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馬
道光十九年己亥,飽經仕途艱辛,已經對經世濟國徹底失望的龔自珍辭官南返,吟出了這樣的千古絕唱:“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詩人的心中,有著難以割舍的舊日迷夢,也有一絲淡淡的惆悵與失意,然而更多的卻是新時代必將到來堅定信念。只過了七十多年,一位曾被黜多年而現在已經做了遺老的清流卻寫下了“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這樣的充滿絕望的詩句。同一落花,在定庵的眼中是生命的再生和更始,他希望“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長是落花時”(《西郊落花歌》),而在這位號弢庵的陳寶琛的眼里,落花卻是家國苦難的縮影,是個人命運的象征,一切都是那么絕望,那么無可奈何。
陳寶琛是光緒年間著名的清流,也是清末同光體閩派重要詩人。當時的同光體閩派以鄭孝胥、陳衍為首領,南社巨子林庚白眼空四海,惟獨推鄭孝胥詩為當代第一,然而無論是從詩作情感的純然粹然還是煉字造句的真切自然方面來說,陳寶琛都要高出鄭孝胥和陳衍不止一籌。鄭孝胥和陳衍絕對寫不出陳寶琛的《感春》,寫不出他的前、后《落花詩》。他們寫不出那種厚重的歷史感,也寫不出那種滲入骨髓的憂懼與哀婉。蘇軾評杜甫曰:“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陳寶琛是像杜甫一樣的“純儒”,是最主流的士大夫分子,他的憂憤怨啼始終與家國命運息息相通。
封建時代清流的一個奇特的景觀是只說不做。他們滿懷憂憤,以飽滿的激情抒寫自己的政治向往,宣泄內心的不平,卻從來不曾付諸行動。經過二十五年的賦閑生活,陳寶琛重新進入了權力核心,然而翻開《滄趣樓詩集》,他在“為帝王師”任內所寫的詩仍是未脫頹唐。老成碩儒鉆進幽閉的書齋中努力學習后山、簡齋的詩風,還沒有機會進入權力核心的青年卻以為天下事無不可為者。維新派的人士力倡“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風格入之”的“詩界革命”,似乎改天換地易如反掌。實際上,“老夫少年時也曾東涂西抹來”,居于高位的清流也曾有過“致君堯舜上,再令風俗淳”的雄心,然而道德至上的權力運作體制卻要求所有體制內的人必須作出選擇: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做百無一用的清流。在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數時候,官吏的升遷擢拔同其實際的經世濟國的才干毫不相干,而僅僅看他們的所謂的道德修為。權力運作體制所提倡的道德,最終都要歸結到忠君愛國的終極目標上去,于是,愈是善于偽裝的人,愈是平庸而恭順的人,便愈能高踞要路津,而像陳寶琛這樣的精英分子既不能依靠揣摩上意飛黃騰達,也不愿退而求田問舍,早營良窟,就只有通過苦力經營的吟詠,來表白其忠貞怛惻之心了。落花,便成為他們最喜采擷的意象。
梁啟超稱黃遵憲、夏曾佑、蔣智由為“詩界革命三杰”,他們都曾有過慷慨激揚的少年時,但愈到后來,其詩作便愈是趨同于同光體詩人的風格。梁啟超本人也是如此。我們看這些詩家的后期作品,倘若抹去名字,混入同光體詩人的集中,只怕很難擇出。這一現象并非是簡單的一句“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就可以解釋。只要社會依然是道德主義的社會,而不是自由競爭的社會,精英分子的最終出路就只能是四個字:“無可奈何”。不但維新派人物是如此,革命派人物也逃脫不了這種道德宿命。曾經積極參與孫中山領導的種族革命的著名詩人黃節,早年寫下“憑眺莫遺桓武恨,陸沉何日起神州”的革命誓詞,入民國以后,卻在感嘆“錯被美人回靨看,不如漂泊滿江南”的痛悔當中走過后半生的歷程,他也最終歸復到落花的命運中去。
道德社會的另一個特征是要求體制內所有人臻于“無我”,把自身的命運與家國的命運完全混同。我們看陳寶琛的“生滅元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前落花詩》之三)這其中所哀挽的究竟是家國的興亡,還是個人的窮通,實在難以分別。古典文學家們常常為一首作品究竟有沒有寄托、有沒有香草美人的隱喻而爭辯不休,其實他們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古典的士大夫和今天的人不同,他們不是生活意義上的人,而是憂患的人、心憂家國的人。所以,對于他們來說,家國的命運就是他們自身的命運。初盛時期的唐詩幾乎見不到所謂的家國之思,憂憤之情,所謂家國自家國,我自我也,而愈近中晚,人與家國之間主客體關系便愈是隱晦,并在每一個改朝換代、亡國破家的時期徹底消亡。
聞一多先生《賈島》一文說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歸賈島的趨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鐘譚,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實則四靈也好、鐘譚也罷,他們都不是一個時代的文學的主流,更不是中國主流詩學傳統的組成部分。同光體卻是中國主流詩學傳統發展到極致境界的代表,由它可以上溯到晚唐的韓致堯,可以上溯到宋末的汪元量,上溯到明末的顧亭林、錢牧齋,卻和曾一度是僧無本的賈島漠不相干。韓偓是最早寄托其落花身世的詩人,他是杜甫以后最符合“純儒”標準的唐代詩人,每到亡國亡天下的時候,總會有人吟起和他一樣的調子:“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海上來。”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于昆明湖,此前數日,為其門人謝剛主國楨題扇面,兩首是韓致堯詩,兩首則是陳寶琛的《前落花詩》。從韓偓到陳寶琛,中國的士大夫從來沒有走出落花身世的宿命,并由王國維以其自沉的悲壯宣布這一延續千年的悲劇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