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裳
改革開放以來,性描寫在中國已不再是禁區,但是,如何描寫“性”,依然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記得八十年代中期,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發表后引起不小震動。當時有評論說“這是一部性小說”,張賢亮卻亮出自己的道德立場,說“這是一部政治小說”。可以這么說,像張賢亮筆下的性描寫所滲透的人文關懷,大體上能體現八十年代作家筆下的性描寫的積極的精神價值。
進入九十年代,由于時代的商業大潮的沖擊、后現代的無可逃脫的影響、大眾的消費文化的興起,文學創作的“表像化”敘事應運而生。王朔說的“每一道菜都夾一筷子”,可以看作“表象化”的敘事的形象表達,欲望化構成其敘事的重要法則。欲望化敘事從文學思潮、文學運動演變的積極意義來看,它是對過去文學忽視個體人的感性存在的反撥,是對人的偶在性的重新發現。但是,九十年代的欲望化敘事從一開始發生就隱藏了道德的危機。陳曉明于1994年寫的《晚生代與九十年代文學流向》中,在評論何頓、述平的欲望化敘事時說:“那些男女憑著本能生活,只為自己生活,沒有信條,不需要任何規則,我們可以指斥他們為行尸走肉,但是他們生活得很快活,瀟灑走一回,過把癮就死。”陳曉明的言述固然凸現出一種真實,但不無遺憾的是,他未能對晚生代作家創作中的道德“缺席”提出警示。
道德的“缺席”導致欲望化敘事走向粗鄙化,突出表現在性描寫的色情化表達,衛慧的《上海寶貝》是一個典型的作品。在色情文學中,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一個目標,它是一種完全沉浸于個人的感官體驗,性欲作為敘事的唯一表達,被無止境地,不負責地重復、描述。《上海寶貝》的敘事正是這樣,性欲的極端化的狀態構成故事的全部。在這部小說中,時代與歷史的意義已經退場,社會的場景只是作為“當下”的證明。這里,人與人的真實的社會關系都被遮蔽了,只有一個女人和二個男人之間的性糾纏。在小說的視角中,男人只是為女人提供雄性的存在,女人也只是為了擒獲男人的雄性而存在。作品設置一個性無能者,是為了表達女人性欲的最大程度的爆發,并通過自淫來釋放性欲的誘惑。對于性幻想的描寫,《上海寶貝》沒有任何社會性的束縛,不僅婚姻作為性欲的道德上束縛蕩然無存,而且作為某種符合審美理想的超越婚姻的情愛也不復存在,以滿篇穢語連贅的只有躲進瘋狂的縱欲的“自由”。面對這部不負任何道德責任的色情小說,今天以嚴肅態度痛切針砭是非常必要的。
《上海寶貝》走向粗鄙化敘事,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欲望化敘事應當如何面對人獲得感覺表象時的感性沖動?文學是不是只把人的本能的生活展覽出來就達到了它的目的?我以為,這里面存在著文學的美的創造與作為善的行為原理的道德之間各種應有的關系。一、文學是為人生的藝術,這一樸素的思考方式包含了文學與道德的基本的關系。文學作為個性化的創作當然勿庸置疑,但是,文學的審美性必然要求文學在個性化創造中產生出具有社會性的美的感情,作為影響讀者人生的有益契機,引導讀者在現實世界中,培養道德人格、建立美好的生活秩序,喚起他們對理想的美的世界的向往。魯迅當年對把小說當成“一種潑穢水的器具”的黑幕派小說的文學觀深惡痛絕,指出它“害了讀者的人格”。他倡導為人生的文學至今依然要為我們記取。二、文學以想像力在形式美創造中滲透含目的性的道德理念。性描寫的欲望化敘事走向粗鄙化一個重要原因是缺乏形式美,將文學等同于生活的表象。實際上,文學與生活的區別就在于文學要創造含有人的目的性的形式美。作家在審美創造中,憑借想像力的機緣將直接的感性化的“表象”圖式與超感性的象征意蘊,也就是間接的感性化意象相融合,使作品既來源于生活又超越生活,創造出的形象能夠普遍地積極地令人愉悅。若只有感性生活的表象化敘事,缺乏道德的意蘊,那是不能給人帶來美的共通感的。在合乎人的目的的形式美的創造中,道德的理念是被睿智地體現在想像力的自由性之中,而不是道德的說教。三、文學以生命個體的游戲沖動將快感與道德的責任、義務相結合。游戲的沖動是作家自由生命的美的創造力的體現。如果說面對生活的表象感覺是素材的沖動,形式的沖動是屬于理性的人、道德的人,那么,作家作為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是以其游戲沖動,將快感與道德責任、義務相結合,創造出個性化的、偶在化的同時又具有普遍意義的活生生的形象。由此來看性描寫的藝術價值的實現,也是個性化的、豐富多彩的,并在作家的個性化的游戲沖動中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同是描寫“性饑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與《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就塑造了不同的活生生的形象,具有不同的時代意義。在有社會責任感和具有創造精神的作家筆下,性描寫絕不是性垃圾,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性渲染。
如何描寫性,在文學與道德的應有的關系中應該找到自己的方位。
進入新世紀,從性描寫到日常生活的欲望化敘事需要有一個道德話語的反思與重建。這是我,作為一個讀者的希望。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