊:杉本先生,張煒是90年代影響較大的作家,他的小說《一潭清水》、《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長篇小說《古船》、《柏慧》、《九月寓言》等都是很有影響的作品,我注意到您想翻譯他的中篇小說《蘑菇七種》,這是國內批評界很少被提到的一篇作品,而張煒自己對這篇作品十分鐘愛,在最近臺海出版社準備推出的“孤篇自薦”中,張煒本人最滿意的作品也是《蘑菇七種》。張煒自己認為:“小說寫得非常自由,復雜卻又單純。整個看是一個破案故事——一樁用毒蘑菇害死親夫的兇殺案發生的前前后后。可它又是一個林中老人設法獲得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教師的故事。從另一個角度看,它更是一場內部曲折的爭奪領導權的嚴酷斗爭。”在談到這篇十幾年前寫的小說時,張煒說:“現在看,這部書中所表現的激情,思維的自由,想象的能力,以及它的有趣,都是我今天極為羨慕的。”(見《作家言說——我為何推薦這部作品》《中華讀書報》2001年2月28日第7版)顯然《蘑菇七種》是一篇有意思的故事,您的選擇與作家的自薦大概是不謀而合的。
杉:張煒的長篇小說甚多,作品里描寫的世界多種多樣,張煒說他是出生在徐福的故鄉,在他的長篇小說《柏慧》里,就可以看到他對故鄉的歷史、文化執著的愛。那地方的傳統文化的因素深深地溶入了他的血液中,他以一種理想主義的姿態從事小說創作,他的小說努力寫出在社會走向現代化途中人性的失落,他拼命地抵抗現代化所帶來的非人的因素,人物所追求的也往往是非人為的社會,是為自然所溶化了的生活。張煒現在住在濟南,但是他創作時卻又常常回到故鄉,在故鄉那個環境里寫他的具體理想主義色彩的作品。張煒在其近作《外省書》里,他的故事舞臺擴大了。他以后的創作會是一個怎樣的情況,我仍然充滿著興趣繼續關注。
楊:王安憶是中國當代文壇十分引人矚目的作家,她始終努力在小說創作的藝苑里耕耘,她的《本次列車終點》、《流逝》、《小鮑莊》、《長恨歌》等作品,都為很有影響的作品。杉本先生,雖然到目前為止,您并沒有翻譯過王安憶的作品,但不知您對王安憶的創作是否關注?能不能說說您的看法?
杉:王安憶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作家,我也很喜歡她的作品。她的《長恨歌》是一部十分杰出的作品,寫出了地道的上海人的上海,這是一部將老上海人格化的作品。主人公王琦瑤是上海這個大都市過去流逝時間的一部分,作家以王琦瑤來展示出現代化上海的面貌以及上海人值得自傲的摩登城市的氣息。王琦瑤是小說中的核心,與她相關的人物都如景物一般從她的眼前流過,她的女兒、女兒的父親、女兒的朋友,等等,王安憶并沒有去寫許多關于他們后來的事情,諸如女婿和女兒出國后的情況怎樣?女兒的父親后來如何了?王琦瑤最后被長腿絞死,這里是不是有一個寓意,就是老上海終被新上海所掩蓋所替代……?王安憶的觀察能力很強,小說的細節部分寫得很細致,人物的心理波折也寫得很細膩巧妙,小說的語言富有表現力。她的長篇小說《富萍》寫外地人的上海,人物衣食住行的生活細部和心理都描寫得十分巧妙,寫出了外地人如何在上海開拓自己的人生之路。我對于小說結尾部分的寫法有一點不滿,覺得顯得有點太突兀。今天的上海日益發生著變化,老弄堂、棚戶區等過若干年后或許會消失,王安憶的作品對于上海歷史與生活的描寫,可以作為上海歷史的佐證。
楊:王安憶在中國當代文壇上是一位執著探索的作家,最近在上海召開的王安憶創作研討會上,我對于王安憶在當代文壇的意義和價值作了評價,我認為王安憶執著地關注人的心靈世界,努力探究精神的復雜與拯救,呈現出對于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在90年代躲避崇高關注自我的氛圍中,具有其獨特的價值與意義;王安憶執著地在小說藝術的領域里努力探索,在關注文學內涵的豐富與充實中,努力作藝術形式的探索,在新時期以來注重形式探索忽視內容與關注內容忽略形式的兩極中,體現出王安憶的重要意義與價值;王安憶執著地追求創作的個性,重視自我的經驗世界,也關心歷史、現實的社會人生,在不斷突破自我過程中探索求變,成為當代文壇中最不隨波逐流的具有創新意識的作家。
杉:在我關注的中國作家中,遲子建是我比較喜歡的一位作家,她是中國最寒冷的地方北極村的人,她的作品展現了一個雪與冰的世界,“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地方,她所描寫的是與今天大都市的文化與生活完全不同的。我生長在農村,我的故鄉也常常下雪,讀她的作品常常牽起我的鄉愁鄉思,我喜歡她筆下的世界。她的《逝川》、《親親土豆》我十分喜歡,我翻譯了她的《逝川》,如有可能,也想翻譯她的《北極村童話》。《親親土豆》在日本已經翻譯了。她的長篇小說《樹下》、《偽滿洲國》也很有意思,前者寫作者寒冷故鄉那一帶的冷酷人生,后者寫偽滿洲國的生活,作家用了十年的時間作準備,用兩年的時間寫作,打破了其過去創作的地域框框,努力開拓了一個更廣大的世界。《偽滿洲國》是一部歷史性的小說,是作家根據調查研究寫成的,年輕的遲子建沒有那個時代的生活經驗,但是諸多的歷史事件——諸如七三一部隊的收容所、集中營的殘忍、平頂山的大屠殺等,種種罪惡的事件都在她的筆下寫出。與老一輩作家寫到這些題材時的憤怒控訴的態度不同,遲子建用一種平靜的淡然的筆觸來描寫這一段歷史與生活,這大概與她不喜歡狂熱激越的審美觀有關。36歲的遲子建,她的創作以后將如何發展,我還將繼續予以關注。
楊:杉本先生,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您還對哪些作家印象比較深?
杉:劉心武的小說,我最喜歡的是他的《鐘鼓樓》,這是用文字寫成的現代北京的清明上河圖,北京是個有著古老歷史的城市,北京老百姓的風俗習慣,北京大雜院里每一個人的生活經歷,都包容在這部長篇小說里。作家描寫的是從早到晚一天的故事,卻寫出了許多有意思的人生故事。劉心武的《公共汽車詠嘆調》、《笑星與我》、《畫星與我》、《歌星與我》等作品,都是帶有紀實意味的作品,我也覺得還不錯。劉紹棠許多的小說好像寫的是一個故事,他用說書般的敘述方式講述故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楊:杉本先生,我注意到您翻譯的作家作品大多是比較關注現實生活的,中國當代作家中關注形式實驗與探索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您幾乎沒有翻譯過,諸如馬原、莫言、殘雪、格非、孫甘露等,這大概與您的審美觀有關。
杉:與其說是審美觀,還不如說是感性和年齡的關系。您上面所提到的這些作家,他們的實驗和探索,他們的文學成就,應該給予很高的評價。尤其是莫言,我覺得真了不起。我想,如果大陸的作家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莫言和殘雪或者也是最有可能性的作家之一。莫言的作品故事性很豐富,與殘雪是兩樣的世界。只是我的感性跟不上那些后什么什么主義的世界罷了。我的翻譯還是注重作家是否講述有意思的故事,這是我選擇作家與作品的主要依據,這只是我個人的選擇標準,當然其中大概與我的生活積累、年齡層次也有一定的關系。
楊:杉本先生,翻譯家必須有相當的閱讀面,然后才能沙里淘金選擇自己認為值得翻譯的作品,在您對中國當代小說的大量的閱讀中,您認為中國當代小說存在著哪些不足之處?
杉:先應該強調一下,中國的當代小說我看過的只不過是九牛之一毛,我的看法也是僅限于這狹小范圍里的印象。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與文化 ,生活在現在的人們總習慣于回顧過去,雖然溫故而知新,但是總是沉溺于過去的歷史中就會缺少對于當下生活的關注、對于未來世界的思考。中國當代作家們也都偏向于看過去,在過往的歷史中尋覓小說的題材,而現代社會中人面對的危機越來越多,未來世界給予人類的挑戰也越來越棘手,這都給作家們提出了許多新的問題,都需要我們去思考、去關心、去描寫,我想這大概也可以說是中國當代小說創作值得挑戰的課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