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軍輝
一
石磺鎮中心小學校長馬一民直到現在仍未想明白,自己那天怎么會同意出租自己的學生去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死者送葬。那天他歪靠在椅子上,絞盡腦汁地想著一個極其重要的而且十分迫切的問題:去哪兒搞錢呢?這時他聽見了突突的摩托車聲。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校長室的門:馬校長,您的親爹來了。說話是總務主任馬四海。馬一民的親爹早死了,但在馬一民十來年的校長生涯中,有一句口頭禪全校皆知:誰要是能送錢給我,誰就是我的親爹。所以每次馬一民去村里、企業化緣,老師們總是說:校長找他親爹去了。緣化來了,當然是“親爹找著了”;沒化來,也就是“親爹沒找著”。化多了找的是“富爹”;化少了碰到的是“窮爹”。
馬四海一屁股坐在校長室的沙發上,跟進來一位粗壯的中年男子。這位有可能成為馬一民親爹的人馬一民認識,是本鎮一位姓王的私營企業主,開了一家小五金廠。去年六一兒童節時馬一民去他廠里為祖國花朵們化過緣,當時這家伙眼一瞪惡狠狠地說,老子還想向你要錢呢。王老板坐下說明來意,大致意思是他爹前天過世了,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當兒子的得盡盡孝心,讓他老人家風風光光地上山。因此他決定提高他爹的待遇,替老人家置辦了50只花圈,還有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等生活用品,想請學校出60名學生在出喪那天把這些東西扛上山,如有可能,還想借用一下學校的鼓號隊。當然這一切不會白用,鼓號隊算1000元,其他學生每人50元。
馬一民當了這么多年校長,這種事還是頭回碰上,也算是老革命碰上了新問題。他當然不會相信王老板那份孝心。王老板父子以人品卑劣著稱,老爺子的尸體都停放三天了,親戚鄰居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前來拜祭。所以王老板這兩天正忙著花錢雇民工替老父哭喪送葬。
馬四海在一邊愣了一會兒,說,王老板,那冰箱彩電學生扛得動么?
王老板說,扛得動,扛得動。那玩意兒都是紙糊的。
于是馬四海就看著馬一民,看他怎么表態。在王老板敘述的整個過程中,馬一民聽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鼓號隊算1000元,其他學生每人50元。其他內容他沒心思聽,所以聽了個稀里糊涂。每人50,60人就是3000,加1000就是4000,4000塊哪,馬一民想。現在對于馬一民來講,4000塊錢絕對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誘惑。就在昨天,他參加了縣教育局的一個會議,會議的名稱很長:關于迎接省教育督察組對我縣進行高標準××檢查驗收的預備會議。縣里對這個會議很重視,縣長書記等一干領導都出席了,教育局的李局長只具備坐角落的資格。縣領導在臺上喊話,態度很強硬:此次高標準××驗收事關我縣發展大局,務必一次成功,各位校長必須抖擻起十二分的精神認真對待,誰出事誰負責。接著李局長進行了具體工作布置。馬一民昨晚一宿沒睡。他算過一筆帳,按教育局給他們學校定的指標,他們學校要通過檢查驗收光錢就得再籌七八萬。比如這幾年因為沒錢,他們學校圖書、電教和實驗器材一直沒有添置過,這次要求一步到位,起碼得4萬;再比如為了體現本縣教育現代化水平,教育局還規定他們學校必須配備4臺電腦,這么一來又是2萬左右;另外,校舍已經好幾年沒有粉刷了,這回碰上這么大的事,總得刷刷吧?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學校靠門面,門面好看了就顯得辦學上層次。現在的人勢利,土布灰衣遭人白眼,第一印象不好后面表現再好他們也是帶著有色眼鏡看你。
要是在平時,馬一民早就把王老板打發了,但今天馬一民受4000元這個數量詞的刺激太深,說,讓我們商量商量好不好?王老板說:行,馬校長,這人我明天就得要,答不答應你下午一點前跟我說一聲。
馬一民讓馬四海把教導主任王福榮和會計王子善找來一起商量這事。馬一民問王子善,鐵算盤,我們學校現在帳上還有多少錢?王子善說,一千五百三十八元一角七分。馬一民說,你沒少算吧,想想還有漏下的沒?王子善說,少一分我王字倒寫。王子善是本鎮出了名的鐵算盤,經常被一些村、廠叫去對錯帳進行撥亂反正,包括對一些賬目進行技術處理,保證把帳作得天衣無縫。王子善因此常能抽上三十多塊錢一包的中華煙。學校里的老師說王子善是腐敗分子的幫兇是有一定的根據的。馬一民很想利用一下王子善這種與村子、廠里的特殊關系,每次去募捐都想把他也叫上,但王子善說什么也不肯去,說我只是幫他們把帳軋軋平,沒什么大的交情,面子薄得很,去了也白去。馬一民只好干瞪眼。
馬四海說,校長大人,順便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電管所和水廠又來了最后通牒,說我們再不把水費交上的話他們就要采取極端措施了。馬一民說,唬誰哪,我也是在嚇唬聲中長大的,誰怕誰,再說這狼來了喊了多少回了也不見狼來,放心好了。王子善說,這回狼怕是真的要來了,不知校長您的親爹找著了沒有?馬一民說,你們別著急,剛才不就有人送錢上門來了嗎?我叫你們來就為這事。馬一民于是把事兒跟大伙一說。教導主任王福榮首先反對,說堂堂一個教書育人的單位,讓學生去替人送葬,成何體統?馬一民說我考慮的倒不是這錢該不該掙的問題,而是這錢能不能掙到手的問題。當然該不該掙也應列入考慮范圍,但不應擺在主要位置。從學校目前形勢看,我們已經沒有資格考慮該不該掙這錢的問題了。馬四海說王教導,你還有其他路子搞到幾千塊錢把這近半年的水電費交上嗎?咱們這也是被逼為娼。王福榮說如今當妓女的有幾個是因為窮?馬一民說你們別吵了,還是討論一下這錢能不能掙到手吧。這個問題又可以分為幾個小問題:l、如果讓學生去送葬,家長會有什么反應?尤其是要考慮這一帶的風俗習慣對送葬有什么忌諱。2、這事會不會傳出去在社會上造成不良影響?3、這么多學生上山,有沒有安全方面的隱患?馬一民把問題這么一擺,幾個人開始議論。
王子善說這一帶的風俗是給長壽的人送喪,吃幾粒長壽豆是一種吉祥,好像是說送喪的人也可以像死者一樣長壽。那姓王的老家伙惡人長壽老不死,活了九十二,給這么長壽的人送喪,估計家長不會反感。
馬四海說墳場在北山,從王老板家出發到北山三里多路都是山路,少有人家,不會有人圍觀。而且據我估計,那天送喪的除了王老板自家人,也不會有其他人了。
馬一民說這王姓在這一帶不是大姓么,我們學生中有沒有王老板的遠親近鄰?先考慮讓這部分人去,出了事也好有個說法,人數還不夠再挑些家長比較忠厚老實的學生去。
王福榮說這么說校長你決定了?馬一民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搏一回吧,明天讓大隊輔導員馬明娟帶隊,另外再派兩位得力些的老師做幫手,就這么辦吧。
二
第二天馬一民去了一下出喪現場,發現除了自己的學生外就王老板的幾個家人。整個場面冷冷清清。學生們都挺高興,扛著“冰箱”、“彩電”、花圈嘻嘻哈哈邊走邊耍,弄得整
個場面很不嚴肅。馬明娟等幾個帶隊老師走在一邊,也不去約束他們,任他們鬧。
眼見著十點多了,馬一民手機響了,一聽,是教育局馬副局長的。馬副局長說小馬,快點來,我在虞舜賓館等你。馬副局長和馬一民關系不錯。現在當校長的,在上頭都傍有一兩個關系,否則這位子就坐不長。馬副局長是馬一民的靠山。石磺鎮中心小學出了點什么事(實際上也是馬一民出了什么事),馬副局長能壓下的替他壓下,能說上話的替他說上幾句,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有人替如今的干部編了個順口溜,說現在的干部是六平(瓶)干部;上面要抹平,同事要擺平,下面要踩平,左手拿酒瓶,右手拿花瓶,嘴里練好鄧小平(理論)。練好了這六只瓶(平),基本上能官運亨通。馬一民經過了十來年的鍛煉,基本上練就了這六個平(瓶),成為一個成熟的學校干部。教育局的李局長有一次在酒足飯飽之后夸馬一民:像你這樣的校長,是我們教育系統的寶貴財富。但馬一民對自己的評價卻沒這么高,他說自己當了十來年校長,惟一的收獲就是認識了一大群三教九流烏七八糟的人。甚至在某一年慶祝教師節的聯歡會上,他極其真誠地唱起了“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
見馬副局長叫得這么急,馬一民心便一懸。他跨上摩托車趕到虞舜賓館,被小姐領到一個包廂里。見里面已坐了十來個人,這撥人除了馬副局長外,馬一民一個也不認識。馬副局長向馬一民作了介紹,說這幾個人是他的朋友要趕十二點半的火車,所以早點來酒店吃飯。馬一民于是明白領導急匆匆把他叫來并沒什么急事,無非是請領導和領導的朋友吃頓飯。當校長的好處之一就是能簽字報銷發票。
一撥人喝了個昏天黑地。馬一民買了單開了發票和馬副局長一道往外走。馬副局長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但腦子還清楚,說小馬,我先給你透個底,這次高標準××驗收組中有不少是教育專家,他們這次來還想順便看看我縣推進素質教育的情況,你們學校素質教育搞得不錯,去年在縣“三小”作品(小發明、小制作、小工藝)評比中你們得了四個一等獎三個二等獎五個三等獎,獎額的四分之一讓你們奪去了。你們的教育科研課題<以“三小”為抓手全面推進素質教育>在市里立了項,還獲得市教育科研成果一等獎。所以你們在推進素質教育方面是有特色的,你們的特色就是搞三小作品。這次省里來驗收,教育局決定把你們的這一特色向檢查組作重點介紹和推薦,你要好好準備。
馬一民本來也已喝了個暈頭轉向,聽馬副局長這么一說,酒便醒了一半。自家底細自家清楚,石磺鎮中心小學那個所謂的“三小”特色其實是喝足了水的海綿——大半是水分。三年前縣里搞“三小”作品評比時,馬一民倒是下了番苦功夫,發動學生進行制作。結果作品送上去一大堆,卻是一個獎也沒得著。馬一民很不服氣,跑到少年宮去看了一下別的學校的“三小”作品,不覺自慚形穢心服口服,自己學校的作品確實比其他學校低好幾個檔次。但沒多久馬一民便從一些渠道得知了其中的貓膩。原來那些學校的作品十有八九是老師和家長的杰作。馬一民覺得自己的虧吃大了。能作弊時不作弊那是十足的傻瓜。馬一民當然不是傻瓜。所以去年的“三小”作品制作馬一民早布置下去了,給每位老師定指標,要求每位老師指導或指派有手藝的家長“指導”孩子完成一件“三小”作品,尤其可以考慮本地人有根雕手藝,“創作”一些有特色的根雕作品。結果石磺鎮中心小學在“三小”作品評比中大獲豐收,尤其是系列根雕作品《田野牧歌》還被送到市里去展覽,看得工藝學院的幾位老師嘖嘖稱贊,很為縣里掙了面子。馬一民也由此而產生了新的工作思路,覺得把“三小”制作與素質教育聯系起來也許能搞出些什么名堂來。他把這個想法與馬副局長一說,馬副局長眼一亮,連說好主意好主意,并建議馬一民去市教科所申報教育科研課題以提高檔次。馬一民于是跑到教科所把課題報了上去,并聘請市教科所所長做課題顧問,順便送了800塊錢的顧問費,沒多久課題便批下來了。本來馬一民是想好好地做這個課題的,無奈事太多,稀里糊涂一年過去了。今年上半年課題結題的通知下來了,馬一民連課題的名稱都記不全了。于是只好湊了幾個筆桿子寫結題報告,又跑到市里請專家潤色包裝,完了又跑到教科所向所長咨詢,并偷偷塞給所長1000塊咨詢費。一個月后課題評審結果下來了,這個課題居然得了個一等獎。在教育局召開的學校工作交流會上,李局長親自點名讓馬一民做重點發言,馬一民就以“三小”為抓手全面推進素質教育吹了半天的牛。李局長也把馬一民狠狠地表揚了一通,說石磺鎮中心小學推進素質教育有特色,并宣布獎給石磺鎮中心小學5000塊錢。馬一民盡管心里樂開了花,但總覺得沒底。想著風頭也出過了回去還得把沒干的事補上。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補,教育局就要把他們的成果向省里推介了,還不露餡?
馬一民心里正搗鼓著,手機又響了,一聽,是馬明娟打來的。那邊顯然很著急。馬明娟說,校長,出事了,送喪的事讓記者發現了。馬一民一聽,喊道:什么?怎么搞的嘛!馬副局長看了他一眼,說,出了什么事?馬一民說沒什么,我那離了婚的老婆又來無理取鬧了,馬局長,我有點私事,得先去一下。說罷匆匆蹬上摩托車揚長而去。摩托車沖向墳場,半道上馬一民想,我去墳場干什么?送喪的隊伍早散了。又掉轉頭向學校跑去。在學校找到了馬明娟。原來今天恰好是電視臺的兩個記者正在此地拍關于建風景區的專題片,沒想到撞上了一群送喪的小學生。于是這兩個頗有社會責任感和新聞敏感性的記者便扔下正事抓住了這個頗具價值的新聞進行了拍攝采訪,那個王老板和幾個小學生對上電視很興奮,沒幾句話便把底給抖出來了。
馬一民說你怎么不早打電話給我?馬明娟說這一路只有山和樹,就是沒電話機。馬一民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記者。六年前他就領教過記者的厲害。那年他學校的兩位學生洪某和袁某在課間做游戲時,洪某的手肘撞傷了袁某的右眼,事后袁某被診斷為“即發性視網膜脫離(外傷性)”。袁某的父母親戚一大幫子人到學校來鬧,認為他們既然把孩子交給了學校,學校就應對此事負全責。而馬一民則堅持說這種事學校是無法預料的,我總不能派老師跟在學生屁股后頭盯住每個學生吧?洪某應對此事負主要責任,所有費用應由洪某的監護人來承擔。于是洪某的父母親戚也到學校來鬧,認為此事是學校管理不當造成的,他們還沒找學校算帳呢,他們的孩子被這事一嚇,大小便失禁,不吃不喝夜里還做惡夢。正鬧得不可開交,這事不知怎的讓縣報的記者知道了。那位漂亮的女記者的同情心被袁某和洪某父母的眼淚一泡,便飽漲起來,大筆一揮,在縣報上登了一篇頗具煽動性的文章,標題觸目驚心:《學校管理混亂,學生受傷致盲,家長求告無門》。接著縣電視臺的記者也跑來,對此事進行跟蹤報道。畫面上被突出的是袁某父母的眼淚,洪某父母無辜的表情,以及馬一民頑固的申述。但馬一
民的申述經過剪輯后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冷酷的官僚主義者在推卸責任。馬一民感受到了來自輿論的強大壓力。教育局的李局長和馬副局長把他叫去,狠狠地臭罵了他一頓,并要他馬上解決這事以平息輿論的憤怒,說縣長都過問此事了。馬一民于是只好咬咬牙說:賠!哪知袁某的父母有了輿論的支持,把價碼由三萬提高到了六萬。馬一民好說歹說,才把價壓到了五萬。這事使石磺鎮中心小學在財政上整整一年沒喘過氣來。馬一民也因此事而出了大名。更要命的是,每次教育局開安全會議,主管安全工作的馬副局長都要舉舉石磺鎮中心小學的這件事,致使馬一民一聽說是開安全工作會議就頭皮發麻加牙疼。
馬一民也沒往校長室跑,他在操場上轉了幾圈,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想想有沒有關系可以直通電視臺臺長,把那該死的新聞拿下來,把事情扼殺在萌芽狀態。馬一民邊走邊看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五十八分,新聞是晚上六點半播出,他得在五點之前把事辦妥。馬一民突然想起了城區交警中隊的王隊長,上次在飯桌上聽王隊長說過好像他認識電視臺的李臺長。這位王隊長是馬一民在飯桌上碰過幾次杯之后認識的,再后來互相邀請對方吃飯,算是混熟了。馬一民于是跨上摩托車便往縣城跑。剛到校門口,被一人攔住去路,是水泥廠財務科的張科長。張科長說馬校長你先別走,去年你拍著胸脯保證說今年九月一定把水泥款付上,你先把水泥款付了再走。石磺鎮中心小學三年前修建新校舍,欠下了一屁股的材料費和工程款。馬一民說張科長你先讓一下,我有急事要去辦,水泥款的事明天再說。張科長說馬校長我好不容易把你逮住了怎么可以放你走呢?你就行行好把錢付了吧。馬一民急得上火,道,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說罷一松剎車便向張科長沖去。張科長急忙閃開,臉色煞白。
馬一民趕到城區中隊,推門就進了隊長室。王隊長正好在。王隊長說我道是何方妖孽,原來是你呀。馬一民也不和他說笑,把事和他說了。這王隊長笑得前俯后仰,說想不到你馬一民居然落魄到這種地步,居然出租學生給人去送喪掙錢。馬一民說你到底幫不幫這忙?王隊長說行行,我陪你去找他,這家伙昨天酒后駕車,讓我手下的羅嗦給逮住了,我把他給放了,他還欠我個人情,我今天就讓他把這個人情給還上,走走,現在就去,這人情還新鮮著呢!
王隊長就給李臺長打電話,一伙人便在麗都桑拿中心碰了頭。王隊長把馬一民介紹給李臺長認識,馬一民剛想說事,王隊長說走走,先去舒服舒服。馬一民哪有心思洗什么桑拿,他早早地在躺椅上坐著等那兩位出來。還不停地看時間。過了好久,那兩位終于出來了。王隊長見馬一民猴急的樣子,笑著搖搖頭。李臺長和王隊長于是舒坦地躺下。王隊長說,老李,我們這位馬校長今天讓你的手下揪住了小辮子。李臺長說,你們說吧,我有思想準備。王隊長說是這么回事,他那地方有一個姓王的老板的爹死了,這王姓是那地方的一個大姓,王老板又有錢,所以出喪那天他們學校與王老板沾點親帶點故的人都去送喪了,呼啦啦一大群小學生,場面很是壯觀啊。哪知這事恰巧被你們的記者發現了,他們誤以為是學校組織學生去替死者送葬謀取利益。也巧了,這王老板還真打算贊助學校四千塊錢買圖書資料,要不古人怎么說無巧不成書呢。兩位記者把這兩件事聯系了起來,問題就比較嚴重了。你瞧我們這位馬校長,膽小如鼠加為人正直,能干這種壞事嗎?替死人送喪其實也沒什么嘛,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開個追悼會……
李臺長笑了笑,就拿著手機出去了。過了會兒進來,說沒事了,這新聞取下來了,換上了一條(李家鄉三講教育暖人心),便宜了那位李鄉長。
馬一民感激不盡,說客氣話我也不說了,今天晚上我安排,順便把那兩位記者也叫上。一伙人又來到虞舜賓館。馬一民抽空借口上廁所溜了出來給馬四海打電話,讓馬四海去一趟鎮根雕藝術品公司,去取四件根雕來,檔次要稍高一些,七八百塊的那種。馬四海說學校已經沒那么多錢了。馬一民說你就說先賒賒,錢我們馬上會付的。馬四海說恐怕不行,上次我們賒了三件,錢老是不付,后來連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上門討了,結果當贊助送我們,這回恐怕他們不肯再賒了。馬一民說我給王子善打電話,讓他去賒根雕藝術品公司一定肯。馬一民于是給王子善打電話。王子善說什么也不肯去。馬一民說老王,王老,您是我祖宗,您就幫幫我這一回吧,您總不能看著學校掉入水深火熱之中見死不救吧。好說歹說,王子善勉強同意了,臨了,王子善又加了一句,說好了是賒,不是白拿。馬一民說行行,只要你把根雕拿到手,隨你怎么說都行。
馬一民來到包廂,那倆記者也來了。馬一民先敬每人一大杯,四杯酒下肚,馬一民談吐便又變得豪爽起來。幾個人你敬我我敬你邊喝邊聊,聊著聊著,馬一民便把六年前那件事給抖了出來。說其實電視臺也并不是只干好事不干壞事的。李臺長拍拍馬一民的肩,說馬校長你這人豪爽,憑你剛才那句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我就喜歡那些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的人,往后你們學校有什么光彩的事要宣傳宣傳,盡管把帶子送來,我替你播。馬一民又敬李臺長一杯,兩人于是商量著替石磺鎮中心小學拍一個專題片,介紹一下石磺鎮中心小學以“三小”為抓手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成績。李臺長說等下個月有空我就派記者來拍專題,在《教育天地》欄中播出。這時馬一民手機響了,是馬四海打來的,馬四海說貨拿到了,他就在賓館門口。馬一民說老馬,你在門口稍等一會。
一干人吃完喝完,馬一民結了帳,說諸位慢走,門口還有些東西務必請大家帶上,一點小意思,希望大家給個薄面。走出賓館門,天已大黑,街上燈光四射。馬一民看見馬四海蹲在賓館門口守著那四箱東西,便有些內疚和感動。馬一民和馬四海把四箱東西搬上了各人的車。那倆記者原本為新聞被封殺而懊惱,見有所失也有所得,也就釋然了。送走四位,馬一民對馬四海,老馬,還沒吃飯吧,走,去我家吃一口,其實我也沒吃飽。
三
對于出租學生偷雞不成蝕把米一事,全校老師私下里很有意見,議論紛紛。這些馬一民早就從馬明娟口里得知了。馬一民認為當務之急是要弄些錢給老師們發一些福利。石磺鎮中心小學這幾年福利太少,老師們對學校的意見根子其實全在這里。石磺鎮中心小學是一所山鎮小學,與城區學校相比,收入差距太大,讓馬一民覺得挺對不住老師們。同在藍天下,都教那幾本書,憑什么拿的錢不一樣?這些年老師們都愛想方設法托關系找路子往城區學校擠,城區學校人滿為患,而山區邊沿學校師資嚴重不足。石磺鎮中心小學目前還缺編六人,這六人的工作量全被分攤到在編教師身上,所以石磺鎮中心小學的教師工作很辛苦,多發些福利自然是校長的職責,可是錢呢?
星期一開周前會議,馬一民著重講如何迎接省高標準××檢查驗收的事。馬一民首先著重講了此事的重大意義,接著開始布置
工作。他說,此次迎接省高標準××檢查驗收難度挺大,但任務必須完成,今天我們大家議一議怎樣把這事應付過去。首先學校門口必須掛一塊“農村職業技術學校的牌子”。有老師說什么時候我們這兒成了“農村職業技術學校”了?馬一民說這就甭管了,反正從今天起這兒就是“農村職業技術學校”了,要不農民兄弟們連所學文化的學校都沒有,到哪兒去掃盲?到哪兒去學農業技術?這事大家還得關照學生一聲,就說這兒一直是農民伯伯學文化學農業技術的地方,他們上的是夜校。這牌子的事就由馬四海老師負責了。這事不難。第二件事就比較難辦。指標規定我們學校教師學歷合格率必須達到百分之百,而目前我們學校仍有六位老師的學歷不達標,學歷最低的只有初小畢業。大家議一議出出主意,有什么辦法沒有?王子善說現在去進修恐怕來不及了,干脆買個假文憑吧。馬明娟說,是呀,電線桿上到處貼著“要做證件,請打99-1784231”之類的紙片,按圖索驥弄幾張文憑估計不成問題。做假文憑是不行的,萬一讓公安局查出來了,影響太惡劣。大伙議論了一陣,也沒個結果,王福榮說這事要么作假,要么驗收通不過,反正必具其一。馬一民說這事既然一時拿不出主意,就先擱一擱吧。
馬一民正說著,忽然電燈全滅了。今天是個大陰天,這時天已較晚,會議室就顯得灰蒙蒙的了。馬一民對馬四海說老馬,你去瞧瞧,是不是保險絲爆了。王子善說別查了,供電所把我們學校的電閘給拉了。馬一民對王子善說,老王,那王老板的四千塊錢拿來了沒有?我們的臉丟了,錢可不能丟。王子善說我明天去拿。馬一民說錢拿來了你先去把水電費付了。王子善急了,說那根雕的錢不付了?馬一民說先緩一緩再說,現在迫在眉睫的是水電。王子善說那根雕可是我賒著的,不把錢去付了,我怎么去向根雕藝術品公司交待?馬一民說老王,你弄錯了,那根雕是我向根雕藝術品公司賒的,應該由我去向他們交待。王子善眨巴了幾下眼睛,不說什么了。
馬一民說咱們繼續開會。接著便把此次高標準××檢查驗收的指標要求學校的圖書、實驗和電教儀器、體育器材必須按二類標準配備,加上校舍粉刷,起碼得七八萬,我們又沒開印鈔廠,這錢哪來呢?
馬四海說義務教育政府辦,向鎮政府要嘛。馬一民說做夢吧,三年前造教學樓的錢鎮政府還沒給呢,你們沒看見這幾天水泥廠建材公司還有建筑隊包工頭又來向我討債了,我得出去躲幾天,順便去各廠各村跑跑集點錢,學校的事就由王教導負責了。
馬明娟說我們為什么不向學生收點錢呢?王子善說不行,亂收費的事上面管得挺緊,這可是一根高壓線,碰不得的,萬一讓查出來,不但錢得全退還,還要吃通報,甚至連校長的烏紗帽也有可能保不住。馬明娟說能不能變通一下?馬一民眼一亮,問怎么變通?馬明娟說就來個發動學生捐款吧,學校想置點設備號召社會各界和學生家長向學校捐款,先擬個倡議書倡議一下。王子善說這是一個危險的擦邊球,校長要是不留戀頭上的那頂烏紗,倒是不妨一試。老師們看著馬一民。馬一民心一橫,說沒其他法子子,豁出去賭一把吧,大不了一張十六開紙的免職文件。不過班主任老師要做好學生和家長的思想工作,既要以自愿為原則,同時又要動員每個學生都捐,一塊兩塊不要,要么不捐,要捐至少捐二十,上不封頂。千萬注意,一定要做好學生的思想工作。
馬一民喝了口水,接著說,這回檢查驗收團來我縣,還想順便看看我縣推進素質教育的情況。教育局把我校“以三小為抓手,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給推薦上去了,這是上級領導對我們的信任,所以我們得好好準備準備。從現在開始,所有課目一律嚴格按課程表上規定的上,音樂、體育、美術、思想品德、生活與勞動這些課再也不要被語文數學擠掉了。同時為了全面反映我校推進素質教育的成果,我考慮準備一臺文藝匯演和一個以“三小”為主題的展臺。這臺文藝演出節目要豐富些,要充分展示我校藝術教育的成就,馬明娟老師負總責。下個月檢查驗收組來時要拿出來給他們看的。展臺由王福榮教導負責,展品來源還是和以前一樣,由各位老師認真指導學生完成,叫家長指導孩子做也成,反正要上檔次。
開完會馬一民和王福榮并肩走出會議室。馬一民對王福榮說,老王,我們那個以“三小”為抓手全面推進教育的課題我一直想著好好搞搞,就是沒時間,過了這件事,我們是不是……正說著,忽聽有人喊,馬校長,馬校長。馬一民抬頭一看,原來是水泥廠的張科長建材公司的馬經理等債主在校長室門口等他。王福榮說校長,你還是快走吧,我去應付他們。馬一民連忙跑向車棚,跨上摩托車就跑。后面張科長喊他,馬校長,別跑,我們不是來向你要債的,我們是來請你吃飯的。那邊王福榮說,張科長,天這么黑,你看錯了,那不是馬校長,那是學生家長。
四
馬一民決定去一趟鎮政府,把鎮政府還欠他的建校舍的十萬多塊錢給要回來。三年前石磺鎮碰上了小學生入學高峰,致使校舍嚴重不足。這可是火燒屁股的事。因此馬一民急忙早早地給鎮政府打報告要求擴建校舍。那天劉鎮長正坐著奧迪要出去開會,馬一民從車窗里把報告塞給了他。報告送上去了,卻是左等右等不見回音,眼見著離新學年開學越來越近了,馬一民急了,一趟一趟地跑鎮政府,可怎么也找不著劉鎮長,連主管教育的副鎮長也不知去向。后來也巧了,那天馬一民在虞舜賓館請幾個領導吃完飯路過一間包廂,正好瞧見鎮長一伙人在吃飯,于是他便在外面等。后來他瞧見鎮長向洗手間走去。便跟了進去。
呀,劉鎮長,是您哪!馬一民故作驚喜地伸出熱情的手說。
劉鎮長嗯了一聲,象征性地碰了碰馬一民的手,便急忙跑進了大便間。馬一民假裝撒尿,稀稀拉拉地流了幾滴,然后靠在大便間門外和劉鎮長說話:劉鎮長,我那擴建校舍的報告您看過了吧?您有什么指示?
里面嗯了一聲,說,報告?什么報告?噢,看過了。看過了,就是那個……那個……看過了。
馬一民說劉鎮長,這校舍擴建的預算我都給您做好了,大約要二十多萬。校舍下學期一開學就要投入使用,您看是不是該開工了?
里面說馬校長,這建校舍是件大事,急不得,我們還得好好謀劃謀劃,研究研究。
馬一民急了,說劉鎮長這事您不急我急呀,您看現在,離新學年還有幾個月?這校舍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建成的。
里面劉鎮長生氣了,剛想發火,哪知此時體內的固體排泄物以史無前例的規模和速度傾泄而出。這劉鎮長有便秘,排泄對他來說是件比較痛苦的事,這次拉了個痛快淋漓,所以心情就陰轉晴了。馬一民趕緊拍馬屁,說劉鎮長您有沒有手紙,要不要我送進來?劉鎮長哭笑不得,說你這個馬一民……邊說邊端著褲子出來了,對馬一民說,馬校長,我也向你透個底,現在鎮里別說二十萬,就是二萬也拿不出來,校舍是一定要建的,關鍵是資金怎么解決。我看還是老辦法,學校出一點,社
會集一點,鎮里出一點。二十萬款子,鎮里出大頭,十萬。其余你自己去解決。不過鎮里的十萬我一時也拿不出來,先欠一欠,等有了錢,鎮里再給你。
劉鎮長邊說邊往外走。馬一民緊跟在屁股后頭。說劉鎮長,這怎么行?這怎么行?你讓我去哪兒搞二十萬?
劉鎮長說你先把校舍樹起來再說,錢可以欠一欠嘛!馬一民緊跟不放。劉鎮長回頭很威嚴地說,你是不是要我給你寫個欠條?
于是馬一民只好頂著日頭冒著風雨四處拉贊助。馬一民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那段日子他平均每天至少要陪各路人等喝掉十二瓶啤酒,三瓶白酒。馬一民的酒量在全縣校長中聞名遐邇,名氣甚至傳到了教育系統之外。有一次馬一民去水泥廠拉贊助,水泥廠廠長說,馬校長,這樣吧,你喝掉一杯啤酒,我就給你一千塊錢,你喝多少我就給多少,不準上廁所。馬一民一口答應,他一口氣喝掉了十五杯。水泥廠廠長忙說,馬校長,身體要緊身體要緊。馬一民說,沒事,再來十杯。水泥廠廠長嚇壞了,說馬校長,我服你了,行了行了。但馬一民也是在那時患上了胃病,只要一喝酒,一連好幾天吃什么都沒胃口。
教育局的李局長有一回在校長會議上自嘲地說自己是丐幫幫主,手下一幫校長全是叫花子。教育系統就像是一個被人不情愿領養的孤兒,誰都不愿對他負責,誰也都可以對他高尚一下。馬一民憑著自己的社會活動能力,居然募得了十來萬,再加上能欠的欠,能拖的拖,硬是把二層高的新校舍給拉扯起來了,但也欠下了一屁股債。
馬一民趕到鎮政府,見劉鎮長在和管教育的副鎮長談天。馬一天想巧了,兩位領導都在,也省得兩邊跑了。打了招呼敬了煙,坐下閑聊。
劉鎮長和副鎮長在談建開發區的事。馬一民坐在一邊聽,順便應承幾句,拍幾句馬屁。鎮里將建石磺經濟開發區,規劃圈地400畝,單是基礎設施建設投資就是幾百萬。馬一民想,就這么個鬼地方,誰有興趣來投資?都是領導出風頭,群眾吃苦頭,窮折騰,折騰窮,幾百萬,下點毛毛雨給我,我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后來話題扯開去了,劉鎮長才說,馬校長今天是來向我討債的吧?咳,你這個黃世仁,逼債逼到我這兒來了。馬一民想,有我這么例霉的黃世仁么?劉鎮長說馬校長,聽說這幾年你們學校形勢不錯,我欠著的十萬巨債,你已替我還了不少了吧?我看你,還向我要錢,我看用不著幾年,你就可以把那債還清了,你的日子比我好過多了,到時我來向你借錢,你可別小氣。
馬一民一聽,想今天要債的氣候不對。于是忙說,哪里,我除了要債之外,就不能順便來看望一下兩位領導?向兩位領導請個安匯報一下工作?劉鎮長哈哈大笑,說你馬一民無事不拜佛。
馬一民說剛才兩位領導談搞開發區的事,我作為石磺人民的一分子備受鼓舞,這可是咱們鎮的一件大事,應好好宣傳宣傳,我跟電視臺的李臺長鐵哥們,讓他來給我們鎮的開發區拍個專題片。劉鎮長說,好啊好啊,電視臺的那個李臺長,還是我當副鄉長時我跟他有點過節,我們送上去的片子,十有八九被他斃掉,你與他有這層關系實在太好了。一個人干出點成績就應好好宣傳宣傳,要不上面的領導怎么會知道你有這么大的政績?這好比一只母雞,下了蛋總得叫幾聲,要不人家怎么知道它下了蛋?這就是“雞論”。馬一民想壞了,這事還真攬上了。他剛才送給鎮長的人情本來就是個空頭支票,壓根沒想到要兌現。現在既然牛皮吹了,馬一民硬著頭皮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去說。
走出鎮政府的門,馬一民就犯愁。他和電視臺的李臺長不過是一頓飯的交情,這個忙他肯不肯幫還不知道呢,再說劉鎮長和李臺長有過節,這么去替劉鎮長說情,說不定還會把李臺長也得罪了。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有硬著頭皮試一試了。于是他給交警隊的王隊長打電話,請他去虞舜賓館吃飯,順便讓他把電視臺的李臺長也叫上。
三個人在虞舜賓館的包房里碰了頭。馬一民豪爽地拍拍胸脯說,今天我請兄弟們撮一頓,我們不醉不歸,小姐,來,來。兩人心里嘀咕,這馬一民好像心里不太痛快。三人我敬你你敬我,王隊長和李臺長便有了些醉意。馬一民滿嘴酒氣,開始罵起了劉鎮長,說這個劉鎮長實在不是個東西,賴學校的錢不還,難怪生個兒子是癩頭。李臺長也應和著對劉鎮長破口大罵,說劉鎮長是只老狐貍,大大的狡猾,無恥。并順便披露了劉鎮長的一些隱私。比如:他在某鄉當鄉長時和女秘書有一腿,兩人在女秘書家搞腐化時女秘書的老公回來了,老狐貍只穿了個褲衩從窗口跳了出去,哪知下面是個湖,老狐貍不會泳泳,在水里亂撲騰,差點淹死。三人哈哈大笑。馬一民舉杯說,來,為老狐貍掉進湖里干杯。一飲而盡之后馬一民很知己地拍拍李臺長的肩說,李臺長,沒辦法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還欠我們學校十多萬呢,都三年了,還不還,十多萬呀,我得想法子要回來,要不,我連學校都回不去,那些債主們都在我的辦公室侯著,連眼都紅了,看見我就想把我劈了。接著他把這十多萬的來龍去脈跟兩位說了,順便講了劉鎮長要他找電視臺替開發區拍專題片的事。馬一民說,這世界還有沒有公理,他欠了我的錢,居然還有臉讓我來找李臺長,替他那個什么狗屁開發區做宣傳,我能答應嗎?說罷又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另兩位連忙奪過他的杯子,說,你別……喝了,你醉了……
李臺長說,這個……老狐貍,我……我早就說過……他……他一貫狡猾,無……恥。
王隊長說,馬兄,我看這事,你得……答應,要不……要不……十萬塊錢你可就要不回……來了,男子漢大丈夫,得……忍。
馬一民說,不行,他那個那個……開發區,純粹是……禍國殃民,我一幫他,我不也……也成了……禍……禍國殃民者的幫……幫兇了?你說是……是不是?李……李兄!
馬一民說,不行,男子漢……大……大豆腐,不能向邪惡勢力……低頭。再說了,我今天請兩位……兄弟來,主要還是想向……你們說說……心里話,要不,我憋得……難受。我心里難受哇。來……來,我們不談這事,喝酒,喝……酒。
王隊長和李臺長忙奪下馬一民的杯子,說,馬兄,你……你喝醉了,別再……喝了。
王隊長說,李兄,我看馬……馬兄這忙,你還得……得幫。
那邊馬一民傻呵呵地靠在椅子上,大手一揮,說,不行,不……行!
李臺長說,馬兄,我當……副鄉長前……也當過幾年……校……校長。當校長……不易。這李臺長舌頭不靈,腦子還清楚。我這……也是……為教育事業……做……做一點貢獻。是兄弟的話,你就……就別推了。
那王隊長也大著舌頭勸道,人在……屋檐下,不……不得不……低頭。
王隊長和李臺長架著馬一民跌跌撞撞往外走。到了賓館外,李臺長攔下一輛車,兩人將馬一民塞進車里。車開出一段路,馬一民回頭一瞧,見兩位老兄正東倒西歪地等車呢。
五
為了躲避債主,馬一民把自己的辦公室
搬到了學校食堂。他把馬明娟、王福榮、馬四海、王子善叫來,說這幾天我在外面跑錢的事,迎接檢查驗收的事就全仗你們了,今天我正好有空,你們向我匯報一下準備工作的進展情況。馬明娟先嘆苦經,說校長大人,我們學校已經好幾年沒搞什么文藝匯演了,你一下子讓我拿出一臺文藝節目來,你當我是孫悟空哪,神通廣大。馬一民說這都是讓統考給害的,你是不是和班主任們商量一下,讓他們配合你,每班搞他一兩個節目,不就湊成一臺了嗎?馬明娟說,什么呀,節目單倒是送上來了,我一看,都是詩朗誦,我們又不是搞賽詩會。我們學校的學生,成天語文數學連軸轉,僅有的一點藝術細胞全給扼殺了。再說了,我們學校有幾個老師會教音樂舞蹈?都讓我一個人去排演,還不累死?馬一民說,困難總是有的,但沒有爬不過的山,沒有趟不過的河,你克服一下吧,拜托了。說完看看王福榮。王福榮說“三小”作品我已經在督辦了,我是在想,離檢查驗收也沒幾天了,根雕制作工藝復雜,時間可能來不及,是不是考慮從工藝廠拿一些來擺一擺?反正我們學校有不少學生家長在根雕廠工作。馬一民想了想,說也是,不過拿來的東西檔次不能太高,否則容易引起這些專家的懷疑。這時王子善在一邊說,馬校長,根雕廠的錢什么時候給?馬一民說老王,你別著急,學生的捐款收上來了沒有?王子善說,大部分學生交了。還有部分學生不肯交。馬一民說你告訴班主任,對那些不肯交的學生不能硬逼,千萬別逼得家長向上面寫信告狀。王子善說這我已經關照過老師們了,你還是說說根雕廠的錢怎么辦吧。馬一民不情愿地說,那就清掉吧。接著又對馬四海說,老馬,現在我們手頭有點錢了,你請幾個泥水匠趁著國慶七天長假把學校刷刷。過了一會兒,馬一民嘆了口氣,說這次迎接驗收,什么事都好應付,就是學歷達標率必須達到百分之一百怕是應付不過去。幾個人于是又議論這事。過了會兒王福榮說馬校長。文件上不是說要的是學歷復印件么?我們是不是在復印件上想想辦法,替那幾位學歷不達標的老師搞幾張復印件來。馬四海說老王你這個主意純粹是肛門發言——屁話,復印件還不是從原件上復印來的?有了原件我們還愁什么復印件?王福榮說我的意思是說能不能把張三的學歷證書復印成李四的學歷證書?找個可靠的復印店,這事是不會造成大的不良影響的。馬一民嘆道,好主意!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解決把張三的文憑復印成李四的文憑的技術問題。于是一千人又進行討論。最后還是王福榮想出了妙計。王福榮說,這張文憑要復印兩次,第一次復印張三的文憑原件,然后在復印件上張三的照片處貼上李四的照片,再用修正液將張三的名字抹去,改成李四的名字,其他文字也改一改,然后再進行第二次復印,將改動過的痕跡隱去。馬四海說哎呀,想不到你老王腦瓜子還挺靈光的,我平時怎么沒看出來?讓我看看,你的腦瓜是不是比我大。馬四海邊說邊去摸王福榮的腦瓜殼。眾人大笑,一哄而散。馬一民對王福榮說,老王,這復印文憑的事就交給你了,你去其他學校借幾張文憑來,千萬別拿自己學校老師的文憑去復印,免得露餡。
這時馬一民的手機響了,一聽,是電視臺李臺長打來的。李臺長說老馬,我已派了兩個記者去你們鎮拍開發區的專題片,你現在快去跟老狐貍要錢,你這個人就是太老實,老實是要吃虧的。馬一民故作驚訝地問,老李,我向你提過這個要求?李臺長說看來你那天是喝醉了,行了,快去要錢吧。馬一民感激涕零,連聲稱謝,關了手機,馬一民不禁十分慚愧,想想王隊長和李臺長實在講義氣,自己以后得好好請他們喝幾盅,敬他們幾杯。
馬一民騎上車往開發區跑,到了一看,見劉鎮長正神氣活現地對著一片水稻田指點江山,攝像機的鏡頭正對著他拍。那兩位記者馬一民認識,正是上次要曝他們學校光的兩位。不打不相識,趁著休息的工夫,那兩位記者過來和馬一民親熱地握手。劉鎮長顯得興奮,也過來熱情地和馬一民握手。馬一民有意無意地嘆了口氣,說,唉,幾百萬的大手筆哪,要是能下點毛毛雨給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劉鎮長說,下點毛毛雨怎么夠,馬校長,我給你批兩萬。是嗎?馬一民假裝驚喜地說,真的?馬一民心里想,折騰了半天,才給了兩萬,這個老狐貍。轉而一想,能拿個一兩萬總比一分錢也得不到強,算啦,一口氣吃不了熱粥,慢慢來吧,真要一下子讓他拿出十萬,說不定他一生氣,就一分也不給了。想到這里,馬一民連忙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報告和鋼筆遞上去,說劉鎮長日理萬機,今天正好我們碰上了,現在就批了吧,也省得您心里老牽掛這事。劉鎮長大筆一揮,批了兩萬。馬一民大拍馬屁,夸劉鎮長重視教育,目光遠大等等,劉鎮長得意地說,我能不把教育事業放在心上嗎?想當初我也是當過教師的。
劉鎮長說的倒是不假,他以前確實當過一段時間的民辦教師,而且還是在石磺鄉中心小學(那時石磺還是個鄉)。但后來遇上了整頓民辦教師隊伍,要把一些不合格的民辦教師辭退掉。考試結束,別人都過關了,只有劉鎮長(當時應該是劉老師)沒過關。劉鎮長被清理出教師隊伍之后去鄰近一個鄉當了文書,幾年后爬上了鄉長的寶座。如今又被調回了石磺鎮當了鎮長,算是衣錦還鄉了。
第二天,馬一民叫來王子善,把鎮長的批條給他,說,在鎮長后悔之前,你快去把錢取來。馬一民的經驗是:只有到了自己賬戶上的錢,才是自己的錢。中午吃飯,馬一民在食堂里對眾老師說,大家都在,今天我給大家說些事。國慶節快到了,今年教師節學校只發給大家100塊福利,太少了,所以國慶節要適當提高,每人—400塊。馬一民見老師們都在望他,故意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城里的老師是大老婆生的,我們也不是小老婆養的。有些老師開始鼓掌,喊萬歲。
馬四海說,校長,那學校添置設備的錢
馬一民說,船到橋頭自會直,沒有趟不過的河,也沒有爬不過的山,辦法總是有的。
馬明娟說,校長大人,平時我怎么看你都像國民黨,今天我越看你越像共產黨。
馬一民說,福利是要提高,不過大家的工作也應做好,下個月上面就要來檢查驗收了,各項準備工作大家要抓緊。國慶節有7天長假,大家是不是在學校加加班,把準備工作做扎實些?教育局可能要在檢查驗收組來之前進行模擬檢查。
因為有了物質的激勵,老師們情緒很高,連說可以可以,有人還唱起了《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石磺出了個馬一民,他為人民謀幸福呀,呼隆嗨喲,領導我們奔小康……
六
王福榮把全校老師的學歷復印件交給馬一民,并指著那些偽造的學歷復印件得意地說,怎么樣?天衣無縫吧?接著又擔心地說,要是他們要看原件怎么辦?馬一民說,根據我當校長的經驗,檢查驗收組成員一般都是獨眼龍。王福榮笑了笑說,那還有一只眼上哪兒去了?馬一民說,從來沒有睜開過。過了會兒,馬一民說,現在學校賬上還有些錢,我看讓馬四海去買些圖書、電教設備來,否則
那些要債的聞到錢的氣味趕來了,這錢就不是我們的了。于是兩人去找馬四海。馬四海正在校門口釘“農村職業技術學校”的牌子。全縣所有的中小學都掛起了這種牌子。銅牌是教育局承包給一個個體制牌店老板統一制作的,每塊500元,有小道消息說那個制牌店的老板是教育局李局長的外甥。馬四海邊釘邊罵娘:就這么個玩意,他娘的500塊。馬一民見銅牌釘上了,便對周邊的學生和老師說:從現在起,咱們這兒可就是“農村職業技術學校”了,大家可得記住,這兒是農民伯伯掃盲和學習農業技術的地方,我們鎮青壯年文盲都在這兒被掃光了。有一學生說,他們什么時候在我們這兒上過學?馬一民揮揮手,去去去,別起哄。
正鬧哄哄的,王子善從教育局回來了,也罵罵咧咧的。娘希匹,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馬一民問什么事?王子善交給他一張教育局的催款通知。馬一民一看,教育局要他去交一萬八仟肆佰捌拾肆元伍角報刊征訂費。馬一民說,我們什么時候訂過這么多報紙?王子善說,六月份時教育局下發了報刊征訂任務,你不是推說沒有錢一份也不訂嗎?教育局說不訂不行,要不他們怎么完成上級分攤下來的報刊征訂任務?所以他們替我們把報刊給訂好了,比去年訂的還多,你看看,縣報共50份,規定每個老師自費訂一份,錢從工資里扣除,單位再訂20份。馬一民說每個老師都訂了,單位再訂給誰看?王子善說這我就不知道了。王福榮說我家里有四位當老師的,一共得訂4份縣報,能當飯吃?馬四海走過來笑著說,不挺好,吃完晚飯,一家人圍坐桌旁,人手一份縣報,政治學習。王福榮說你沒看見上學期我們學校訂的20份縣報連翻都沒翻就全賣給收廢紙的了。王子善說另外還有市報、省報、教育報以及各種烏七八糟的雜志報紙都攤給我們好幾份,你看看,都是權利機關的,這是宣傳部的,這是組織部的,這兩份是工會的,都是下了紅頭文件規定必須訂的。接著王子善問馬一民,這錢后天要交,我們交不交?馬一民說我敢不交嗎?王福榮說,那圖書設備就不添了?馬一民說,再說吧,船到橋頭自會直。
正說著,馬明娟跑過來說,校長,水泥廠的張科長來了,你快去躲躲吧。馬一民想老這么躲也不是個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于是迎出去對張科長說,老張,我正要找你呢,你就來了。馬一民把他請進校長室,泡茶、遞煙,說老張,是不是把建材公司的馬經理他們也叫來,咱們去虞舜賓館,邊吃邊談。張科長說我不去,吃人家的嘴軟,你別用幾杯啤酒把我打發了。馬一民說,看你說的,難道你是那種幾杯酒就可以收買的人?酒歸酒,債歸債,走走走。三下兩下又把張科長推出了門。于是張科長打電話,把建材公司的馬經理一伙人叫到了虞舜賓館。張科長說,馬校長,要是在過去,我們水泥廠不會計較那幾萬塊錢,筆一揮,把賬勾銷得了。可如今,企業不景氣,水泥賣不出去,那幾萬塊錢可是我們的救命錢啊。我們廠里的幾個領導就等著這些錢發工資呢。
馬一民雞啄食似的點著頭,說就是,就是,過去水泥廠是幫過我們不少。
建材公司的馬經理說,馬校長,我們建材公司是個小公司,盡管你欠我們也只有幾萬,可我們也賠不起呀?現在生意難做,再說這公司去年改制讓我個人租賃了,你那錢可是我個人的錢呀。
馬一民難過地說,我不妨告訴兩位實話,我們學校確實拿不出這么多錢來還債,國家每年撥給我們的只有人頭經費,學校是靠向學生收取每人五十元的雜費維持的,照理說辦學是政府行為,你們的債是政府欠的。
張科長說,鎮里不是剛批給你們兩萬嗎?昨天水泥廠請領導吃飯,鎮長親口告訴我們的,他還讓我快點來討債,要不讓別人搶先了。
馬一民惡狠狠地罵了聲:叛徒。接著誠懇地把近幾日發生的一些事原原本本告訴了這幾位。然后說,你們就當是把那些賣不出去的積壓物資拿出來支援教育事業得了,你們不妨這樣想:反正賣不出去,不如送給別人,也給自己換個好名聲。
馬經理惡狠狠地說,馬一民,我真想宰了你。
馬一民嘆了口氣說,你想宰就宰吧,如果我的肉還值點錢,你就當是豬肉賣了,賣了錢也可以抵債。
張科長說,如果你是個女人,我倒真想把你賣了,可惜你下面長了個茶壺把子,不值錢。
馬一民說,鎮政府還欠著我八萬多呢,等鎮政府把錢撥下來,我立馬就還你們。要不,你們自己去向鎮政府要?
張科長說,得了,得了,冤有頭債有主,我們還是向你要吧。
七
王福榮布置給馬明娟的“三小”作品的任務是做一個動物標本。馬明娟思前想后,決定做一只鴿子標本。王福榮勸她說你還是捉條蛇來放進福爾馬林杯里,這樣比較省事。她嚇得直打寒噤。
馬明娟從菜市場上買了只肉鴿。她問同辦公室的同事,怎樣才能把這只鴿子處死同時又不破壞尸體的完整性?有同事給她出主意:悶死它。馬明娟說現在要找個不透氣的容器也不容易。有同事說,用塑料袋吧。于是馬明娟弄了塑料袋,將鴿子套住,扎住口子。哪知那只鴿子撲騰了幾下,啄破了袋子,撒了手,鴿子就在辦公室里亂撲騰。整個辦公室的人連忙關上門窗手忙腳亂地抓鴿子。抓住了,有人說一只塑料袋怎么夠?起碼四五只。于是老師們紛紛找塑料袋,一只套一只套得厚厚的,再一次把鴿子放進去,扎住口子。那只鴿子拼命掙扎慘叫。馬明娟緊閉著眼。那鴿子漸漸沒力氣了,只偶爾撲騰幾下,過了會兒耷拉了腦袋死了。馬明娟看了一眼死去的鴿子,一個勁地嘔吐,說我是不是太殘忍了?它也是個生命啊。恰好馬一民路過,見此情景說,這世界弱肉強食,它本來就該是被人宰了吃的,不過你們的手段是不太人道。吃中飯時馬明娟仍一口飯都吃不下去,直想吐。
馬一民決定向各村集資,他先去鎮政府,他知道沒有鎮政府主管教育的副鎮長出面,各村的村長,書記是不會買他的賬的。馬一民在路邊的商店買了兩條大中華,用報紙包了。找到副鎮長的辦公室,副鎮長正在看報紙。馬一民把兩條大中華放在副鎮長的桌上,說,孝敬你的。副鎮長笑納,塞進柜子里。馬一民說我想請各村的村長書記在虞舜賓館聚一聚,領導您也一塊兒去。副鎮長心領神會,拎起電話機給各村打電話。石磺鎮中心小學的招生范圍涉及四個村,四個村的書記、村長見是副鎮長給他們打電話,都一口應承:老地方,虞舜賓館。馬一民于是告辭,先去了一趟百貨商場,搞了十張購物券,每張價值兩百元。
中午各村書記村長都在虞舜賓館包廂里會齊了。各就各位后馬一民請副鎮長點菜,并讓小姐給每位來一包中華煙。馬一民先敬各位一杯,九杯酒下肚,馬一民直覺得胃很不舒服,有點想吐。幾位村長書記開始還有點斯文,后來喝酒漸入佳境,于是猜拳行酒令,相互猛灌,喝了個烏煙瘴氣。八個村長書記中有幾是個文盲,學歷最高的是初中,前幾年這地方有一句順口溜說得很有意思:年輕姑娘愛流氓,組織部門愛文盲。這四個村村長
書記的位置幾年一換,坐上這位置的大多是文盲。熱鬧了一陣子,一干人覺得老這樣也沒勁。李家村書記提議來點葷的,一千人就附和。趙家村的村長問旁邊的服務小姐愿不愿意坐在他腿上,服務小姐滿臉通紅,說我們不干這個。趙家村的書記卻不客氣,一把將小姐摟過來,放在腿上說你們暗地里就是干這個的,別裝蒜了,邊說邊動手亂摸一氣。馬一民連忙跑過去勸說,趙書記,別這樣,別這樣,對不起,小姐,趙書記喝多了。那小姐掙脫趙書記跑了,馬一民連忙追了出去,連說對不起對不起。馬一民直作嘔,罵道,流氓!
進了屋,里面副鎮長在勸那些人,說你們別胡來,我們畢竟是社會主義國家。杜家村的支書說,是啊,是啊,來點葷的是可以的,但只能動口不能動手。于是他帶頭講了個葷故事。說有一個外地來的女子在紅寶石酒店當服務員,她嫌當服務員來錢太慢,就決定做雞。第一次接客,嫖客扒下她的外衣外褲一看,只見她的內衣上寫著紅寶石歡迎品嘗;內褲上寫著:逍遙酒家請君再來。原來她把酒店的餐巾改做了內衣內褲。眾人大笑,杜家村書記接著說,嫖客大樂,盡興之后,多給了這只雞一百塊錢,雞也大樂,偷偷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的一個要好的同事,結果,紅寶石酒店的餐巾被偷了個精光。
接著又有幾個村長書記講葷故事,都講得很露骨,很色情。之后幾個人便把目標對準了馬一民,說馬校長,輪到你了。馬一民說我不會講。幾個人大笑,說現在當領導的人沒干過這種事,至少也聽過這種事,今天你作東,一定得講一個,要不什么條件我們都不答應,馬一民沒辦法,便說我讓你們猜個謎,我也是聽來的,這個謎是這樣的:緊急情況,沖上碉堡,先掃機槍,后仍炸彈,勝利了貼張布告。馬一民這個謎是從學生嘴里聽來的,開始他并不知道謎底,后來知道了,就把學生叫到辦公室狠狠批評了一頓。
趙家村的書記說,哼,不就是拉屎嗎?你這不是葷事是臭事,你得說葷事。
這時副鎮長出面打圓場,說馬校長,聽說你們學校為了適應教育現代化的要求,打算添幾臺電腦,有沒有這事?馬一民嘆了口氣說,教育現代化是大勢所趨,改善教學設備關系到教學質量,教學質量關系到石磺鎮孩子的前途,可教育現代化談何容易?錢呢?副鎮長說,大約要多少?馬一民說,七八萬吧。副鎮長緊皺眉頭想了會兒,說鎮里盡量擠點錢出來吧。又看幾個村長書記,說你們幾位父母官一向對教育很重視,是不是也贊助一點?就算是幫鎮里的忙。說到實質問題,幾個村長書記都不作聲了。還是杜家村書記先開口,說我們杜家村出一萬吧。杜家村書記開了頭,其他幾個村長書記也不好說什么了,都應下了每村出一萬。
馬一民很高興,想不到事情這么快解決了,忙掏出購物券來給每人發了一張,連說謝謝大家對教育的支持。分到副鎮長時,偷偷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感激他剛才配合自己唱了出雙簧,感謝他的拋磚引玉,盡管這玉是假的。
吃喝完了,副鎮長和杜家村的書記有事先告辭。其他幾位書記和村長都想打牌,于是馬一民替他們開了房間,八個人正好兩桌,打一種叫“雙摳”的游戲,一打就是一個下午。四點多時馬一民接到女兒電話,說爸爸你怎么還不來接我呀?馬一民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是他看望女兒的日子。馬一民一聽見女兒的喊聲眼睛就有些濕潤。他說孩子,爸爸有事,等會兒就來接你。接著又給馬明娟打電話,讓她去接一下他女兒。完了馬一民又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和他們打牌,馬一民輸了兩百多塊。五點多鐘時馬一民決定替他們安排晚飯。但幾位都推說另有安排。散伙后馬一民結了飯錢,并向飯店經理多討了三百塊錢的發票。
八
第二天馬一民來到學校,老師們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知道有好事,便問,馬校長,您的親爹找著了沒?馬一民心情很好,連說找著了找著了,找了四個富爹。
馬一民樂呵呵地來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下,辦公桌上的電話機叫了起來。馬一民提起話筒喂了一聲,那邊便傳來一個大嗓門火爆爆的吼聲,好你個馬一民,你真是狗膽包天了,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竟然還敢向學生亂收費,都有人寫信到教育局了。馬一民聽出是馬局長的聲音,連說馬局長,馬局長,怎么回事?什么亂收費?沒有的事。馬局長說,你還裝什么蒜,我現在就和紀檢科的幾位同志過來。馬一民剛想再問問,那邊的電話掛了。馬一民對王福榮說,老王,咱們向學生募捐的事讓人捅到教育局去了。王福榮說,這下完了,亂收費年終考核一票否決,我們這一年的工作白干了。馬一民說那還不至于,寫信的人不懂行情,信不是寫到了糾風辦而是教育局,教育局是我們的爹,世上哪有不幫兒子的爹?這事能瞞著他們一定替我們瞞著,面子上罵我們一頓但骨子里一定幫我們,拳頭打出外胳膊肘拐進里,寫到市糾風辦那才麻煩,教育局想幫也幫不上了。正說著,只見馬副局長領了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趕到了。原來他是在路上打的手機。
馬一民連忙上前迎接,又泡茶又遞煙抓緊時間拍馬屁。馬副局長不吃這一套,說你就在一邊歇著吧,把事跟我匯報一下。馬一民把向學生募錢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并說我們這屬于自愿捐款性質,不是亂收費。馬副局長說拉倒吧,你以為別人是傻子就你最聰明?透過現象看本質,你就是亂收費,打擦邊球也不是這樣打的,球都打到球桌外了還洋洋得意自以為陰謀得逞了呢。接著馬副局長把馬一民叫到辦公室外單獨談,他把檢舉信掏出來遞給馬一民,說你看看吧,從信的口氣、用語看這信好像不是學生家長寫的,而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寫的,學生家長沒有那么豐富的專業知識。馬一民接過信看了看,信上沒有署名,筆跡也很別扭,顯然寫信的人對筆跡進行了偽裝,但部分字跡還露出了本相。馬副局長說,馬一民你亂收費的錢沒給老師們當福利發吧?馬一民說我哪能干那事,那素質也太低了,我用這筆錢維修了一下校舍,這還是國慶節剛辦完的事呢。說著就領著馬副局長參觀。馬副局長說我剛進校門時眼睛就一亮,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校舍粉刷一下給人的感覺就是上檔次。馬一民于是順便把這幾日到處乞討的事跟馬副局長說了。馬副局長看了他一會,嘆了口氣說,你們當校長的都不容易。馬一民說,都是個窮字給鬧的,義務教育階段是個沒人愛的孤兒,老有人管他該怎么做人,卻從沒人給他飯吃。
中午馬一民又請馬副局長等人吃飯,又塞給每人幾包大中華煙。馬副局長對馬一民說,亂收費這事我就替你壓下了,但你得把錢退給學生,收了人家多少就得退給人家多少,還要讓學生家長簽字,后天你把退款清單給我送來。我知道你很委屈,但你要想想那些貧困地區學校的校長,你這兒經濟發達,出去跑跑多少能要點錢回來,他們呢,向誰要去?不照樣過日子?馬一民嘀咕了一聲,要不怎么會有校舍倒塌的新聞呢?
馬一民千恩萬謝地送走馬副局長,然后跑到王子善那兒,問,老王,我們賬上還有多少錢?王子善說,都用得差不多了,還剩四千
五百多吧。馬一民說:學生的捐款我們得退掉,幸好我剛向各村募得了四萬塊錢,我這就去打電話跟各村說一聲,你過會兒去各村跑一趟,把錢取來。
馬一民先給杜家村的書記打電話,在這幫村干部中,杜家村的書記比較有文化明事理。馬一民把取錢的意思說了。書記在電話那頭也不接他的話茬,只是問,馬校長,你們學校的產權證是不是在趙家村那兒?馬一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這石磺鎮中心小學原來是一所由趙家村辦的完小,后來鎮政府遷到這里,于是改為鎮中心小學,招生范圍也擴大至四個村,鎮政府和各村都對它投過資。歷史上這所學校還經歷過許多次變遷,連馬一民也說不清這所學校的產權證在哪兒。馬一民愣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呀。書記說如果學校的產權證在趙家村那兒,這學校的產權不就成了趙家村的了嗎?這幾年我們各村給學校投了那么多資金,原來都是給趙家村投的呀!馬一民急問發生了什么事?原來那天那幾個人打完了牌,由趙家村書記請客聚在一塊兒喝酒,喝著喝著,這趙家村的書記不知怎的說到了學校的產權問題,說這學校的產權證好像還在趙家村的柜子里放著。這下捅了馬蜂窩,另外幾個村的村長書記說鬧了半天我們都在做冤大頭,我們向學校投的這么多錢都是給你們趙家村投的呀,不行,這學校的產權問題一定得弄清楚,要不我們也太冤了。杜家村的書記對馬一民說,馬校長,您是不是先幫我們把學校的產權問題弄清楚,錢的事……馬一民只覺得眼前一黑,撲通摔倒。王福榮見了,連忙喊,不好啦,馬校長暈倒啦,馬校長暈倒啦。馬四海王子善馬明娟等一大撥老師趕了過來。馬四海掐馬一民的仁中,馬一民慢慢睜開眼,說我是身體太虛弱了,這幾日我光喝酒,很少吃飯。馬一民把杜家村書記的話跟大伙說了,幾位都憤憤不平,馬四海跳起來就罵,娘死匹,就知道吃喝嫖賭,對子孫后代的事一點也不關心。
王子善悶坐著抽煙,過了一會兒,惡狠狠地把煙踩滅了,對馬一民說,我去討錢,老子我就不信,他們會不愿花一萬塊錢來遮住他們屁眼里的屎。馬一民說老王,別難為自己了,算了吧。王子善說,沒事,我知道他們身上哪里有屎,他們不敢把我怎樣。
馬明娟扶著馬一民,說,我送你回家吧。
九
王子善還真把四萬塊錢給討了回來。馬一民激動得熱淚盈眶,許愿說,老王,今年市里有先進的名額,我一定給你。馬一民將學生的錢退了,又用剩下的錢去縣城的一家電腦公司購置了四臺電腦,每個辦公室放一臺。馬一民看著辦公室里的電腦說,有這玩意兒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我們現在很有那么一點兒教育現代化的味道了。幾個年輕人想摸一摸電腦,馬一民說弄壞了我沒錢修。馬明娟說要是檢查組的人來了讓我們演示一下怎么辦?馬一民說,他們哪有那閑功夫。
王福榮問馬一民,圖書和電教實驗器材還不達標怎么辦?馬一民拍拍胸說我還是那句老話,船到橋頭自會直,辦法總會有的。教育局對石磺鎮中心小學進行了一次模擬檢查驗收,對其他工作都很滿意,只對圖書電教實驗器材的數量表示擔憂,督促馬一民限時解決。馬一民于是跑了趟縣實驗小學,找他的老同學,實驗小學的張校長。找到了張校長的辦公室,大門緊閉。問附近辦公室的老師,老師們用警惕的目光看著他,然后冷漠地說,我們怎么知道?馬一民于是上了趟廁所。廁所小便池邊有一個大胖子剛撒完尿抖動幾下。馬一民喊,老張,你躲在這兒呀。正是張校長。那人吃了一驚,回頭見是馬一民,打他一拳,說你這老馬,嚇我一跳,我以為黃世仁又來了呢,走走走,到小閣樓談。說著馬一民拉到了頂樓的一間閣樓里,說我現在在這兒辦公。馬一民說,好好的校長室不呆,呆這鳥地方,吃飽了撐著。張校長嘆了口氣,說我現在是楊白勞,到處被人追著要債。馬一民說,人人都說老張你富得流油,你卻跟我哭窮,放心,我今天不是來向你借錢的。張校長說,誰騙你,我們學校其實是窮要派頭,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誰讓我們是全縣的窗口學校呢,是全縣教育的門面嘛,家里不管怎么窮,門面總得過得去。
馬一民嘆了口氣,說,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屁股債,咱們同病相憐。張校長問,老兄你負債多少?馬一民說,有十幾萬呢。張校長嗤地一笑,說,那算什么債,我欠了八百多萬呢。
馬一民的話轉入正題,他把學校缺少圖書電教實驗器材,這次檢查驗收怕過不了關的事說了。馬一民說,我問過馬副局長,這次檢查驗收分三天進行,你們這個富民區是第一天,我們那個貧民窟是第三天,有個時間差,我想能不能利用這個時間差,在你們這兒檢查驗收完了后,把你們的圖書、電教實驗器材借我們一部分,我們檢查驗收完了后歸還你們。張校長說馬一民,讀書時我看你挺老實的,想不到你還會弄虛作假。馬一民說,沒辦法,逼良為娼嘛,你到底借不借?張校長想了會兒,說,不是借,是資源共享,實驗小學為支持貧困地區學校的教育事業,把自己的圖書設備提供給石磺鎮中心小學使用,實現資源共享。馬一民并不在意自己的學校成了貧困地區學校,他拍了拍張校長的肩說,老兄果然有水平,難怪能當上本縣第一小學的校長。
三小作品的展臺布置完成,整個展臺設計成臺階狀,每個臺階上的展品的擺放都進行了精心設計,使展臺顯得層次豐富,生動活潑。尤其是那些鄉土氣息很濃的根雕作品,被擺在了顯要的位置,能充分保證它被檢查組人員注意到。馬一民很滿意。那臺充分展示石磺鎮中心小學藝術教育成果的歌舞文藝演出也是全校停課進行了多次排練,還把縣少年宮的老師請來進行指導。
隨著檢查驗收日子的臨近,馬一民腦子里的弦也越繃越緊,他前后共三次組織學生對校園進行打掃,并親自對每一個角落進行檢查,實在看不出有什么臟的地方了,他就用手指在玻璃上抹一抹,然后看一看手指上有沒有灰塵,只要手指上有一點臟,他就生氣地把班主任叫來,責令他組織學生重擦。整個學校的老師都被他弄得緊張兮兮的,老師們說,馬校長,這次是高標準××檢查驗收,不是衛生大檢查。同時,他在會上一再告誡老師們,要對學生進行必要的“引導”,對一些問題要統一口徑,如關于“農村職業技術學校”的問題,關于認真執行教學計劃,按課程表上課,不隨意改課的問題等。
檢查驗收的日子終于到來了!
“石磺之秋藝術節”(馬一民臨時想出來的名稱,他覺得在檢查組來時莫名其妙地讓學生唱歌跳舞似乎有些不太合適,所以干脆給它一個名分,也顯得石磺鎮中心小學很重視素質教育)也開幕了。馬副局長事先曾告訴馬一民,檢查驗收組早上八九點鐘到。馬一民請求馬副局長,在檢查驗收組來之前半小時通知他一聲,馬副局長同意了。這天八點鐘,石磺鎮中心小學的學生身穿校服,整整齊齊地坐在操場上,舞臺布置好了,演員們也整裝待演,“石磺之秋藝術節”的橫幅橫在舞臺上空,一切就等著馬一民一聲令下就開演了,而馬一民就等著馬副局長的電話.然后下
達開演的命令了。但馬一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馬副局長來電話,學生們都有些坐不住了,嘈雜起來,紛紛上廁所,班主任連哄帶嚇就是壓不住。馬明娟急了,問,校長,什么時候開演?馬一民說再等等,你先組織大家唱唱歌。于是學生們扯著嗓門唱歌。把會唱的歌都唱完了,還沒見檢查組的動靜。馬明娟說校長,老是唱歌也不是辦法。馬一民火了,吼道,再唱。于是又唱。唱到十點半,馬副局長來電話了,說上午檢查驗收組不來了,下午來。馬一民問下午什么時候來。馬副局長說,我也不知道。馬一民于是只好先組織學生放學。
下午馬一民干脆讓學生自由活動,等馬副局長電話來了再到操場上坐好。同時關照班主任時刻關注操場上尤其是廁所的衛生。一點多鐘馬副局長來電話了,馬副局長的聲音很低,很像特務對暗號,說,來了。馬一民忙讓班主任組織學生到操場上坐好,演員各就各位。正忙著,一位一年級學生跑來,說馬校長,剛才劉剛鋒在廁所里撒尿的地方拉了泡屎。馬一民蹭地跳起來,抓起臉盆往廁所沖去,其他幾個老師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也跟著沖了過去,到了廁所一看,馬一民正用臉盆沖廁所尿槽里的屎,老師們大笑。馬一民說,笑什么?快去準備演出。
“石磺之秋藝術節”開演了,沒過多久,檢查驗收組的人坐著一溜車子也到了。他們一下車,正好看見一群小朋友在臺上蹦一只叫<我們多么幸福>的舞蹈。檢查驗收組共十人,由主管教育的副縣長和教育局李局長陪同。平時威風八面的馬副局長跟在隊伍的最后。一行人看了幾眼節目。馬一民迎上去,李局長把他介紹給檢查驗收組的人。
你們有多少位老師?領頭的一位顯然是組長,他問。
二十六人。馬一民說。
學生呢?
七百二十三人。
工資都能按時發吧?
都能。
領頭的組長點點頭,然后對副縣長說,我們再去其他學校看看。一行人和馬一民象征性地握握手,然后坐上車揚長而去。
馬一民傻呼呼地愣在那兒:這就完了?!
王福榮說,完了!?
馬一民說,我們的“三小”作品他們還沒看呢。
王福榮說,我們瞎折騰什么呀,白忙一場。過了會兒,又問,這節目演不演了?
馬一民說,演,繼續演。接著又說,老王,我們老是這么瞎折騰也不是個事,我們總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們真該靜下心來安安心心地搞教育了。
節目演完已是四點多了。馬一民在臺上對這次演出進行了總結,這時手機響了,馬一民草草講完話躲進教室打開手機聽,是馬副局長打來的,讓他去根雕藝術品公司取十件高檔次根雕來送到虞舜賓館。馬一民問有什么用?馬副局長說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馬一民騎上摩托車便往根雕廠跑,取了根雕要了輛出租車來到虞舜賓館,給馬副局長打電話說根雕取到了,就在賓館門口。馬副局長讓他在外面等。馬一民就坐在門衛室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守著他的根雕抽煙。七點多鐘時馬副局長帶著幾個人出來了,見了馬一民,說,檢查驗收組對我縣高標準××工作很滿意。然后讓幾個人把根雕扛走,讓馬一民也回家。馬一民近一個月來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松馳了下來,他覺得很累。他一屁股坐在了賓館的臺階上,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一聽,是杜家村的書記打來的,說他們正在魚得水酒家,讓馬一民快去。馬一民按了按隱隱作疼的胃,慢吞吞地爬上了摩托車。
責任編輯張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