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東
在那個炎熱的夏季,我的朋友李力變得非常的膽小。他時常莫名其妙地把我們叫到他家陪著他喝個爛醉,他說如果沒有我們陪著他他就只能喝悶酒,而他喝著喝著竟然能看到自己的鬼影,他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明顯地有恐懼之色,絲毫也不夸張。我們都知道他和他那個漂亮的妻子最近出了點麻煩,可是我們都不明著問他,我們旁敲側擊,希望他能把他恐懼的原因抖露出來。可是不管他喝到什么程度,不管他的恐懼有多么深,他都會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把他的妻子從我們的談話中抹掉。既然你自己都不承認,我們才懶得窮根究底,只是和他在一起喝酒喝多了,漸漸地我也覺得有些許恐懼爬上心頭。我不知道我們這種摸著石頭過河的見面方式還要持續多久。實際上,我正在考慮不再參加他的捆綁式的喝酒方式了。李力也仿佛厭倦了這種方式,他把我們幾個平時陪他喝酒的人叫齊了,準備進行一次最后的晚餐。
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我們喝酒的地點不在他的家里,而是選擇了一個比較幽靜的小酒吧。這種地方是詩人們泡妞的好地方,所以我和其他幾個朋友都對此嗤之以鼻,但是我們看著李力晦暗的臉,便不忍心反駁他。坐下后李力突然對我們說:
“這是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約會的地方?!?/p>
我們紛紛站起來往外走,李力緊緊拉著我的胳膊,奇怪地問我們為什么要走。我代表大家說:“你最好把你老婆叫來,我們在這里不太合適?!?/p>
李力垂下頭,“不瞞你們說,我是叫我老婆來的,可是我不能保證她來不來,所以我心里有些害怕。你們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不是特沒出息?”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錯。”
可是作為朋友,我們不能拋下他孤零零地和恐懼作伴,那不是朋友的作風。我們重新坐下來,大叫道:“啤酒?!?/p>
直到這時,李力才終于忍受不了恐懼的煎熬,向我們徹底坦白。原來他老婆有了外遇。他發現老婆對他不忠時他老婆正從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上下來,以后他就經常看到他老婆從那輛車里鉆進鉆出。那輛車當然不是李力的,他現在上班的工具還是一輛1976年產的飛鴿自行車。當他把這句話當成一個嚴肅的事件宣布時,我們一律把嘴里的啤酒噴到對方的臉上。我們笑話他現在還對這樣的事情大驚小怪??墒抢盍Φ膰烂C足以和我以前單位的范科長相比,他說:
“我不管你們怎么看,反正我對這件事是認真的,我之所以能一直讓恐懼伴隨著我,就說明了我的態度,我想,人應該有點恐懼感,那樣才有希望。”
黃強說:“那我明天就去太平間里找點恐懼的靈感去。”
李力的臉一紅,“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恐懼……這是從內心里散出來的,像是血液一樣。”
我們對他的恐懼學說并不感興趣,我們只知道他不敢去面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他請我們來喝酒,只是讓我們來印證他的恐懼是否行將結束,確切地說,我們只是幾個道具而已。他之所以一直保持著恐懼是因為他對老婆抱有幻想,今天是檢驗他的幻想以何種方式結束的最后時刻,他給老婆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真的回心轉意的話,她必須拿一束花,玫瑰或者隨便一朵什么來這里和他見面,反之則證明她已經走上了不歸路。我們一邊喝酒一邊陪著他等待那個莊嚴時刻的到來。
李力告訴我們,他和老婆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半,而我們到達那間酒吧的時間離那個終點還有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之間我們喝的啤酒瓶擺了滿滿一桌子。我和其他幾個朋友都是臉色通紅,只有李力越喝臉色越白。八點半,我們一起把臉扭向門口,這間酒吧的門關得很嚴,沒有任何女人從那里出入,更不要說手拿鮮花的女人。我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響動,我們轉回頭,看到桌子上的玻璃杯子像是發冷似地抖動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清脆而且慌亂。我們都把臉對著李力,我說:“你不用怕,又不是丟了你的眼睛?!?/p>
沒想到我這句話捅到了他的痛處,他居然不知羞恥地趴在桌子上痛哭起來。他也許覺得這么長時間以來的恐懼應該得到釋放了。他抬起他難看的淚臉說:“誰說她不是我的眼睛?”
于是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里,我們幾個人都成了安慰高手,我們縱橫捭闔,談古論今,引經據典??墒且磺卸紵o濟于事,當我們搖搖晃晃從酒吧里出來時,我們都像是被痛苦擊打過似地垂頭喪氣。
我開著汽車奔跑在寂靜的街道中。車內的氣氛很沉悶。而最先打破這種沉悶的那個人是我。我的眼睛無意地在寂靜的街道上游弋時,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我曾經非常熟悉的身影已經有三四年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了。那是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景士凡,是我大學時期的同學。大學畢業后,我們一起分到了化工廠工作。當我們兩人的背包一起壓在我的肩上,我們倆一起到廠里報到時,我們的心前所未有的離得那么近。如果順理成章的話,我們會相愛,會結婚。可是事情并不總是向順理成章的方向發展。有一個遲到的男人捷足先登,率先得到了觀看她日記的權利。這個男人日后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叫成小龍,一個能言善辯的技術員。幾年前我離開了工廠,走上了一條與工廠的四平八穩的生活完全相反的道路,所以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這時候在這樣的地點和景士凡的相遇有些奇特。實際上我是想解脫一下心中的郁悶。我來了個急剎車,于是車內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他們一律捂著額頭大罵我的車技,即使李力也不例外。我根本不理睬他們的憤怒,我搖晃著走下車,我覺得不是我的兩條腿在走路,倒像是我的兩只手在地下活動。我晃了晃腦袋,我知道是酒精在作怪。因為我們是迎面而走,所以我可以追上她,我喊道:“小景,是我?!?/p>
景士凡看到我,在這樣的夜晚,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肯定會讓她有所畏懼的,所以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借著路燈光,我看到她穿著很性感,花哨的短裙子,粉色的吊帶背心。如果不是因為酒勁壯膽,我還真能讓她的妝束嚇趴在地上。我大聲咳嗽了一下給自己壯壯膽,我說:“你要真是小景你就不要怕,我是羅杰?!?/p>
她定睛端詳著我,然后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似地撲了過來。我沒有做好準備,所以讓她的猛烈的投送入懷有些慌張,我趔趄了幾下,后腰被汽車重重地給以有力的支援。我忍著巨痛說:“小景,我不是成小龍?!?/p>
我用驚喜交加來形容景士凡一點也不過分,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因為見到我而做出這種反應,所以我內心里還著實激動了一番。可是在半個小時以后我才明白了她的孤獨是那么地沉重,正是這種沉重讓她做出把淚水慷慨地獻給我的脖子的舉動。我把她扶進了車里。她無望地看著我說:“我迷了路,我找不到家了?!?/p>
其他幾個人都還沒有把手從額頭上拿下來,景士凡的突然出現看來使車內沉悶的氣氛一下子為之改觀了。在昏暗的車燈照耀下,他們漫著酒氣的目光閃閃發光,看來,沒有人喜歡沉悶。而我讓景士凡坐到司機旁邊的位子上頗令他們失望。他們把手從額頭上拿下去,讓翹起來的屁股回到原位,重新跌入沉悶之中。我這樣說其實有些不確切,我能感覺到我背后他們的目光像是鉆頭一樣鉆著我們,在這樣一個炎熱、失意而醉熏熏的夜晚,確實沒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讓大家空蕩蕩的思想得到安慰。
即使到現在,雖然她的穿著讓我感到一點點懷疑而外,我心靈深處那份對她的美好印象還靜靜地蟄伏著。她的身體向我傾斜的比較嚴重,所以我能感覺到有一股女人的氣息在猛烈地撞擊著我的酒氣。她像是一個啞巴突然能開口說話那樣興奮,我聽到她在說:
你知道為什么這么晚了我還在大街上嗎?你當然不知道了,你離開我們已經有十年了吧。(我說:“沒有,只有四年?!?不對,肯定有十年了,你不知道這十年發生了許多事情,工廠搖搖擺擺,死死活活,小龍從技術員,工程師,到勞模,車間副主任,主任,生產處處長,副總,副廠長,現在他成了廠長了。(我一點也不驚奇,因為我領教過他是如何把景士凡從我身邊搶走的,所以我了解他的能力)他這么出色,本來我應該為他盡一個妻子的責任的,可是我的生活卻一點點地偏離了他的軌道。他說,我的生活是從弟弟的死開始的,弟弟幾年前在加油站給他的出租車加油時,和加油站老板發生口角而后動起手,被老板打死,但是老板僅僅被判了三年刑。在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我都在跑上跑下地為弟弟喊冤。他說,我開始變得神經質,我經常不回家,在外邊亂跑,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而與此同時,工廠的日子卻每況日下,在死亡的邊緣掙扎著,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被推選為廠長。他們推選他當廠長實際上是把他推到懸崖的邊緣,而他自己卻洋洋自得地還不知道。他天天泡在廠子里,他幻想著把這個要死亡的工廠救活呢。他們說,我繼續在外面漫無目的地瘋跑,實際上我已經不知道我時常不回家的理由了,我都忘了我要做些什么,我天天呆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酒吧、舞廳、夜總會。他們說他們常常在那里邊看到我。最可恨的是有一次他們在一個酒店里碰到了我,他們說他正在和一個客商談判,而且是最關鍵的時刻,如果那個談判成功的話,就意味著大家一年的工資有了保障??墒钦斔麄冋劦骄鸵灪贤臅r候他看到我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他們的包間,他們說我的樣子像一個真正的醉漢和潑婦。他們說我一點也不像這個廠子里的一名職工,他們說我走上前去一巴掌就把他們一年的工資給打跑了,他們說我打了那個客戶一耳光。從那以后,我更加不知道自己該向哪里去,我真的很后悔,走到哪里都是大家鄙夷的目光,他們都把我當成一個罪人,而當小龍出現時,他們的目光立即就變得那么信任和同情,他們的信任顯然是希望他能給他們全年的工資,而他們的同情是因為他身邊的我。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很少跟他一起走出家門,而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外面渡過的,我是想挽回我的錯誤,我到處去找那個被我打跑的客戶,我想勸說他重新和小龍簽定合同。你告訴我,你見到那個客戶了嗎?
她滔滔不絕的話使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手中的方向有點不太聽使喚。直到她最后那句話后,我的昏昏欲睡才得到改觀,這還得有賴于她的表現。她說完那句話,居然把她的身體整個向我靠過來,她散發著熱量的身體一下子就把我從危險的邊緣拉了回來。我激靈打了個冷顫,頭腦清醒了許多。她甚至把她的手伸向了我的胸部。這可不是我以前知道的景士凡。我急忙向邊上躲,可是她的認真精神可圈可點,她繼續向我身上撲。一邊撲她還一邊向我發問:“你知道那個客戶在哪里嗎。”
我已經沒有再躲藏的余地了,如果我棄車逃跑的話,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我只好采取反擊的方式了,我坐好了,大聲說:“喂,我不知道?!?/p>
我的大聲吆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猛地從我身上拔出身體,驚訝地看著我:“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我無奈地點點頭。她的眼淚毫無醞釀就突然流了下來,這讓我有點手足無措,我說:“你你……”我真的不知說什么好。所以汽車在我的駕駛下也慢騰騰地駛離了街道,沖上了便道,好在便道上也和馬路上一樣人跡稀少,才沒出什么大事。我慌亂地調整著自己的情緒,這時刻我身后的一句話解救了我,我聽到那個說話的人正是李力。他說:“也許我能幫你一個忙。”
景士凡滿含著對我的不滿讓我把車停下來,她和坐在后座的勞云杰換了下位置。勞云杰是我們四人當中喝得最少的,但是他的反應卻是最為激烈的。我一開車他就把頭伸到車窗外暢快地吐起來。而我們當中喝得最多的那個叫李力的自以為恐懼的家伙現在卻顯得異常激動,他像剛才的景士凡成了這個時段的侃侃而談者。他自以為是地要表白自己確實可以給這個陌生的女人以幫助。他說:“我見過你要找的那個人。我昨天晚上還看到他從天府酒店里出來(我不禁笑出了聲,因為昨天一晚上都是我和他在一起喝酒打發時光,我的汽車也抖了抖,算是對我的笑聲的回報),我想起來他還欠我一萬塊錢,所以我就跑上前去給他使了個絆,他像一只狗看到一塊骨頭似地向我的腳下趴過來,我就趁機伸出鞋想讓他嘗嘗塵土的味道,因為我和你一樣對他恨之入骨,可是有一個女士捷足先登,她性感的高跟鞋搶先送到了他的嘴前。這家伙抬起頭恬不知恥地說:小姐,你真漂亮。”
景士凡問:“你說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李力自鳴得意地回答說:“當然是男人,他不是跟你男人談著談著就讓你給打跑了?”
景士凡此時好像忘記了剛才她還在流淚,她的笑聲來得也很突然,她笑著說:“不對,是個女的?!?/p>
李力再接再厲:“當然,那個女的我也見過。昨天下午……”他越說越離譜,而景士凡此時好像變成了一個無知而容易上當的小姑娘,她對他的話十分地當真,為了表示她對李力的感謝,她還不斷地把身體向李力的身體上靠,就像剛才向我身上撲一樣。這樣,李力說話的聲調越來越高,節奏也越來越快。后來他們干脆旁若無人地做起了讓人作嘔的親昵動作。我心中對景士凡的失望終于走到了盡頭,我猛地停下了車。我走下車,對著車里喊:“你給我出來?!?/p>
不一會兒,李力率先走下車,他說:“羅杰兔子,你要干什么?”
我說:“我不是說你呢,我是說小景。”
景士凡懶洋洋地從車上下來。夜光中她的妝束顯得那么地刺眼。她瞥著我,“你要干什么?難道你知道那個女人在哪里?”
我們說:“我們走遠點,我要跟你談談。”
她不情愿地跟在我后邊向路邊走,我放慢腳步,等她和我并肩后我開始數落她:“你看看你現在成個什么樣?像你這樣你還指望誰去愛你?你以前對生活是多么地熱愛?難道你都忘記了?你這樣做對得起小龍嗎?……”我還沒有說完,連我自己都有些懷疑這些話是不是從我的嘴里吐出來的,因為我還從來沒有這樣激烈地指責過人。景士凡這一次沒有掉眼淚,如果掉了我也看不清,因為我們現在站在一團黑暗之中。
她愣了一下,然后又是做出了突然的舉動,她突然起步向馬路當中飛快地走去。
我喊道:“你要去哪里?喂,我說你要去哪里?”
可是她根本聽不到我說的話,飛快地走在馬路正中。
我回到車旁,李力搭拉著腦袋,我沒有指責他。我真的不知道這個夜晚將以何種方式結束。正在我考慮時我聽到李力大叫了一聲,隨后是汽車尖厲的剎車聲。但是我沒有聽到女人的叫聲。我抬起頭,在不遠的馬路當中,那輛闖了禍的汽車正在慌亂調整方向逃跑。我顧不上去開車便跑過去。景士凡靜靜地躺在一團越來越大的黑血之中。我們沒有去追逃跑的汽車,因為我們以為有時候生命比正義更為重要,我開著車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那所醫院。等醫生們把景士凡推進搶救室里,我聽到有人叫我:“羅杰。”
我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向我走來。是的,這個人我認識,當我還在化工廠上班時,正是這位王大夫給我做的盲腸炎手術。王大夫說:“你回到廠里也不給我打個電話?!蔽疫@才恍然,原來這里是化工廠的職工醫院。
我急忙對他說:“快點給成小龍打電話,告訴他妻子出了車禍?!?/p>
王大夫面有難色,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個整話:“這個……這個……”
我感到很奇怪,我問他:“王大夫,你什么時候變得結巴了?你快點去給他打電話呀!景士凡被撞得很重呀?!?/p>
這時候有幾個護士從我們身邊經過,她們一律用怪異目光盯著我們看,她們的目光使王大夫極不自然,好像他身上長滿了刺似的,他急忙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對我說:“你不要在眾人面前提景士凡好不好?”
我覺得出這樣的事一點不應該躲躲閃閃,所以我對他這種過于小心的作法極不理解。我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就不能在眾人面前提景士凡?難道她是一個瘟神?”
王大夫急忙把我們幾個人帶到他的辦公室,關嚴門,喘口氣小聲向我們道出了真相:“你走了這么多年,你當然不用再為發不出工資發愁了??墒俏覀儙浊柸藚s要為了這個簡單的問題而傷透了腦筋。但是廠長換了一個又一個,我們的情況卻沒有一點點改善,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只有下崗這一條路可走了,誰想走那條絕路呀,我們都盼著有一個好領導好把我們帶出泥濘。而成小龍是這樣一個人,他上臺后廠里的情況正在好轉,偏偏這時候她的妻子得了神經病。”
我驚奇地問:“景士凡得了神經病?”
王大夫說:“你小點聲,這件事不應該發生在成小龍身上,因為他肩上的責任那么大,他要考慮的事情遠比得病這樣的事重要得多。我們看著他天天為廠里的事奔波勞頓,我們多么想幫他一點忙呀。你說,我們是不是不應該再他給疲憊的思想添亂了?”
我一時間腦子里理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不應該告訴成小龍?”
王大夫點點頭。我和我的朋友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可是她是他的老婆,她有生命危險?!?/p>
王大夫不滿地反問我們:“一個女人重要還是幾千人的吃飯問題重要?”
我看到沖動的李力伸出拳頭就要狠狠地教訓一下頑固不化的王大夫了,所以我說:“那好吧,你把他的電話告訴我,我給他打電話?!蓖醮蠓驁詻Q地搖著頭??磥恚覀兗词拱阉虻孟“蜖€也不可能有什么結果,于是我們就走出辦公室,醫院里我認識的人還有很多,我不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我從任何人嘴里都得不到答案,他們沒有人知道廠長成小龍的電話。我想這不能怪他們,也許他們真的不知道,如果每一名職工都知道廠長家的電話,那廠長豈不是天天要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心思為大家的工資著想?我們只好出了醫院,我不知道搶救室里的景士凡現在怎么樣,雖然她的變化讓我感到茫然,可是她的安危仍然讓我有些焦急。醫院的對面就是化工廠的生活區,那里面有我熟悉的環境和朋友,我相信肯定有那么一個人知道他的電話。我們在生活區里轉悠,時間現在在哪里停留已經失去意義。我們的尋找卻漸漸地變得那么地沒有了方向。凌晨時分,沒有什么人會像我們一樣閃爍著清醒的目光的。我們的酒勁已經完全地消失,似乎尋找另一個人的電話號碼成了我們迎接黎明的唯一方式,而這樣做的意義在哪里并沒有在我們的頭腦中徘徊。
如果我們漫無目的地游蕩下去,尋找的信心可能就會隨著白晝的來臨而泯滅,可是我看到了賀林中,一個把酒當成唯一的伙伴的人,他在第二車間里是一個讓人頭疼的角色。此刻,在漸漸變暗的路燈光下,他正從馬路中央爬起來,那是他剛剛從夢中醒來。他這種動作早已成為化工廠生活區的一個著名的夜景,所以我一眼就能辨認出他來,我喊了他一聲。
賀林中回答:“我沒有醉。我剛剛下班?!边@是他的口頭禪。
我沒有時間和他嚼舌頭,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問題。
他的身體左搖右晃,他說:“我剛下班,我不知道他的電話,可是我知道他的汽車號碼?!彼f出了一個汽車牌號。
我還沒有做何反應,就聽到我身邊的李力突然恐怖地叫道:“阿美?!?阿美是他的老婆)而后他拔足就跑。我和朋友們目送著他狂奔中恐懼的身影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我們對看了一眼,我們誰也沒辦法從對方眼睛里得到答案,于是我們就放開步子向生活區外面走。我們似乎走了那么長的路,等我們來到我的汽車旁時,這個夜晚也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