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法拉奇的《風云人物采訪記》出版以后,她開始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個新階段。《風云人物采訪記》的出版已經表明她成功地打破了傳統新聞學教條強加給她的界限。這之后,她暫時退出了新聞界,開始了她創作純文學作品的理想追求。《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撰寫的。這是一本明顯帶有她自傳色彩的詩體小說,與她以前所寫的東西迥然有別。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兒女情長、柔情似水的法拉奇,是一個對生與死充滿了懷疑與痛苦的法拉奇。所以,要全面認識法拉奇,《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無疑是一份難得的文本資料。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工流產是意大利人普遍關心的一個問題,也是當時媒體報道的熱點。1975年的一天,《歐洲人》雜志的主編托馬索·吉吉里奧指名法拉奇寫一篇有關人工流產方面的文章。在當時,意大利的文化女權主義者用令人震驚的語言和圖表向世人宣布了她們對人工流產的觀點;政治女權主義者也收集了三萬名婦女對懷孕、兩性和流產問題的看法并將其結集出版。意大利各階層及許多婦女的團體和組織都參與了這一問題的討論。1977年在意大利,議會通過了一個人工流產法案。1978年,人工流產被宣布為合法。法拉奇在這之前就從來沒有對婦女問題表示過特別的興趣,她甚至認為女權主義的折騰純屬是一種荒唐,所以,她對《歐洲人》雜志的指派從內心來講是不情愿的。但她又不便斷然拒絕,只好被動接受了這一任務。她回到家里,傻坐在打字機前,隨手打出了一行字:“生命的靈光從虛無中誕生。”——而這就是她的小說《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開篇的第一句話。接下來,她又在打字機前坐了兩三天,慢慢地她發現正在打字紙上展開的文字無形中已呈現出一部書稿的面貌。于是她打電話告訴了吉吉里奧。吉吉里奧鼓勵她完成書稿并打算在《歐洲人》雜志上發表該書的節選部分。他給了她一個月的假期。法拉奇回答說一個月遠遠不夠,至少要請六個月的假來完成此書。吉吉里奧不同意,在他認為六個月太長了,關于人工流產的問題可能會被其他熱點所沖淡,到時候她的書也就過時了。在這種情況下,法拉奇決定休一段不帶薪水的假,讓自己的靈感來決定行動的方向。隨即,她在佛羅倫薩租了一間廉價的工作室,在那里工作了六個月,完成了《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書完成后,她沒有把手稿交給《歐洲人》,而是交給了以前出過她書的里佐利出版社。結果,書出版后大獲成功。
就像《男子漢》一樣,《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帶有時代和法拉奇本人明顯的烙印。本書是紀實的風格與小說想象天然璧合的典范。按照評論家德懷特·麥克唐納的說法,“它是兩種方法的雜交產品”,“利用了新聞的權威性事實和小說的虛構氛圍。”此書動筆前在法拉奇的心中醞釀了很長時間。寫作的契機是因為她失去了一個孩子。正是失去孩子的傷痛、悲哀和絕望為她提供了創作《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的靈感。在法拉奇所寫的書中,這是惟一一部由“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歷的精子”和“極富想象力的卵子”受孕結合的產物。按照法拉奇本人的說法,這本書就像冷凍的胚胎,在她情感的子宮中已封存了多年。所以,該書在法拉奇的所有著作中無疑占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如果我們在法拉奇的其他作品中,讀到的更多是自信、力量、控訴和憤懣的話,那么,在《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中,我們感受更多的則是法拉奇對愛情、權力與金錢的思考,以及她對生與死的懷疑與痛苦。這是一部飽含情感的杰作,其中充滿了纏綿的詩意,深沉的思索,以及遍布全書的讓人屏息、讓人心跳的張力,讀來催人淚下,同時又痛快淋漓。
《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是法拉奇的不朽之作,涉及到作者本人對人類生與死、愛與恨的深刻懷疑和痛苦思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書中未婚母親講給自己胎兒聽的三個寓言故事。它們無疑具有極深厚、豐富的象征意義和啟示性。故事本身是樸素的,但卻感人至深,是作者對人類愛情、金錢和權力的深刻剖析。我認為正是這三個故事才構成了全書的重中之重,成為該書的核心內容。讀者可以用心細讀。《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中不乏大段抒情與傾吐衷腸的段落,但法拉奇的斗爭鋒芒、鮮明的政治立場以及對現實的無情批判、對社會公義的強烈呼喚仍然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對生命的懷疑和思考可以說是《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的主題。我認為,正是這一主題進一步印證了本書的自傳性質。閱讀過全書,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書中的主人公實際上就是法拉奇本人。生活中的法拉奇有過一段充滿極度焦慮的生活,難以決斷是否應該將她的孩子帶到這個本已十分可怕的世界上來。在書中很多地方,法拉奇通過主人公之口道出了她一直存在的一種內在的擔憂,不害怕死亡,但卻害怕死亡之后的某種東西:“假如一個人死了,那至少意味著他曾經出生過,曾經從虛無中走出來過,而虛無卻是世界上最為可怕的東西。”在法拉奇看來,因為每個人最終都要歸于虛無,所以她對生存的理由充滿了懷疑。盡管法拉奇早就公開承認自己是個無神論者,并且在很多場合都猛力抨擊宗教的虛偽承諾,但她在書中的后半部分仍在為生命的存在尋找樂觀主義的依據。為什么會如此呢?我認為,就像薩特、波伏瓦一樣,盡管他們也自詡為無神論者,但他們自我所標榜的那種無神論與我們的無神論不同,實際上是一種有神論的無神論,或者說是一種帶有有神論濃厚基調和色彩的無神論。因為只有有神論才能理解生命延續的秘密,才能為生命的存在尋找一個樂觀的根據。在這點上,徹底的無神論是無能為力的。有幸的是,盡管法拉奇在書的許多地方都對生命的存在提出了至深的質疑,但她在書的后半部分仍然提出了如下結論:盡管死亡之后便是虛無,但生存本身卻是一個真真切切的事實。通過這一結論,即使我們讀到過法拉奇太多對生命本身的懷疑篇章,但最終我們仍然會以一種無比積極的態度來對待人類生活的整體命運。在《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的結尾處,當主人公的身體狀況處于迅速惡化時,法拉奇以其優美的文字飽含情感的說出了這樣的觀點:
燈亮了,我聽到了聲音。有人在奔跑,在絕望地呼號。然而在另外的地方,有成千上萬的孩子正在出生,成千上萬的婦女將成為母親:生命并不止于你和我。你死了。我恐怕也要死去。但這無關緊要。因為生命并沒有死去,它存在,生命存在著。
本書是一部談情說愛的書,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談情說愛。盡管激烈、熾熱、深刻,甚至有幾分偏激的法拉奇在書中對“愛”充滿了懷疑和質問,但她對愛的思考和反省卻無疑加深了我們對愛之本質的理解,并且讓我們更有可能抵達一種對真愛的追求。盡管她對愛的本質充滿了懷疑,并且趨于一種否定性的結論,但她對愛的分析與陳述又無疑使我們對生活的理解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觀照和領悟。也許,我們不贊同她對愛所作出的結論,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欣賞她對愛所作的剖析。因為對愛的剖析就像她對人類真理、社會公正的剖析一樣,不僅飽含作者個人生活的強烈感情,而且也總是呈現出一種理性的深刻。尤其這一點,不僅是法拉奇作品的明顯特色,也是她這個人明顯與別人不同的所在之處。也就是說,我們欣賞法拉奇不全在于她火辣辣的文筆,不全在于她大度瀟灑的氣質,而最重要的在于她那種遠遠超出大多數女人,甚至也遠遠超出大多數男人的政治立場和思想覺悟。與她的文筆、氣質相比,我們更欣賞她的價值觀,欣賞她的是非觀和善惡觀。
千萬不要以為,《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之所以具有可讀性、吸引力和某種不易說清楚的超值美感,主要是由于它的題材之前所未有之故。題材的新穎肯定是它與眾不同的地方。因為書的主題涉及到一個未婚母親與她腹中胎兒的一段纏綿感情。除此之外,該書還有更多可以圈點的東西。最明顯的特色就是書中所呈現出來的那種由一般的女性作者難以提供的思想深度和某種對生命的極富啟示力的靈感。像法拉奇的其他作品一樣,其文字不僅充滿了一種激情、張力與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理的沖突,而且整部作品都洋溢詩意。我們不能僅僅把這本書當作一本兒女情長的書來讀,也不應僅僅把它看做是另一個法拉奇的存在鏡像。書中除了感人的文字、生動的情節外,還有更多屬于思想、文化、政治、哲學、社會與歷史的內容。這是一部飽含思想,充滿啟迪的杰作,盡管篇幅不大,但卻是一部讓人過目不忘的書。我認為這是一本每一位少女,每一位母親,每一位女性都應該讀的書。因為在書中,作者不僅對已經存在的生命作了精辟的善惡辨析,而且對生命是否應該存在也作了透徹的反省與尖銳的拷問。這是一部由一個優秀的女人誠心誠意寫給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看的書;是一部不僅會讓女性深思,而且也會使男性的意識為之震顫的書。
盡管法拉奇試圖對人類的境遇保持一種積極的心態,但在《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中,我們還是能夠不斷感受到一種懷疑主義的悲觀論調。她說:“以為此書是一本關于人工流產之書的人,都是些該死的蠢材。它不是關于人工流產的;它是關于懷疑的——生,或者死。”在書中,法拉奇甚至懷疑人類之愛是生活中的推動力量。她在書中通過主人公之口表達了以下觀點:她懷疑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愛戀是為了使人們彼此的行為分寸得當,并治療生活中致命的創傷。書中的主人公甚至痛恨“愛”這個字眼,她從不用這個詞。她更多是從生命熒理牭牟忝媯而不是從感情的層面來考慮孩子的問題。她說自己早期與他人的關系都是“令人失望的,總在追求,總在失敗”,從此她明白了“人類的兩情相悅所產生的那種神秘狂喜是對你自身自由的最大威脅。”她用一個比喻來形容情感依戀的不可靠性:“就像一條在水中掙扎的狗,徒勞地想游到并不存在的岸邊去。這個岸的名字就叫做‘愛和‘被愛。”正是法拉奇本人的生活經歷無形中強化了這些反面的結論。她也曾和若干男人建立過親密的關系,并懷過他們的孩子,但她并沒有與他們建立起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關系。法拉奇一直認為愛情就像一個捕殺獵物的圈套,它被虛構出來用以撫慰不幸之人的心靈創傷。但只有一次似乎是例外,這就是她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希臘政治舞臺上的風云人物——阿萊科斯·帕納古利斯的那一份刻骨銘心的戀情。當帕納古利斯悲壯赴死之后,她一定感覺到了一種真正稱得上是愛情的力量。她想起阿萊科斯的話:“我很快將會死去,而你將永遠愛我。”她承認他的話是對的,他征服了她。法拉奇說,“他活著的時候,我給了我所有的一切,但我并不為他著迷,而今他去了,卻成為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影子。顯然,世上確有愛情的存在。”僅憑這一點,我們就可確定法拉奇對愛情的闡述是矛盾的。她遭遇得太多,難免受傷害的程度愈深。不管怎么說,法拉奇的書總能使我們對人類的愛情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理解,尤其對這本書來說,情況更是如此。
(《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的信》,〔意〕法拉奇著,毛喻原、王大遲譯,海南出版社2002年4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