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國流螢圖

白　榕

小小螢火蟲，提著小燈籠，

飛到西，飛到東，

看看蓮花可入睡?

問問百合可有夢?

……

三兩只螢火蟲提著它們的小燈籠，蹁躚于仲夏之夜的花間樹叢，這種景象你一定見過，但萬千種明滅，萬千次閃爍，萬千盞小燈籠的翻飛起舞，這種罕見的自然景觀你恐怕就難得一見了!在全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安徽九華山，在它佛國清涼的盛夏，往往就有這種撼人心魄的流螢圖閃現。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旬，我借住旃檀林一座木結構的廟辦客房部，僅僅一墻之隔緊挨著做佛事的大雄寶殿，一早一晚都能清晰的聽到頌經膜拜的鐘鼓之聲。我住在這里潛心寫作，幾乎住了整整一個夏天，如同一個掛單的僧人，三餐素食全在廟里，每當伏案久了，我總喜歡推開沉重的格扇木窗，站在窗前遠眺滿眼蒼翠，吸納佛山凈土所特有的那份清爽之氣。九華山上下三十華里，其至高點是天臺，無需乘坐索道，一天可以上下，游客從好幾條山路倦游歸來，在微微薄暮中回到山腳住地，當然也還有那篤信如來的信徒，是五步一叩首上下的，那就更加令人欽佩了。

這一天，山谷里起了風，開始還只是隱隱約約，如同天鼓輕擂，逐漸響聲越來越大，竟至于如虎嘯獅吼了，所有谷底的萬木千柯由瑟瑟顫抖轉變為嘩嘩作響，谷風沖天而起，撞擊得木窗格扇乒乓作響，客房部僅有的一位小服務員迅即趕上來為我關窗，并對我說：“起風了，馬上就要下大雨!”這位女孩是準備落發為尼的，目前她還是帶發修行，我每天的開水都是她送的。她人長得很靈巧，年齡不到二十歲，一頭長長的秀發，梳一根大辮子，讓我喊她小羅。我問她：“你怎么知道要下雨呀?”她說：“風是雨的頭，每年夏天都是這樣，不信你看?！蔽液退紒辛⒃诖扒澳竦却?，正在這時，隨著風勢突然有鋪天蓋地的綠寶石從好幾處谷底升騰而上，在風中成團成陣成片成塊緩緩移動。面對這樣的奇觀我被震住了，驚呼：“瞧，那是什么?”小姑娘天真地笑了：“這是螢火蟲嘛，這都不知道!”哦，螢火蟲，那是絕妙的螢火圖，它們像是在夢幻中擺動，像是一個個移動的星座，側面看它又像是一匹匹垂掛的柔軟錦緞，那飛升得最高的甚至撲進了二樓的窗口，并有幾粒綠寶石撒進房來。我忍不住問小羅：“你在這里經?？匆妴?”她說：“夏天夜晚大雨來之前我常能看見它們?！闭f著她順手捉了一只放在掌心：“看，好好玩!”又對著它輕輕吹了口氣說：“佛家不傷生，放你一條生路吧!”

烏云四合，狂風大作，急雨如瀑，好似天漏了一般，頃刻之間，那海市蜃樓般的流螢圖全然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小羅幫我緊緊關閉了木窗，悵然若失地自言自語道：“螢火蟲雖小，那也是一個小生靈，我們都是……”我回過頭問她：“你說什么呀?”“哦!”她忽然憂郁地說：“我是說，世上的人都是螢火蟲，你是，我也是，大家都是……”

雨腳橫掃屋瓦，隔墻響起“(口當)(口當)(口當)……”沉重的鐘聲，每晚的佛事開始了，小羅猛地驚醒，說我要去做晚課了，迅即靈巧地轉回身，一甩她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輕輕帶上了房門。我在雨聲中踱到桌前坐下，等待那唱經的大合唱，等待那鑼鼓鐃鈸木魚的合奏。七、八天來在我和她零星的交談中也曾試圖詢問她的身世，可她每回都單手稽首，大約出家人不記世俗家事，我也不再提及。自從她三年前單身來九華，佛門收留了她，她便成了一名佛門女弟子，除照應客房部外還要清掃佛堂，在廚房幫助做飯，侍弄后園的花草和幾株菩提、銀杏樹。她那一半是孩子，一半是成人，一半是天真，一半是玄機的神態老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她必定是將一個人生的故事永遠埋藏于心靈的谷底了吧?墻那邊木魚敲響，頌經之聲宏大而和諧，一種濃重的宗教氣氛覆蓋了雨暴風狂的九華山，此情此景不能不讓人思索。人活一世，草木一春，百樣生靈都有活的權利，而世道多艱，人生多變，各種跋涉中的生命遭際必各不相同，有那平步青云者，也有輾轉泥沼者，有那損不足以奉有余者，也有那甘為他人送炭薪者，但無論前者或是后者，或許都難逃天道的公正，一概都是要消亡的。小羅說的，你是，我是，大家都是，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隔墻佛堂傳來清脆的三角磬聲，叮叮叮，頓時我的眼前浮現出一柄雪亮的銀剪，外面的山雨已細如發絲。山風更是弱了下來，那邊佛事已經結束，鐘鼓嘎然而止。這時，又有一只螢火蟲飛近了窗欞，那是一只真正的流螢，一只脫離了螢圖方陣的流螢，在人間，在風暴中它堅持了發光，在佛國仙山，它仍是一盞播撒仁慈的小燈籠

責任編輯紅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