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緣何如此寬

袁　源

呂厚山，名氣出在近幾年。諸如“大醫精誠”、“厚情若山”、“突破醫療禁區”、“征服不死的癌癥”等報道頻頻見諸報端。不光國內的記者們,就是國際著名的關節專科雜志《Arthroplasty》也刊登他的文章。

當然，他有弱點，凡事不往深了想——“人家大老遠地來了，別讓人掃興”。就這么心一軟，便慣得記者們有點沒完沒了。

這只能怪他，總有新聞點：讓變形的關節還原；讓強直的人體“軸承”滑潤自如；讓久臥病榻的人站立行走；讓“活著的僵尸”自食其力……特別是，在醫學領域，國人似乎已經習慣“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偏偏他，外國人不敢做的、外國人沒來得及做的，都讓他做了。自從他進了“關節治療”的圈子，這方面一頁頁的空白便屢屢由他來填寫。

病人的故事

關節，俗稱骨節。“節骨眼”或許是對這個部位生動的演繹。關節痛、關節炎婦孺皆知。可是因為某些疾病引起的關節骨性融合、畸形、強直，卻是一般常人難以想象的。因為全身的“軸承”僵住了，一顆同樣鮮活的心，猶如裝在銹死的軀殼里。他們雖然在頑強地生存，但疼痛的折磨和行動的障礙使他們深陷痛苦之中。這樣的病人在我國將近300萬。

呂厚山的工作就是要為這些人找回活著的尊嚴。

患者A，由于雙膝90度強直，1989年前來就醫。不僅身板直不起來，男子漢的自尊心也喪失殆盡。妻子離他而去。留下兩個孩子，小的才2歲。父親年邁無助。可他上不能敬老，下無力撫小，行走尚需依附在老人彎曲的脊背上。病人哀求呂厚山，“給我換關節吧！我活得像人么？”“如果是我的兄弟，我會怎樣？”呂厚山想到這，便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冒險。

雙膝畸形超過60度進行膝關節表面置換手術，在人類醫學檔案里被認為是禁忌癥。90度，絕對是禁忌呀。他問病人：“你怕么？你這是前無古人的第一例。”病人回答：“要不要我給您寫血書？一個大男人，硬挺不起胸膛來，這叫人么？”乞求、信任、對于美好的向往，偏偏又碰上呂厚山這樣有血性的人，于是奇跡產生了：雙膝置換，在手術方式上是驚世之作。事后呂厚山才覺得自己膽子大了點——沒有外科職業保險、沒有法律支持、沒有前人成功的案例……幸虧沒想那么多。

患者B，屈膝、半脫位、骨性強直，4個關節需要置換。由于韌帶的破壞，按照目前國際認可的做法，只能是采用“鉸鏈式”。我國沒有。進口，一個要三四萬元。這就意味著光是關節費就是十幾萬。再加上按部就班的手術程序，一次置換一個關節，病人需要4進4出，住院費、手術費、醫藥費即是4倍的代價。明擺著，因為昂貴，病人只能望“病”興嘆。

錢，竟能卡住回復生命活力的希望？呂厚山要越過這道坎。他太清楚，不越過這道坎，中國不知該有多少病人因此被拒之醫院的門外。他必須冒險——將鉸鏈式改為表面置換式，如此一個關節可以節約兩三萬元；同時改變傳統的手術程序，將兩個關節一起做，使各種費用縮減在一次手術中。

這又是大忌——手術難度大、時間長、感染的機會多，術后恢復困難……他將實情告訴病人：“這是我遇到的最難的一例，一旦出現問題，你得允許我……”病人從牙縫里一字一頓：“活著還不如死了。”呂厚山清楚，這種風險，即使是對自己的父母，也沒有保票。但是，他明白勝券的比率。輕言放棄對醫生將多一份保險，但對病人則喪失100%正常生活的權利。“我有100分的力，絕不會使99分。”他對病人說。

成功了，又一次轟動。今天，呂厚山談及此事絲毫不隱諱，假如當初自己有那么一丁點創世界紀錄的想法，那是斷然不敢冒這個風險的。

患者C，當時22歲，6個關節全僵了，而且強直在特殊位置。醫學的教案可能忽略了這種特殊的體位，權且不說手術難度，病人怎么擺才是個最現實的問題。如果做了髖關節，尚需把床挖個窟窿，病人方能把膝關節放進去，髖關節才能擺正；如果做了膝關節，兩條腿會毫不客氣地戳到“左鄰右舍”；只有一次先行一側3個關節同時置換，病人才能得到最起碼的安臥。

呂厚山必須再次冒險——3個關節同時做。他說，“看著這樣的病人，如果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你也不會無動于衷。”病人感覺到呂大夫沒把自己當外人，他是在為病人承擔著巨大的壓力。病人說：“大夫，您別猶豫了，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信任您。”結果，由于患者的信任，由于呂厚山的情感和技術，使這個22歲的小伙子終于“枯木逢春”。

患者D，年輕女性。術后出現異常，兩條腿起了水腫，一條腿神經麻痹，典型的一過性循環障礙危象，弄不好有截肢的可能。這是術后最危險的征兆了。年輕的女性竟一聲不吭，非常鎮定，她甚至對呂厚山說：“有困難我們共同克服吧。”呂厚山聽了這沉甸甸的話，當時不是緊張，盡是感動，他說：“沒有理解，就不會有創造，請相信我。”

女患者于是有了今天，1999年她致信呂厚山，“算起來手術成功到今天10年了，飲水思源，沒有您哪有這三千個日日夜夜的新生命。從一個躺在床上的活僵尸，到一個有用的人；從度日如年，到奔波忙碌惜時如命……我并不看重經濟收入，關鍵是我終于得到社會的承認……”

其實，禁區是有科學道理的。“松解”是關節置換手術的關鍵。在剔除適當軟組織的同時，面臨著神經、血管等意外損傷的危險，弄不好，會適得其反。這就是人們一直不敢涉足的原因。因此，“松解”到什么程度是人類需要不斷探索和總結的領域。

當然，禁區也是一個思維上的概念。沒有為，不等于不能為。敢為人先者不一定是最有天賦的人，但一定是最富激情并最努力的人。地震的故事

功力養深積厚，才能水到渠成。呂厚山的手術技巧經過十幾年的摸索實踐已經醍醐灌頂。他的不斷創新的手術才華以及為人類臨床醫學作出的貢獻終于浮出水面。德國AOR（類風濕外科協會）主席為呂厚山寫下這樣的贊語：30年前，我們有這么重的病人，但是當時，我們沒有這么好的人工關節，也沒有這么好的關節置換技術。現在，我們有了很好的技術，也有了很好的人工關節，但是沒有了這樣的病人。您能這么成功地完成病人和技術的結合，對您在類風濕外科治療上作出的杰出貢獻，表示崇高的敬意。

地震的故事

呂厚山，一個時代的醫學寵兒。一個屢屢挑戰禁區，并連連獲勝的天使英雄。是因為他有超人的天賦？是因為他有特殊的背景？謎，得從這里打開——

1970年，呂厚山被分配到人民醫院，后進入骨科。當時，平心而論是“組織分配”，并不是隨心如愿。好在他沒想那么多。

時間過了大約3個月。一天，急診剛剛下班，貪睡的年輕人被急促的砸門聲驚醒。“甘孜地震了。飛機等著呢，趕緊走。”來人說。呂厚山只問了一句“要不要帶行李”，其它什么也沒說，就奔飛機場了。如果擅長思考的人一定會生出許多擔憂：甘孜在青藏高原——氣候條件？居住條件？伙食？余震的可能？甚至連“壯烈犧牲”也會跳出來……

小伙子敦敦實實、黑黑乎乎回來了。

時間過了5年。海城地震了。此時的呂厚山已經不是小伙兒，夫人正懷孕3個月。晚上9點多，衛生部指派醫療隊的通知下到醫院。醫院再次點名呂厚山。他還是二話沒說，奔了飛機場。此時他成熟了，但還是不會替自己想——懷孕的媳婦怎么辦？

偏偏，天有不測。1976年，唐山地震。此時的呂厚山，剛有了1歲零9天的女兒。軍令如山，妻子已經先于他奔赴醫療隊3個月了。他正在既當爹又當娘，突然被授命于危難之際——“搶險醫療隊副隊長”。呂厚山這次走得更急，連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有。事后他坦言，其實這一次心里隱隱閃了一下：“他這一走，孩子就暫時‘沒爹沒娘，孩子怎么辦？”可救死扶傷的天職，使他愣是沒敢提孩子的事。

唐山地震傷亡慘重，人類在自然的強蠻面前，微弱得就像頑童手下的螞蟻。頭破血流、皮開肉綻者根本輪不上搶救。斷胳膊、斷腿的比比皆是。非常時期，骨科大夫累得最慘。又趕上伏天，衣服一經汗水浸透，就像箍在身上的硬痂，呂厚山嫌礙事，干脆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干。驕橫的太陽將裸露的皮膚曬出了油，烤破了皮，一動，皮膚就火辣辣地痛。白天圖干活利索，晚上可就遭了罪，身子一著床板，就鉆心的痛。真有他的，竟夜夜趴著打盹解困意。

一場生死惡戰過去了。之后，聰明人忽然發現，“地震讓呂厚山去著了”。先是當了“全國抗震救災英雄”，接著又選入“第十屆團中央候補委員”。似乎不是巧合，上帝總是光顧那些不怕吃虧的人。往往無心插柳卻是柳樹成蔭。

其實，呂厚山沒想那么多，抗震救災是應該的。他怎么會想到，“應該的”，竟是神話世界中開啟石門的妙語。“業務的長進之快”仿佛一下子讓他擁有一座金山。

往常在醫院，一年很難碰上一兩個髖關節脫位的病人。災區現場，他一天光是復位可以做到25個，和別人搭手又是二十幾個。如此，相當于在醫院50年能碰到的病人。醫生的財富是臨床的經驗，越多越富有。粗略估算，在震區頭8天內，僅髖關節復位他就做了100多例。

后來在美國期間，真讓他碰上了髖關節錯位的病人。就像是條件反射，他脫口而出“讓我試試”。好在美國人對于自信和不拘“禮數”是包容的。于是，呂厚山重復了一下習慣的動作。瞬即病人脫位的關節復位了。驚訝、贊嘆、不可思議……呂厚山的醫技讓美國人大開眼界。很快，他便拿到在該醫院行醫的許可證。

馮教授的故事

國內著名的骨科專家馮傳漢教授，治學嚴謹，文風不附浮躁。老人曾在一篇序中寫道：“30余張病床，缺乏發揮他專長、才智的條件……”他，指的是呂厚山。30余張床位指的是當時的人民醫院骨科病房。

那是1986年底，呂厚山剛從美國回來。啟蒙老師、老院長已經預感他能做更大的事。

此時，這對師生的機緣已有16年。甘孜地震之后，馮老就注意到這個年輕人了——心正，能吃苦。老人是當代醫學泰斗，但是看人的眼力似乎更高一籌——這是好醫生難得的材料。

于是，呂厚山就像老師手里的一枚釘子，不斷地被打造、淬礪。

1978年恢復研究生考試。呂厚山想投師馮老門下。他覺得知己者莫過于馮教授了。卻萬沒料到，被拒之弟子門外。一時別扭極了。這是為什么？老院長高屋建瓴——凡事不能光想自己。科室現在頂事兒的，前面大你十幾歲，后面小你好幾歲。你走了，臨床怎么辦，病人怎么辦……

呂厚山報考研究生有兩大目的：一是英語，二是科研能力。馮老心里明鏡似的，他看著年輕人嚼碎了委屈全咽了，工作起來仍是認認真真的。馮老看著心疼。于是，午飯的餐桌上，馮老自辦“英語角”。他有過在英國的經歷。他相信自己純正的語音和嫻熟的功底能給年輕人帶來點什么。哦，呂厚山一張嘴，“surgeon”說成“sergeant”（“外科醫生”說成“警官”）。馮老這下像抓到了“戒尺”，時不時地敲打呂厚山兩下子。他太清楚這個年輕人的特點，只要往自尊的穴位點一下，呵，爆發力騰的能從腳跟升起來。

呂厚山自信卻不自傲，奇怪，他的弱點總像被放在顯微鏡下面，經過放大之后常常令他汗顏。即使今天作了院長，他仍然對自己近乎苛刻。當初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進修英語，第一堂課外教講了一則小幽默，全班都樂了，惟獨他木訥得像個傻瓜。在轟堂大笑之中，他眼圈紅了，為自己不可寬恕的愚蠢無地自容。就這個性情，使他幾年之后，能夠走遍美國用熟練的英語宣講論文。

馮老話不多，但是眼光很遠。他苦心積慮栽培的不是一人一時。他的投入產出是量子概念。你呂厚山只是放在苗圃里，5年、10年、20年之后，要讓你隨風染綠一片……甘孜地震回來，馮老先把他送到北醫三院的整形科；然后是積水潭醫院手外科，從師王澍寰等著名教授……之后是北二外速成英語；1984年又以訪問學者身份送他去美國，在亞利桑那州菲尼克斯關節炎中心再度錘煉。

當初年輕，呂厚山想不了那么多，只是記著老師的話：“基本功是根”，“必須從一針一線開始”。直到若干年之后，自己當了科室主任，驀然感到老師當年苦心培養自己，肩膀承擔的該是怎樣的分量和壓力？

發展的故事

置換關節，也可以說是關節炎外科治療，是人類向自身的挑戰。西方國家30年前就開展這項技術，但是，我們遲遲沒有。

因為沒有好的人工關節；因為沒有純熟的關節置換技術，臨床案例鳳毛麟角，經驗無言可談；也因為群眾對生命和疾病沒有正確理解——“害怕”、“好死不如孬活著”、“受這么大罪又能管幾年”；更因為中國的患者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

怎么對付？長此以往，對付這種頑癥，或者將定格在一定角度的軀體，強行用外力牽引拉直，往往慘烈的哭喊讓人撕心裂肺；或者求靠中醫，冀望百草，螞蟻、蝎子都吃過來了，甚至連人尿也不甘錯過。可憐啊，想站起來的愿望每每落空。

呂厚山與關節病的機緣可以追溯到30多年前。1967年，大學校園正是“革命”風起云涌。偏他某些器官生就愚鈍，死死抱定初衷——“將來做個好醫生”。于是，他無心戀戰，緊著隨醫療隊往鄉下跑。在山西，在貧瘠的昔陽縣，他第一次接觸到被畸形關節折磨的病人，年紀輕輕，死不了，活不來，“北京來的醫生救救我們吧”。而善良的人怎么知道，北京的醫生同樣無能。

山不轉水轉，這盤殘棋最終又轉到他的面前。1986年，他從美國回來。之后，中國有了第一家“關節病治療中心”。

當年，在馮傳漢教授的提議和支持下，這個“中心”終于以合作的方式出現。對方出房屋，人民醫院出技術。呂厚山的外科治療是從這里起步的。條件簡陋、設施落后，一切都在初創階段，但是連“萬一”都不允許。因為絲毫的失誤都會使新生事物難于破土。于是，從手術到監護，呂厚山寸步不離。終于關節置換的成功案例問世。

“因禍得福”全在偶然。據說，當年一則電視報道，把關節置換成功的鏡頭對準了許多人，卻惟獨忽略了做手術的人。這下，人民醫院老院長咽不下這口氣了：“我們的大夫累死累活，出了成績沒我們的事了。”于是，“一口氣”連同馮教授等在學術界的威望及骨關節治療技術統統搬回了家。“關節病治療中心”終于有了名分——1990年正式成立了北京醫科大學人民醫院骨科病診療研究中心，2000年更名“北京大學關節病研究所”。

之后，中國人工關節置換頻頻見諸報端；之后，斯坦福大學驚嘆雙膝同時置換的成功和屈膝60度人工膝關節表面置換的經驗，并特邀呂厚山前往講學；之后，世界各國的骨關節專家到呂厚山所在的北京大學“關節病研究中心”參觀、訪問；之后，在全美AAOS骨科年會上，眾多骨科專家到會聆聽了由呂厚山宣講關節手術的開先河之舉。之后，在馬來西亞、在印度、在世界其它一些地方，中國醫生、呂厚山先生，與骨關節外科治療緊緊的聯系在一起……

于是，中國便有1400多人接受了雙膝置換的手術，擯棄病變關節的人們從此站起來了。呂厚山所在的“研究所”每年膝關節的手術量從幾例、十幾例，到90年代中的幾十例；1998年，一越完成150例；2000年突破300例；去年，達到374例。但是，與300萬這個龐大的數字相比，實在不盡如人意。與發達國家的距離遠不是一步之遙。據悉，美國一年完成膝關節置換可達十幾萬例，而我們僅僅為1000~2000例。

于是，呂厚山加緊撰寫教案，致力推廣技術。目前，廣東、湖北、浙江、河北等各地大醫院都已成績不菲。有人提醒呂厚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他笑答：“求之不得。”他的愿望是中國有能力在人工關節置換術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做得更好。

呂厚山由醫生做到主任，再做到院長，身份在變，手術的慣例沒有改變。多少年來，他的生物鐘是準時的：8點進手術室，刷手，開刀。然后，整整一個上午，少則一兩臺手術，多則6臺膝關節置換手術。他最大的遺憾是“周四因為開會，看不了病人了”。

一生中他最珍愛的是時間。大學時，他覺得洗衣服都是浪費時間。今天，這種急迫更是有過于當年，這種價值觀之所以恒久，是因為他從來覺得自己是一只“笨鳥”，他這樣修正愛因斯坦的名言——天才是99%的血汗加1%的靈感。“對于我這個沒有靈感的人，只有100%的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