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政
9.11事件的轟響和世貿大樓的坍塌,使人在驚恐之余不禁問:已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文明怎么會發生這樣慘烈的悲劇?人類發展的歷史是否會止于人類自身的攻擊性沖動?對這些問題的思索,不由使人想到著名的“尼布爾悖論——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
尼布爾是二十世紀西方最有影響的基督哲學家之一,極力倡導“基督教現實主義”,將基督教倫理思想廣泛應用于社會問題及政治問題的研究,形成了他系統而頗具現代精神的基督教應用倫理學。
尼布爾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神學院和教會中度過,似乎與世隔絕。但事實相反,尼布爾生活的時代正處于人類社會發生劇變的時代,現實社會中的尖銳沖突和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使他不得不深深卷入對現實問題的思考。他親眼目睹了二十世紀初大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激烈勞資斗爭和經濟危機,看到了美國黑人所遭受的種族歧視以及他們為爭取平等權利而進行的艱苦努力,見證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浩大的自相殘殺——兩次世界大戰,經歷了世界分裂成東方和西方兩大陣營后的漫長冷戰及熱戰……人類的災難從未如此的深重,世間的罪行從未如此恐怖,社會的不公正也從未如此普遍。這一切都促使尼布爾對人、人的本性、人的命運作深刻的反思,探索消除罪惡、拯救人類的新途徑。
為此,尼布爾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形成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著述,其中最有影響的三部代表作是《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對基督教倫理的一種解釋》、《人的本性與命運》,由此深透系統地闡述了他的基督教現實主義倫理觀,并運用這種觀點全面分析了人類社會中的種種問題。
尼布爾在兩個方面的貢獻最為突出:一是對基督教信仰的哲學闡釋,一是對現實生活問題的倫理研究。其基督教哲學的核心是神圣、寬容和永恒的愛賦予了人生的最高意義。在人類歷史上,沒有任何其他東西足以壓倒罪惡的傲慢和官能的欲望,使人真正擺脫絕望和冷漠從而變得熱情、輝煌,使人生具有終極的目的和存在的意義。
尼布爾應用基督教倫理思想對現實社會的分析和研究,最集中地在《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一書里得到了闡述。他對個體道德與群體道德進行了嚴格的區分,認為二者之間既有聯系又有差異。如果不能正確認識二者間的差異,用個體道德去規范群體行為,或反過來僅用群體道德要求個體,都可能造成道德的淪喪。
這兩種道德的差異源于人本性中自私和非自私的兩種沖動:一方面,人的生命能量力圖永久地保存自己,并且力圖按照自己獨特的方式實現自己,這種自私的自然沖動主要表現為生存意志、權利意志和自我維護;另一方面,人是惟一具有充分自我意識的存在物,他的理性賦予了他一種超越自我去追求生命永恒性的能力,促使他與其他生命共同達到某種和諧。因此,人不僅同低等動物一樣具有群體生活的利己沖動,還有對他人的同情關懷,有時甚至可以把他人利益置于自己利益之上,為他人犧牲自己。
人在社會群體(包括國家、民族、階級、團體等)中都主要表現出利己的傾向,因為群體之間關系的基礎是群體利益和權利。個體在處理群體問題時不可能為了其他群體而犧牲本群體的利益,個體的無私沖動在群體中受到了抑制,這就形成了“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之間的矛盾。因此,社會群體的道德低于個體的道德。
同所有其他群體一樣,階級、民族和國家也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的,是一種較大范圍的利己主義。社會權力的不平等導致了階級分化,階級成員的社會觀點和倫理觀點總要受到其階級共有的經濟基礎的影響,其行為很難超越其階級利益。民族也是自私的,華盛頓曾有一句名言:“只有在符合其自身利益時,民族才是可以信賴的。”甚至愛國主義在某種條件下,也會成為自私的一種形式,因為有時候人們會將個人的無私轉化成民族的利己主義,以犧牲個體的無私道德來換取民族利己的不道德。人類的沖突和不公正的根源就在于此。
如何消除社會沖突和不公正呢?人們對此常常采取了兩個較為極端的方式,或是片面強調理性道德,或是過分倚重強制手段。
但是,理性道德存在先天的缺陷和不足,因為理性道德的本質是在利益之間尋求平衡與和諧。社會群體的利己性沖動常常超過理性道德的控制能力。事實上,理性道德很多時候還為群體的利己行為提供合法性支持,成為其面紗和工具。
由于人的天性中存在利己沖動,由于社會群體間的利益沖突,強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強制的使用必須非常謹慎,因為強制常常意味著暴力,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工具。如果用強制性暴力來拯救世界,何以防止今天的拯救變成明天的奴役呢?何以防止在消除對己群體的不公正時形成對他群體的新的不公正呢?
基于這一分析,單純依靠宗教信仰和道德說教不可能消除社會不公正,而僅僅采用強制手段又可能造成新的社會不公正。因此,正確有效的策略應該是將強制手段與理性道德和宗教仁愛相結合。強制可以改變現存的社會不公正,理性道德可以保證強制的合理運用和符合理性的目的,而宗教的仁愛精神可以為人提供超越自我的最高理想。
《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首次出版于1923年,但在八十余年后的今天,其主要思想不但沒有過時,反被當今社會的變化和經驗所證實。
正如尼布爾所言,任何社會道德其本質都是特定社會群體(國家、民族、階級等)的利益的體現。在這世界上,社會道德大多是群體間不同利益協調均衡的手段。當利益均衡被打破而導致協調失敗時,各社會群體便訴諸強制和暴力。綜觀人類歷史和當代的重大社會沖突,莫不如此。在政治家慷慨激昂的宏論間,在道德家義正辭嚴的說教中,在愛國者和民族主義者的激情里,在宗教信徒的狂熱追求背后,都隱藏著利益的動機,都為利益所左右。
9.11事件后,美國人民在災難面前表現出空前的一致,支持對恐怖分子進行最嚴厲的報復。恐怖分子確應受到譴責與懲罰,因為他們是以傷害無辜者為手段來維護其利益,但為什么全世界大多數恐怖行為都針對美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這實際上是美國長期推行強權政治和長期將其狹隘的道德標準強加于世界的必然結果。“Tolive letl live.”(要生存,就必須讓他人生存。)以暴治暴只能陷入“一暴還一暴”的惡性循環中,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的長期沖突就是明證。要想真正消除恐怖主義,就必須跳出尼布爾的道德悖論,超越受到群體利益支配的社會道德,尋求和實現對全人類都是平等的社會公正和無私的道德理想。從社會角度看,最高的道德理想是公正,即實現對所有人均等的權利和機會。從個人角度看,最高的道德理想是無私,即個人只有投身于比自我更偉大的事業中,才能實現其生命的真正價值。
但是,尼布爾的學說中也存在不少值得探討之處。第一,尼布爾認為社會道德追求的最高目標是社會公正,但何為社會公正?社會公正的標準是什么?怎么實現社會公正?對此,尼布爾的論述并不清楚,而這些問題正是社會倫理的核心,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解決,對社會公正的追求就只能限于空談。
第二,尼布爾將個人道德行為與社會群體的道德行為作了截然的劃分,認為前者既有自私的方面,也有無私的方面,而后者僅有自私傾向。這種劃分顯然過于決斷,因為任何社會群體都是由個人構成的,沒有個人也就沒有群體。群體行為不可避免地與個人行為有密切關系,社會群體也同樣可能有無私的利他行為,我們在生活中就常常看到社會群體對其他個人或群體的無私幫助和同情關愛。
事實上,個人道德也是社會道德,因為道德從其本質上講就是協調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規范和準則。脫離開個人與他人間的關系,脫離開個人與群體和社會的關系,道德就毫無意義。因此,人們應追求的不是與社會道德相對立的個人道德,而是超越那些僅僅維護其所在社會群體狹隘利益的社會道德,努力實現對所有人都是平等公正的社會道德。
第三,尼布爾認為人的理性只能幫助人協調社會生活中的利益關系,而不能使人超越自我,也不能使人生獲得終極意義,只有宗教信仰才可能。但是,宗教信仰也是人的精神產物,是人將自己的愿望、理想和道德價值的神圣化。沒有人,也就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也不可能有任何神及神圣意志。外在于人或先驗于人而存在的宗教意識和宗教理想是不存在的。人生的意義以及人存在的“終極”價值只能在人類世界和人的生活中去尋找,對外在于人的絕對宗教理想和終極意義的追尋只能是幻想。不過宗教信仰中完美理想的這種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性質正是其魅力所在,致使人在不完美的現實生活中始終有一個希望,哪怕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