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誠
雒春普《三晉有材——閻錫山幕府》是岳麓書社推出近代名人幕府叢書中的一種。民國時期,山西沒有通都大邑,又山川阻隔,交通頗為不便,可謂閉塞之地。閻錫山執政三晉近四十年,使山西成為全國的模范省,一定聚集了相當的人才。筆者作為晉人,閻錫山的傳記讀過幾本,其中包括美國人寫的。但從他周圍人才群體的角度來看閻錫山的為人、處事和作為,該書是第一本。其次,近年大陸關于閻錫山的評傳只涉及到政治和經濟層面,未能使人洞悉其思想和文化淵源,也未能更多地涉及他與人共事的相處之道。這本書在相當程度上填補了這方面的欠缺。
閻錫山是近現代歷史上一個著名政治人物,這本書在對閻錫山的描述上,多少有些跳出特定意識形態和政治紛爭的迷霧,本色還原的味道。
閻錫山是辛亥革命的元勛。除去國共之爭不論,在其執政期間,山西省從傳統的封閉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閻錫山的積極歷史作用,可圈可點。其中建立義務教育,興辦現代學校,提倡植樹,發展公路(閻在美國紅十字會和華義賑會的協助下,1929年在山西修通了一千多公里的公路)、鐵路、電訊,建立鋼廠、化工廠,組建軍事工業,大力發展實業,推行村民自治的村政建設,軍隊屯墾,廣泛建立各種社群組織對民眾進行國家現代化動員,這些努力都是當時社會所急需,而且多數都是卓有成效的。1936年11月他領導下的晉綏軍綏遠抗日戰役大捷,全國士氣為之一振。西安事變時,主張和平解決,全國矚目,符合當時中國的大局需求。抗日戰爭開始后,他曾親臨前線布防,在忻口等地組織戰役阻擊日寇,在平型關和忻口戰役中,率先開始了國共軍事合作的共同抗日之路,引進薄一波等共產黨革命青年組織犧盟會動員山西民眾抗戰,幫助共產黨建立根據地,這些符合民族大義的重大舉措是有誠意的。
順便插一句。很多后人說閻錫山修鐵路用窄軌是為了閉關自守。這種指責或許有非學術的因素,但更可能是不了解情況。山西的第一條鐵路正太路就是窄軌鐵路,是清末法國人修的。1903年開工,1907年10月(光緒三十三年九月)全線竣工通車。這條路用的是法國一米窄軌,當時盛宣懷曾反對用窄軌,但可能與這段穿行于太行山崇山峻嶺之間的路基、施工技術難度、投資都有關系,最終還是修成窄軌。這條路由法國企業聯合公司管理,運費極高,使山西經這條路運出的煤炭價格昂貴到極不合理的程度,山西煤炭工業無法發展。1932年,這條路歸南京政府管理后仍沿用法國人的高運價,致使在山西礦井賣價每噸二元五角二分的煤炭,經這條鐵路到了漢口等城市時每噸價格漲到十八至三十元,是國內平均價格四元六角一分的三點九到六點五倍。這些和閻錫山根本無關系。正因山西省的經濟發展受到極大限制,所以閻力排官紳“工程浩大,花錢太多”的眾議,堅持修同蒲鐵路,把山西的煤、糧等商品送出去。但苦于資金有限,要節約成本,才從德國購進了一公尺14.5公斤的窄軌,相應枕木、隧道、橋梁、路基、火車頭、車廂都便宜,枕木和部分運貨車廂可自行生產,才達到經濟、適用和節約的工程要求。當時為了節約資金,信號設施、道閘起動都是以手工操作代替氣剎車。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以一省之力,修成一條縱貫全省的862公里的鐵路實為奇跡。這條鐵路總造價1650萬元,是標軌鐵路造價20%,當時,閻向中央政府承諾,“將來拆除窄軌,由鐵道部改修寬軌”。而且據1936年11月28日《中國周報》記載,閻當時在黃河上修了一條鐵路橋,把同蒲鐵路與隴海路聯系起來。這座鐵路橋可能抗戰時被炸了,當代人鮮有知者。同蒲鐵路的運價當時在全國是較便宜的,迫使正太路也向下調價。但鐵路運營利潤頗豐,最初,在太原到介休段通車后,年利潤就到了百萬元,為進一步發展山西省的鐵路奠定了資金基礎。可惜日寇的入侵,使這一切發展的希望都化為泡影。(美·唐納德·G·季林《閻錫山研究——一個美國人筆下的閻錫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第180~183頁)
閻錫山掌晉時代,是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頗為特殊的時期。辛亥革命后,正值傳統的皇權政治向民主政治轉型初期。與民主政治相配套的民主政治文化、民間社會即民間的自組織化力量,還未發育成長。也沒有發育出聯系密切的全國市場。在這種情況下,精英層的政治文化認同和軍隊這個組織化力量成了全國社會整合的最主要的紐帶。傳統的價值體系中,政治文化的核心是皇權。在皇權已式微,而民主的政治文化剛剛萌芽,需要全社會精英層精心呵護方能成長之時,袁世凱暗殺政敵宋教仁,開了破壞民主政治的惡劣先例,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在依靠法治還是依靠武裝斗爭的歷史關頭,選擇了后者。從此精英層對政治文化的認同出現了分裂。轉入專制與民主、帝國與民國、黨治與法治、訓政與憲政、槍桿子里面出政權,還是投票箱里出政權的長期對峙。皇權已逝,民權不張,精英層對政治文化認同分裂,民間力量未能很好成長,也只能由有組織的軍事力量和部分傳統價值觀維系的文化上的認同,填補這一特殊的社會轉軌時期社會的凝聚力或說“整合力量”的真空。當時中國只有握有軍事力量的政治力量才能統領一地,社會形勢使然也。被稱為“軍閥”的閻錫山,事實上是以權威主義軍事強人面貌出現的政治人物,必須放到這一歷史環境中去理解。
從本書所披露的閻錫山與趙戴文各類通訊文稿中關于思想文化的討論可看出,這兩位早年留日的革命家,不但都有使中國走上現代國家的追求,有民主進步的理念,也有傳統文化對他們人生態度的影響。特別是儒家文化對他們的影響。閻錫山在喪父守制時,兩人關于智者不惑,仁者無憂,勇者不懼三個問題的討論,可見出他們相當有儒學修養。閻錫山的首席輔弼趙戴文不但儒學修養深厚,對佛學亦有極深的理解。這些學養都化在他的做人做事,人生態度上。做事以國家大局為重,做人正直清廉,淡泊名利。彌足珍貴的是書中所錄多年來從未面世的,趙戴文1943年9月臨終時《希望世界和平之遺言》,對今后世界局勢、人類社會走向和國家大政的方向,表現出的深刻洞察力,令人嘆為觀止!如“此次戰后全世界各國必將重建國際聯盟,組織公共政府……”“觀察世界將來,盜主時代行且過去,民主時代即將來臨,所謂民主時代即由小康入大同之階段也。”他主張土地改革,清除貪污弊政,“小康時期階級未泯,國之貧富亦不相同,生活水準雖難齊一,惟執政人士,務當豪奢必戒,貪污必除”。這些話出在1943年9月二戰還在進行時,其眼界和精神境界不須多言。閻趙這兩位早期在日本一同參加同盟會的同志,盡管都認同三民主義的政治理想,但在相處上,甚至在主觀意識上也認同了潛在的君臣關系。這可理解為從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走出來的人,從傳統價值體系向現代價值體系過渡的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現象。趙在重大問題上對閻能犯顏直諫,更能與老友共患難;居高官一直保持清貧書生本色。這本書中再現了一個場景:1942年抗戰最困難的時期,七十六歲的省主席趙戴文銀髯飄飄,在吉縣克難坡給山西省政府軍政人員講經,講忠義之道,“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最后在呂梁山麓,黃河岸邊,六百人高聲朗誦“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聲震云霄的情景,至今讓人感到一個古老民族在走向現代社會的生死存亡的關頭迸發出的令人蕩氣回腸的悲壯。
閻錫山個人生活儉樸,不抽煙,不喝酒。離開政壇后,整理文獻,闡述思想,著述頗豐。晚年乃篤信三民主義和世界大同的理想。在當時多數地方實力派損公肥私的時代,閻錫山廉潔奉公,在當時實屬難能。后來代表中國參加盟國在密蘇里號軍艦上日本受降簽字的徐永昌將軍在1932年與仍對中原大戰心存芥蒂的蔣介石的一段話頗能說明問題:“閻先生其人相當愛國、勤儉、能深思,最大限度是委員長之一政敵,而不是叛國者。叛國者不能合作,政敵是可以合作的。……他肯花錢于公家這一點上看,閻亦是比較清廉,若別的軍閥,公家的錢,他永遠拿不完,而都是拿到自己家里去,絕不會再拿一點到公家。所以由很多方面來看,你不但有與閻先生合作的必要,將來他會有幫你的時代。”(第150~151頁)
閻錫山能團結周圍一大批有識有才之士,首先是想干一番事業,有延攬人才的需要,其次他待人有厚道之處,否則難能與很多人相處始終。有許多人在他危難的時候亦追隨不舍,甚至舍命相隨。這絕不是僅僅靠一時利益茍合的烏合之眾所能做到的,一定要有共同的精神追求和感情。
這本書不但介紹了閻錫山聚集的政治軍事人才,特別介紹了他倚重的金融、商業經營、工業生產、科技研發等方面的一時之俊彥。其中實業干才徐一清與閻錫山關于銀行、民間資本和工商業關系的對話,反映出徐對自由主義經濟學的理解,接近達到前兩年在中國出版了《資本的秘密》一書的秘魯經濟學家索托對資本的理解。徐在回答閻“辦實業既然有利,那銀行為什么不自己辦實業呢?”時說:“銀行自己辦實業,銀行可有多少資本!還是老百姓比銀行的錢多。我們要想辦法,讓老百姓看到辦實業既有利又可靠,他們就會把箱子里的錢拿出來。這樣社會上錢就多了。錢這種東西,放在箱子里就是死寶,在社會上流通就變成活寶了。”(第298頁)而索托認為“大多數窮人已經擁有了成功地創造出資本主義所必需的資產。即使是在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里,窮人也有積蓄。實際上,窮人積蓄的價值巨大無比,是第三世界國家和前共產主義國家自1945年以來所接受的全部外援的四十倍”。問題是讓這些“僵化的資本”有能夠證明自己產權的表述權,方可進行投資(《資本的秘密》,江蘇人民出版社,第5~7頁)。而徐當時已看到民間有巨大的資本,而且要“想辦法”讓他們投資,變死寶為活寶。
拋開后來國民黨與共產黨在選擇中國發展模式上不同道路的政治分歧,閻錫山最為當代史家所詬病的舉措是1930年中原大戰。中原大戰在閻個人政治生涯中的確為一大敗筆。在連年戰爭后,國家需要養元時,為了政爭發動內戰,涂炭生靈的確不足取。但史家應以史遷為模,不宜落入以成敗論英雄的俗套。過去蔣氏國民黨講到這段歷史時以成王敗寇的筆法冠之消滅“新軍閥”,只談利益之爭,不談理念分歧。實際上,從1927年到1931年,特別是1929年蔣介石操縱國民黨“三大”后,到1931年寧粵戰爭,國民黨內的反蔣斗爭是在反獨裁的民主旗幟下進行的。當時除了政軍界反蔣,知識界領袖胡適在1929年蔣頒發訓政“約法”后,發表了重要文章“人權與約法”,反對國民黨一黨獨裁專制的訓政,指出人權、憲政、多黨政治、法治才是中國走向現代社會的根本之道。通過這本書可以看到,閻個人的政治抱負、中央和地方實力派關于為政方略的緩急之分,及當時中央與地方的非蔣派系對蔣政治上專制獨裁的不滿,都是中原大戰的原因。戰敗并不能說明失敗一方的政治訴求不包含合理性,這本書對這段歷史的描述仍有很多可深入之處。
有學者著文感慨,美國人因打了一場兄弟相殘的內戰,至今還在傷痛和反省。而中國的內戰史不絕書,每次骨肉相殘之后,還向對手身上潑上大量的污水、涂料,再進行彼此精神上的二次相殘,讓真相在歷史的塵封中面目全非。往日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隨著這段歷史的遠去,希望人們會更客觀地釋讀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