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瑜
人民的學者不盡的思念
今年三月二十日是中國民俗學之父鐘敬文先生的百歲生日。鐘老已于一月十日離開了我們,鐘老的學術影響以及他開拓的中國民俗學研究事業,已經成為當代中國學術發展史上的一座豐碑。每思及此,先生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本刊選載一組文章,緬懷先生道德風范,以此作為我們對先生百年誕辰的紀念。
作為一個從事歷史研究的人,能跟隨鐘敬文師學習民俗學,可以說是我學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1993年秋,我完成了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一年合作研究,回到北師大,希望能攻讀在職博士學位,繼續在學術上充實自己。大約是自己的歷史學術取向并非符合主流,所以在選擇主攻方向上不甚順利,直到年末,我才決定嘗試著報考民俗學的專業方向,但對這門學科,我的確不甚了了,在別人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準備外語考試的時候,我卻抱著幾大本文學史和民俗學、民間文學的教材苦讀。1994年春僥幸通過考試之后,才知道敬文師在閱卷時曾對別的老師說,此生在文學、民俗學方面顯然沒有很厚實的基礎,但從答題中卻可以看出,他的分析思路有不同于文學出身者的獨特之處,因此仍是可造就之材。
一句話,使我領略了敬文師不拘一格選拔人材的風范,也由此改變了我以后的治學之路。
敬文師在國內外學術界、文藝界久享盛名,雖然我們同在一個學校,但當我第一次去謁見他的時候,還是惶恐不安的,記得那初次見面告辭后,我的兩個手心里全是汗水,合了那句“戰戰兢兢,汗如雨下”的古話。但是很快,敬文師的平易、親切、經常露出孩子般頑皮的笑容,使那種面對大師的緊張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于小他半個多世紀的我,常一會兒叫“小趙”,一會兒又叫“老趙”,引得大家哈哈直樂。
敬文師給學生上課的認真是有名的。其實不僅是上課的時間,就是平時去向他討教學問,他只要講起來就總是滔滔不絕,一連幾個小時,幾乎沒有停頓。他似乎不大愛喝水,我們覺得他一定口干舌燥,給他倒杯水來,結果往往是水杯拿在手里,卻還在不停地講著,最后一口未喝,又順手把杯子放在了一邊。有時天色已晚,我已起身準備告辭,但敬文師似渾然不覺,仍在對你認真地講他的想法,我只好再坐下聽,甚至立而坐,坐而立,如是者數次。許多朋友知我隨敬文師讀書,常向我問起他的身體,我總以此例對,大家無不咋舌稱奇。
因材施教,授業無私,這些贊語用在敬文師身上,只嫌力量不足。他積八十年學術之功力,發現許多有意義的課題,卻往往把它們交給學生,作為博士論文題目,而絕不吝嗇。他對我說,中國民俗學的學術發展史應該得到很好的研究,這是我的一個心愿。你是學歷史出身,而且理論分析能力較強,應該能夠勝任這項工作。他把自己積累下來的材料交給我,有時還要在他那堆滿書籍的斗室里替我翻找。我擔心先生高齡,請他告訴我那材料放在哪里,我自己來找,他卻說,你不好找,還是我來找。有的書當時找不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打電話來,說是找到了,讓我去取。九十多歲的老人,彎著腰,在厚厚的書堆里替我細細翻檢資料,那身影總在我眼前晃動!
敬文師視力不好,我曾托好朋友幫忙,為敬文師做了白內障剝離手術,植入人工晶體,效果尚可。據說啟功先生十分羨慕,因為他雖也眼睛不好,但因身體原因,不能做此手術。敬文師心、肺、腦等一切健康,雖然醫院比較緊張,準備了保護性措施,但手術很順利。盡管如此,他的視力比正常的視力還是差很多。所以,我們的畢業論文每每二十萬字,寫成初稿時要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他坐在那里,有時眼睛微閉著,像在打盹的樣子。但他會突然張開眼睛,直起身來,告訴我們哪里哪里似乎不妥,應該如何如何改為好,或者讓我們重讀一下,再揣摩一下是否合適。弟子們了解了先生的這個習慣,哪怕先生在聽讀時表現得再閑散,也不敢馬虎大意,讀的時候謹小慎微,還不時偷眼看看先生的神態。每當溽暑將至的時期,敬文師與每屆三四個,甚至更多的弟子,便要有此一番奇妙的經歷。那種略帶緊張卻又很溫馨的氣氛,是大教室里上課所完全沒有的。
論文答辯是弟子們修成正果的時候,也是我們最緊張的時候。敬文師請答辯委員,決不是請本學科或系里的老師湊數,而一定是該領域的專家。比如有關于農業生產民俗的論文答辯,他會請來搞農業史的專家;有關于歷法或者星象之類的論文答辯,他則請天文學方面的專家做主席。我的論文事涉民國時期的學術思想,他就請了研究中國現代思想史的王檜林教授主持答辯。敬文師把答辯會開成一個學術討論會,他自己自然要講個幾十分鐘,別的專家受他的鼓舞也都暢所欲言,旁聽者往往門庭若市。
記得我答辯的時候,北京大學周星教授提了個很重要、卻很難對付的問題。他問:“既然是做民俗學史,鐘敬文先生當然是你的研究對象。但鐘先生是你的老師,你也通過對鐘先生的訪談獲得許多第一手資料,那么,作為研究者,你怎樣保持自己的學術獨立性,使研究更為客觀可信呢?”對此,我如果答說基本上同意敬文師的看法,那么答辯委員多半會覺得我的研究缺乏獨立精神;如果我說有很多意見與敬文師相左,那就要冒得罪老師、被人批評狂妄的風險。
我望了一眼老師,他也在那里嘻嘻笑著看著我。仿佛在說:我幫不了你,自己對付吧。我來不及過多考慮,便說:“記得前賢說過,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雖然我的整個研究得益于先生,也有許多觀點與先生相同,但也有一些觀點與先生不同。比如先生一度曾強調民俗學科是一門當代學,而非古代學,這是針對以前民俗學以研究歷史時期的風俗為主、使用的多為文獻材料的狀況而言的,無疑是對的,但我同時認為,民俗學雖非古代學,但卻是歷史學,因為它的核心特征是講傳承,傳承就需要時間,何況歷史學也研究當代史。”敬文師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對我的態度很贊賞。以后他也在多個場合講民俗學研究要重視歷史,民俗史和民俗學史被他列為民俗學學科體系中的重要方向。
這使我由衷地感動。我見過太多弟子因與老師的學術觀點不同而遭遇坎坷的例子,開始,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的幸運——一個學術泰斗,一個仰之彌高的長者,能夠容忍孺子的信口雌黃么?這以后,我多次與敬文師討論學術問題,也提出過不同意見,甚至也見到教研室的其他老師與敬文師切磋,但先生始終是那樣和顏悅色,毫無權威的架子——八年來,我從沒有見過先生發過一次脾氣!
敬文師駕鶴西歸的前十天,我去醫院看他。他還在談學問,談民俗學著作的出版,談上課。我起立辭別的時候,他仍與以前一樣,說個不停。鐘宜大姐和護士只好打斷他。他靠在那里,望著我離去。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別竟是永訣。直至今日,我還總覺得敬文師還在我們身邊,當我面對我的學生時,敬文師就在那里,看我是否能像他那樣,為學生耗盡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