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文
周作人談及自己與廢名的作品,有云:“我的《永日》或可勉強說對了《桃園》,《看云》對《棗》和《橋》,但《莫須有先生》那是我沒有。”(《苦雨齋序跋文·〈莫須有先生傳〉序》)在方法論上似乎對我們有所提示。雖然所說語焉不詳,抑或純然出乎感覺亦未可知。我想所謂“對”并非異同高下之計較,而是揭示其間一種對應關系。那么也來試用一下子,——姑且選定了周氏兄弟罷,且來看看他們有什么能夠“對”上的。
1933年3月,天馬書店同時出版了《魯迅自選集》和《知堂文集》,兩本書無疑可以一“對”。魯迅所選包括小說、敘事散文和散文詩;周作人所選包括隨筆、雜文和詩歌,又以討論某些文化問題之作、閑適小品和所謂“別扭的寫法”的雜文為主。這似乎顯示了某種帶側重性的自我把握。一年后,同一出版社又印行了周作人的《苦雨齋序跋文》,不妨視為《知堂文集》的補遺。而繼《魯迅自選集》之后面世的《魯迅雜感選集》,雖然出自何凝(瞿秋白)之手,卻顯然得到魯迅認同,也可以算是該書的姊妹篇了。1933年7月青光書局出版《周作人書信》,則仿佛“對”著同年4月該出版社所出魯迅和景宋(許廣平)合著《兩地書》,——周氏在《序信》中所說“這原不是情書,不會有什么好看的”以及“行年五十,不免為兼好所訶,只是深愿尚不忘記老丑,并不以老丑賣錢耳”,論家認為均系針對《兩地書》而言。
以上所說,自忖較為可靠;其他則大多要憑感覺了,姑妄言之而已。1918年以降,周氏兄弟分別寫有大量雜文,對社會現象、文化現象或具體人物事件多所針砭,看法接近,風格迥異,魯迅有《熱風》、《華蓋集》和《華蓋集續編》,周作人有《談龍集》、《談虎集》(上、下),其間不無對應關系。——或許后者還得加上一部曾經預告而又自行取消的《真談虎集》才是,那里本擬收錄“涉及個人的議論”,與《華蓋集》正續編中許多篇章,更其相似。說來二人文集編輯方法原本不同,周作人幾乎不曾采用魯迅那種編年體,所以這里以集子作為代表,不過言其大略,容有些許參差。例如《雨天的書》、《澤瀉集》皆以小品散文為主,卻也有不少篇章可以歸為《談龍集》、《談虎集》一類。
此后周氏兄弟思想發生很大變化,魯迅是在1927年,周作人則要晚一年左右,這與二人所生活的地方政治環境不同有關。同為前期雜文創作的煞尾之作,魯迅的《而已集》和周作人的《永日集》好有一比,——若將《而已集》中《答有恒先生》與《永日集》中《閉戶讀書論》對照地看,當知此言不妄。二人分別講到自己有所醒悟,而這幾乎就決定了他們的寫作走向。魯迅說:“還想從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周作人說:“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正是二人后來路數之真實寫照也。
接下去魯迅進入創作后期,周作人因為生活寫作時間長得多,可以分成中晚兩期。“對”雖近乎戲言,亦自有其前提,似應限于大致相當時間,所以其弟中期之后半和晚期,姑且忽略不計。二人此后文章,大家叫法不同,魯迅通稱雜文,周作人算是隨筆。主要區別還在態度與內容,這里并不涉及此類問題,所以大可籠統一說。他們過渡到新的創作階段,皆非一蹴而就,相對于以后的高產,都有一段時間寫作較少,正是過渡景象。魯迅的《三閑集》、《二心集》(以及《南腔北調集》之1932年所作部分;而《三閑集》中寫于1927年者,則應與《而已集》看成一事),周作人的《看云集》,體現了更多收獲之前的醞釀過程。魯迅從1933年起,周作人從1934年起,分別迎來這一收獲時期。前者有《偽自由書》、《南腔北調集》、《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和《且介亭雜文末編》,共計七種;后者有《夜讀抄》、《苦茶隨筆》、《苦竹雜記》、《風雨談》、《瓜豆集》、《秉燭談》和《秉燭后談》,也是七種。魯迅于1936年10月病逝,而周作人之高產時期則延續到1937年秋季。以上各時間點,他較之其兄恰恰一律錯后一年。當然“高產”并非“高峰”的同義詞,譬如我看魯迅,雜文的最高成就當數《華蓋集》正續編,后期則以末了所寫三種更其深刻從容,可惜突然去世,遏止了他的又一創作高峰。至于周作人,其中期作品的確超過早期,正如郁達夫所說:“一變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遒勁的一途了。”(《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序》)
話說至此,仍是就同一類別文字而言,然而開頭所引周氏的話,卻是跨文體的。他的意思,實際上是說位置相當,就像關羽使刀,張飛用槍,正好形成一“對”一樣。魯迅著有短篇小說(《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敘事散文(《朝花夕拾》)和散文詩(《野草》),這些周作人絕少寫作;周作人著有文學理論(《藝術與生活》、《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小品散文(《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和《澤瀉集》)和新詩(《過去的生命》),這些魯迅也不多涉獵。附帶說一句,周作人的小品散文,與其中期以后所作隨筆更具源流關系。這些不妨分別置諸“對”之兩端,——若論意義,也許不亞于前述有關雜文隨筆的對比。1918年二人分別以小說《狂人日記》和論文《人的文學》震撼文壇,已可看出就中端倪了。魯迅還有一部《墳》,算是論文集,就其后半即白話文部分而言,卻不宜與《藝術與生活》相提并論,說來還是雜文,但與《熱風》等又有不同,蘊蓄較之感興的成分更多。后期他也有此種文章,如《病后雜談》、《病后雜談之余》等。可以與之相“對”的,是周作人三十年代以后所寫《窮》、《關于活埋》、《賦得貓》、《談文字獄》之類文化批判作品(他自己稱為“古怪題目”)。至于魯迅的《集外集》(楊霽云編)、《集外集拾遺》,周作人該說“那是我沒有”了,因為他收集自己作品的尺度不同,更愿意把大量一時感想之作留在集外,前述之《真談虎集》終于有目無文即其一例。通過編定集子,其一愿意呈現“真實的我”,其一愿意呈現“理想的我”。此外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可以“對”周作人的《歐洲文學史》,周作人整理的《苦茶庵笑話選》可以“對”魯迅整理的《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嵇康集》等,分量或有輕重,彼此興致趣味不同,也是顯而易見。值得一提的尚有各自的翻譯作品,不過且留待下回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