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姍
這是一個缺乏英雄的時代,在生活里,在屏幕上,在人們心中。因此當雪村以他戲謔到幾乎找不準旋律的歌唱吼出《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的小調時,這首難聽的歌一下子就風靡了整個中國。
我們和英雄已經久違了。
上個世紀的90年代,隨著國家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逐步過渡,社會的價值體系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們過去所珍視的東西,突然之間一文不值;我們過去所鄙視的東西,人們卻趨之若騖。新生的一代,或說新新人類,他們沒有經歷過戰爭、饑餓和瘟疫,他們享受正常的教育、享受富裕的生活、享受飛速發展的技術文明,他們以不同于父兄的方式成長,因此他們不需要英雄。
然而英雄卻仍然存在,只是不再驚天動地,而是默默無聞。
意識到這一點,是在我生活了將近20年的小城淮北,淮北公安局一位名叫武錄田的警察,當人們提到他的時候,鄭重地使用了一個久違了的詞:英雄。
這是一個和我同時代的人,出身于一個傳統的革命家庭。武錄田的父親,過去曾是淮北市委主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但關于這一點,很多和武錄田一起工作了很多年的人,也是直到他去世時才知道的。他是去年7月30日下午2點58分去世的,還差2分鐘到3點。武錄田的妻子永遠記住了這一時刻,直到今天,一提起來仍然淚流滿面。
但他并不是死于救人、救火、和犯罪分子搏斗,而是死于疲勞,長期的超負荷的工作所形成的疲勞,使警察武錄田猝不及防地倒下。
也就是說,武錄田是累死的。
在國外,人們通常把這叫做“過勞死”,而我們傳統的說法,是“積勞成疾”。因此武錄田的事跡不是驚天動地,而是默默無聞。就像是一座山,它存在的時候,我們并不覺得什么,當它倒下去了,我們才感到震驚。
在武錄田生命的最后階段,有幾個細節特別動人。生活中的武錄田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就是說即便是處在極度緊張、極度勞累之中,他也不會表達。在他去世前的半年里,淮北市連續發生了幾起大案,先是3·30案,淮北市朔里鎮一個49歲的寡婦讓人殺死在家里,一時鄉村哄傳,人心浮蕩,武錄田坐鎮指揮兩個多月,夜以繼日,寢食難安;接下來是6·13案,石臺鎮殺了兩個人,案情更加重大,武錄田是刑警大隊副支隊長,自然又是首當其沖;再接著,全省范圍內的“打黑”專項斗爭就開始了,他匆匆從案發地回到市里,投入到更加緊張的工作之中。1996年,武錄田曾突發過一次腦溢血,搶救過來后,其實已不適宜于“拼命”。但“打黑”專項上來以后,隊里的人全部撒了出去,帶著手提電腦在路上設卡,發現可疑的人就將資料發回來,進行比對,武錄田必須坐鎮家中,依靠網絡掌握全局,不拼命又不行。他屋里沒有空調,那些天氣溫高達攝氏38度,一天暴曬,到了晚上房間里熱得簡直像個蒸蘢。武錄田光著膀子,脖子上搭條濕毛巾,坐在電腦前夜夜忙活到凌晨三四點鐘。每隔幾分鐘,他就站起來走到水盆跟前,洗一把臉,然后把浸濕的毛巾,再搭在脖子上。
住他對面樓上的警隊里的兄弟徐仁,有一天深夜醒來,看見燈下的武支隊正在做這一系列動作。夜深如海,城廂如夢,人們都睡熟了,他心里突然就有些難過,他想,今天已經很少有像武支隊這樣拼命工作的人了。
他后來又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武錄田在清晨短暫的涼爽中,坐在電腦前睡著。
在去世前的那幾天,武錄田總是這樣干著干著,就在電腦前睡著了。有一回他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時候,他告訴別人說,他朦朧記得在夢中他開車去合肥,路過老熊出事的地方,他按了幾聲喇叭。
老熊叫熊延波,原先的二科科長,有一回去外地辦案,半路上出了車禍。武錄田當時是他的副手,難過得不能行,每回車子路過那里,都要停一停,按幾聲喇叭。
武錄田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雖然他不太會說。
作為干部子弟的武錄田,給人的感覺是太不像個干部子弟了。他穿得很“破”,若是夏天,就下身一條警褲,上身一件老頭衫,腳底下一雙黑布鞋;冬天則是老式羽絨服,里頭是更加老式的絨褲。這在社會風氣日益奢華的今天,確實是太落伍了。因此常常有人問:武支隊,你這么儉省,到底圖個什么?
到底圖個什么呢?武錄田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習慣于簡樸,簡樸地生活,簡樸地活著。他不知道“金利來”、“夢特嬌”、“富貴鳥”,就是知道了他也買不起,他微薄的工資都讓他拿去訂雜志,買電腦了。
當電腦尚未進入家庭,價格還十分昂貴的時候,他就省吃儉用,買了一臺。他的家里還有很多很多的書,以致藏書頗豐的我,走進他的書房的時候,有一瞬間感到無比驚訝。那是整整一面墻的大書櫥,里頭整整齊齊擺滿了書。這些書里,最多的是關于刑事偵查和計算機方面的,還有一部分,是攝影和素描。我翻開厚厚上下兩冊日文版的素描書,問他的妻子于應杰說:“他還喜歡繪畫?懂日文?”
小于糾正我說,他并不是喜歡繪畫,他學習素描,只是因為它和繪制現場圖有關。“你沒看見,他的現場圖繪制得可漂亮了!”這么說著,她又哭了。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學會日文的,他總是不斷地報考各種各樣的學習班,不斷地拿回來各種各樣的文憑或結業證書,不斷地寫論文、讀書、設計軟件、擺弄電腦。他的書房里有兩臺電腦,一是最早買的那一臺,經過了多次升級;一是最近剛剛買回來,配置很高。這臺電腦再次花光了他的儲蓄,但沒來得及使用,他就去世了。
書櫥對面的墻壁上,并排掛著兩幅大照片,一幅是今年4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委員、中央政法委書記羅干,在省委書記王太華、省長許仲林和公安廳長崔亞東的陪同下,來慰問于應杰母女;一幅是今年元月15日,公安部副部長羅鋒代表部長賈春旺送來了慰問信和5000元慰問金。中央領導來時,也曾像我這樣,打開過武錄田的書櫥,面對著滿滿蕩蕩幾大櫥書籍,翻閱武錄田生前撰寫的大量的論文,首長們深受感動。
他們沒有想到,一個基礎的公安干警,會有這么多的藏書,和這么持之以恒的學習精神。
雖然在和平年代,公安所面臨的危險在社會各行業中最大,工作的強度也最大,但這些年來,公安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并不高。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公安內部的廉潔度普遍降低了,不是個別人,而是整體。也因此武錄田的勤奮好學、廉潔自律,才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抵御腐蝕、防止腐敗的最有效的途徑是自律,而自律又來源于堅持不懈的學習,以及由這學習帶來的自身素質的不斷提高。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央首長給了武錄田以很高的評價。
在今天,武錄田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追求,和社會都顯得有些隔膜,包括他隊里那些敬重他的弟兄,有時對他的狀態也感到困惑。但武錄田渾然不覺,雖然穿得很“破”,吃得簡單,他仍然覺得自己活得很充實,很快樂。有一回,別人請武錄田在一個高檔飯店吃飯,席
間一個三陪小姐把手搭在他身上,把他嚇一跳。都笑他老土,這輩子白活了。他回家后仍很氣憤,對妻子說,現在的人怎么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就捏人家小姑娘的屁股,都不知道要臉了!他從不上舞廳,不進娛樂場所,那回以后,連高檔飯店也不敢輕易進去了。他最大的愛好是讀書,最大的休閑也是讀書,偶爾的,吹吹簫。那管簫是他父親留下來的,在喧囂的城市背景中,聽上去幽雅而寥落。
有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武錄田躺下之后,對妻子說:“小于,我這一輩子,不敢保證你榮華富貴,但我可以保證你睡得著覺。”
躺在黑暗中靜靜聽著的于應杰流淚了,淮北市公安局剛剛有幾個警察,因為牽扯到一個受賄案中,受到審查,那一刻作為妻子,于應杰心酸但也驕傲。
在淮北公安局,說到武支隊,很多人臉上露出凄然的神色。他工作起來,太不要命了。又不講究個吃喝,他愛人1998年調到合肥以后,他一個住在大隊的辦公室里,吃飯經常是下面條。他離開淮北的最后一頓飯,是和副大隊長趙建光,技術支隊教導員李從振一起吃的,是在大隊前頭的一個小飯館,渦陽的同志請客。那天都快下班了,渦陽公安局的同志突然送檢一份證據,武錄田領著李從振和趙建光,一個做痕檢,一個做文檢,忙到9點多鐘才結束。渦陽的同志過意不去,一定要請客。武錄田一方面是節儉慣了,一方面也是替人家省,就領著進了這家只有一張門臉的小飯館。當時天正下著雨,他說這雨下得好!我明天得把這雨帶到合肥去,你看著吧,我要不能帶去,我就不回來了!這當然是玩笑話,誰也沒有在意,趙建光還開玩笑說武支隊你可得注意了,你的“骯臟年”快到了,小心無大錯。淮北地區,把45歲叫做“骯臟年”,據稱這一年屬驢,“骯臟”兩字讀如“阿雜”,是不干凈、不順利的意思。武錄田這年44歲,所以趙建光才這么說。趙建光一進隊,就和他在一起,跟他學照相,看武錄田背個黃挎包,自己也弄個黃挎包背著。如今這個黃挎包還掛在他家的墻上,而武支隊卻永遠回不來了。得到武錄田病危的消息,他先是不相信,匆匆趕去,人已經推進了太平間。因為搶救時做了開顱手術,頭發都剃光了,弟兄們看著不忍心,上街去買假發,又將他的濕衣服拿去洗干凈、熨平整了。躺在太平間的武錄田,穿著一條老式的藍球褲,趙建光上前去把褲腳扯平,又摸了摸他的手。武錄田的手冰涼,他想武支隊再也不能給我拍照了。
1992年趙建光結婚時,武錄田一口氣為他和他新婚的妻子拍了一筒膠卷,第三天就洗印出來,送到趙建光的家里。武錄田的攝影技術很好,照片都是自己沖洗。但在他的家里,我找了很長時間,卻沒有找到一張全家福。
他沒有時間給自己家里的人拍照。
支隊的同志找來鑰匙,讓我去武錄田生前住過的情報資料二樓的他的辦公室看看。這間辦公室一直沒安排人,就一直這么空著,仿佛武支隊還活著,他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工作。十幾平米的一間房,中間用書柜隔著,外頭是辦公桌,里頭是床。桌上原先放著一臺電腦,武錄田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伏在電腦前工作。如今,桌上落了薄薄一層灰,拉開抽屜,里面是滿滿的沒吃完的藥。趙建光拿起外間墻角邊靠著的一塊木板,說你看這是我為武支隊找的一塊切菜板,他下面條,就在這上頭切菜。我接過板,看到上頭并沒有多少切過的痕跡,想著武錄田一個人在這里度過的單身漢的日子,突然有些心酸。
用世俗的眼光看,武錄田不算成功;而在一些人的眼中,他甚至落伍了。他死后,他愛人在他的辦公室里,發現了兩個存折,上面的存款,一個是168·34元,一個是1467·5元。當時于應杰就流淚了,在有些人那里,武錄田留下的全部積蓄,僅夠吃一餐飯,或進一次舞廳。他臨去世前,一直是副科級的副支隊長;而在此之前,他以副科長在二科主持了三年工作,也沒能夠修成“正果”。很多人說武錄田“憨”,放著父親那么多人際資源,不知道開發。一個個體老板主動找到他說,錄田。要錢要人說一聲,你不好出面,咱來出面,怎么著也給你把這個“正”給轉了!武錄田當時就放下了臉,賭氣不說話。他不是不想當官,但讓他請客送禮走門子升官,打死他他也不干。2001年春節,他兄弟姐妹幾大家子二十多口子人在母親那里吃團圓飯,桌上大姐提出,一家出點錢,湊起來,一起把錄田的事給辦了。她所說的“錄田的事”,也就是有關他的提拔。武錄田放下筷子說,你們要不想讓我吃這個年夜飯,我就不吃;想讓我吃,這個話就永遠別再提了!
他后來和妻子說,有的人為了升官,成千上萬地送,你想想,要是他自己辛苦來的錢,他能舍得這么送嗎?
淮北公安局局長王經才說,社會上人心浮躁,如今像武錄田這樣扎扎實實工作的人。這樣熱愛學習的人少了,他的去世,對我們是一個損失,也震動不小。他說這話時心情很沉痛。后來,在地處淮北市郊的看守所,早年和武錄田一同進公安的看守所的一位同志告訴我說,1989年,和武錄田一起去中國刑警學院刑事技術大專班學習的,一共有七八個人,有幾個人現在就在我們自己的看守所里,不是索賄受賄,就是職務犯罪。說著,他用手指指后頭的監舍。他說他們一開始也不是壞人,后來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不能潔身自好,就一步步陷進去了。
可能是因為不遠處就是牢獄,我聽了這話,悚然色變,接下來想了很多很多。
恍惚間,遠處有簫聲隱約傳來,我想,那應該是警察武錄田在吹簫。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