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的海口

李少君

海口是一個典型的消費型享樂型的休閑城市。在政府的規劃里，這里將成為國際濱海旅游城市。在新聞里，這里城市綠化據說全國第一，空氣質量全國第一(據中央電視臺每日空氣質量預報統計)，可以罐裝出口。在網絡上，海口被評為中國最自由的城市。在酒醉飯飽之余的閑談中，有不到海口不知道身體不好的說法。如果讓我個人來描述，我覺得，海口確實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感性的城市，或者說，她是一座個人主義者的城市，適合享受個人的身體的感受與快樂的地方。

和所有比較感性的城市一樣，海口也曾經激情爆發過。那是1988年，曾經涌動過一場“十萬人才下海南”的青春大放縱，潮流般地席卷中國大地。同時又像所有突然爆發的巨大激情一樣，爆發過后是長久的極端的散漫與頹廢，甚至有一點墮落的因子。這一切都不幸在海口一一驗證。熱潮過后，海口陷入了蕭條與冷清，同時，也由一個開發熱點淪落為享樂中心，空氣中都充滿了消費氣息和享受欲望。而海口后來將自己定位于一個熱帶濱海旅游城市，對于一個旅游城市來說，有一些放松，有一些感官享受，甚至一些浪漫刺激，都是情理之中的，都是情有可原的，都是恰到好處的，都是恰如其分的。

下面，讓我來描述一下海口的感性所在：

老城區

海口的中心應當有兩塊，一塊是以解放西路為中心的老城區，主要的部分是幾條老街，如長堤路、中山路、得勝沙、水巷口、博愛路、新華北路、解放東路等，好幾條街現在還是以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騎樓為主。這一帶是海口本地人最喜歡去的區域。以前電影院、茶館、郵局、海關、書店、百貨商店、服裝店都集中在這一塊。尤其解放西路，從來就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周末更是人多得挪不動身子。由于人流量特別大，所以像麥當勞這樣的店第一家往往開在這兒。

老街熱鬧。老街是指海口得勝沙、中山路這些老房子集中的區域。老房子多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遺留下來的騎樓建筑。海南人愛熱鬧。火火紅紅、熱熱鬧鬧地過日子。到處亂哄哄吵噪噪的，尤其是那些海南人最喜歡泡的老爸茶館。老爸茶館是海南特有的風景。老爸茶館多半散落于以騎樓為主的老街的某個角落或城市邊緣某棵大榕樹下。老爸茶館是指供退休的老爸們談天會友的場所，沒有什么裝修，幾張桌子，一些椅子，特大號的電風扇扇著(也有些裝了空調)，然后一壺加糖的濃茶，幾只大茶碗，配點瓜子花生或點心，不過幾塊錢，卻夠三五個老爸扯一下午的談，慢慢地搖著一把大蒲扇，扯到吃晚飯時才散伙，各自回家看電視。老爸茶代表著一種悠閑恬然的生活。海南人本來就都寧愿逍遙度日，喜歡湊熱鬧，這些年，連二十來歲的小青年也喜歡去泡老爸茶，光著腳抽著煙，一大堆人說三道四，混著起哄著過日子，而不是辛勤工作埋頭掙錢。讓人真不知應該喜還是憂。當然也有些是難得平時偷些閑，來放松放松的。

老街晚上有時還有瓊劇。逢年過節，以街道為單位，在街頭巷尾搭一個臺，請一個劇團來，咦咦呀呀唱到天亮。剛開始看到時我不以為然。后來擠在人群中看過幾次。看法有了一些變化。不錯，瓊劇演的都是一些老故事，都是千百年來人們習慣的人情世故、倫理道德，什么好人有好報，邪不壓正，天地有正氣，尊老愛幼，夫妻相敬如賓，家有家法，國有國威之類，而人類幾千年正是靠著這樣一些自然真實、簡單樸素的道理繁衍延續到了今天。舞臺上花枝招展，大紅大綠，繽紛艷麗，演繹著古老而現代的傳奇。舞臺下老頭老太太或欷噓感嘆，傷心落淚，或開懷大笑，熱烈鼓掌。是的，這樣的情感最不容褻瀆。戲劇是最民間的，它來自草根，也就最能反應草根階層的喜怒哀樂。每一次瓊劇上演，就是這些最底層百姓的一次狂歡，一個節日。而大喜大悲的戲劇的生命力也正來自這樣的土地。

亮麗一條街

海口的另一塊以海秀購物一條街為中心，是建省以后才興旺起來的。這里集中了明珠廣場、第一百貨與樂普生等比較現代化的幾個大型商場，現在的人氣和解放西路不相上下，甚至有超越之勢。這里還是海口市實行所謂“亮麗工程”的地段。每到晚上，所有的商店都要亮著霓虹燈、燈箱之類，高大的建筑則從下往上打艷麗的鈉光燈，照得整個建筑如一個閃光的藝術裝置，連兩旁的樹上也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還有電子禮花閃爍不已，大有裝扮火樹銀花“不夜城”的架勢。所以這條街又美其名曰“亮麗一條街”。

海秀路這一帶的繁榮在建省初期就已初露端倪。建省時，這里就已有兩家最早的三星級賓館、號稱“綠島白宮”的海口賓館和望海樓大酒店，后來還有東湖賓館，還有一個四星級館、當時海口最高的建筑、二十四層的國際金融大廈。它們與東西湖及相鄰的人民公園構成一個金三角地帶。這里也是海口三條主要街道博愛路、海秀路、海府路的交叉地帶，三條路交叉的圓形轉盤卻是繞著一個水池，這一帶就號稱三角池，也有人稱三角地。三角地一步一步地成為了海口的中心。首先是幾個賓館的生意好了，凡是有點所謂身份的人都喜歡住在這一帶。幾個賓館里的歌舞廳也火了，漸漸都成了海口最豪華的娛樂場所，如當時的海口賓館歌舞廳、南蒂歌舞廳、東湖國際俱樂部、望海國際俱樂部等，夜夜笙歌艷舞。多少人曾在里面一擲千金，醉生夢死。這個燈紅酒綠之地也是所謂“小姐”比較集中的地段，曾經美女如云，令眾多年輕男子痛苦不堪。如今，這一帶茶館、咖啡廳、美容按摩院一家挨著一家，從早到晚，人滿為患，真讓人奇怪這些人為何不用工作，海口哪里來這么多閑人。當然多是男人。因為海口可能是中國少有的服務業為主要產業且在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比例奇高的城市。服務業又以女性為主，所以海口女多于男，這樣就更寵壞了男人。海口男人之懶散也是有名的。這一帶還是大型商場集中之地，如最早的施達商場、免稅商場，后來的第一百貨、樂普生、明珠廣場，如今這一帶可謂商賈云集、熱鬧繁華，是商家必爭之地。

美食地圖

說到吃，海口是集海南美食之大成者，海南四大名吃“文昌雞”、“加積鴨”、“東山羊”、“和樂蟹”在海口均有總店，海南本地的小吃抱羅粉、清補涼、冬瓜燉牛腩、酸瓜腸仔之類也隨處可見。文昌雞無疑是海南菜里的代表，文昌不僅在海南有名，在東南亞一帶也是聲名赫赫，新加坡最著名的一個菜就是“海南雞飯”，海南雞飯實際就是文昌雞飯，因東南亞一帶海南人非常之多。海口龍泉酒店的文昌雞比較正宗，所以龍泉酒店在海口開了好多家分店，還在海口美蘭機楊開了一個便利店，方便外地客人回家時帶一只文昌雞回去和家人慢慢品嘗。

又由于海口是一個移民城市，外來居民占到海口市的二分之一，所以中國各大菜系在海口均有代表性餐廳，海口金融貿易區的金龍路美食一條街就集中了這些代表性餐廳，湘菜、新疆菜、東北菜、西北菜、南昌菜、徽菜、湖北菜、云南菜連片一片，又由于海口是一個旅游性城市兼省府，南來北往的客人比較多，來辦事的、來旅游的、來開會的，所以這些餐廳一年四季生意紅紅火火，看到海口外來餐廳生意都這么好，有人感嘆說海口經濟不蕭條啊，其實一大半要歸功于我剛才說的原因。

海口的海鮮就不用說了，其新鮮程度、其價錢之便宜，全國沒有多少地方可比。而且海口吃海鮮的酒店比較講究檔次，比如南莊酒店、香江德福酒家、廣州酒家、和友海鮮等等，都比較注重裝修，畢竟，海口是省府，迎來送往的比較多。不過，我個人還是喜歡去新埠島海鮮排檔。便宜實惠些不說，主要是坐在海邊、看江海交界處的美景，是更好的一種享受。

新埠島是和海口相連的兩個小島之一(另一個小島是海甸島)，位處南渡江入海口，曾經有人提議把新埠島改名為“幸福島”，不過后來不了了之。海與江交界處的景色可謂別開生面，水面越來越開闊，海風越來越大，南渡江夾在海甸島與新埠島之間，緩緩流向茫茫大海。白色的海鷗有時逆江而上，成為一道流動的風景。新埠島靠南渡江邊有一排海鮮排檔，是新埠島的漁民開的，所以海鮮絕對新鮮，但價錢比過去要便宜些。每到黃昏，海口市內的食客就往這邊涌。天色漸暗，江邊燈火輝煌，所有的座位都坐得滿滿的。人們坐在江邊，吹著海風，看著海甸島那邊萬家燈火，品嘗著眼前的美酒佳肴，真是所有的煩惱都煙消云散了，所有的憂愁苦悶都拋到腦后了。吃，吃，吃，民以食為天，中國人是一個講究美食的民族。我每次帶朋友來這兒，沒有不大加贊嘆的。有一次，法國新小說派大師羅伯·格里耶來海口，我們也把他帶到這里，老頭已經七十多歲了，見到如此景象，興奮得手舞足蹈，看到一魚缸一魚缸活奔亂跳的海鮮，他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去挑，菜上來后，他就沒有歇過氣，比我們的胃口好多了，然后邊吃邊笑容滿面地頻頻舉杯，一個人喝了兩瓶葡萄酒。我這才想起，法國人也是一個講究美食的民族，難怪這老頭喝得暈暈乎乎，吃得不亦快哉。那頓飯，我們吃了四個多小時。

酒吧

海口的酒吧集中在海甸島，海口最早的酒吧雪屋酒吧就開在海甸島上的一家五星級賓館寰島大酒店旁邊，當時主要是針對寰島酒店的客人的。有些客人夜不能寐，想找個地方坐一坐，喝杯酒。那大概是1992年左右。我后來還以雪屋酒吧為背景寫過一篇小說《藍吧》。

很快地，這一帶酒吧迅速地多了起來。你想想，海口本來就是一個不夜城，不喧囂到凌晨三四點是不會安歇的。再說，在海口這種地方，多少人夜夜笙歌，多少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多少人無所事事，還有那些失意者，那些心靈無所寄托，那些一天到晚尋找刺激者，他們全都擁到酒吧里來了。這里很快成了酒吧一條街。什么摩根船長、紅蜘蛛、TT吧等等。每晚人進人出，喧鬧不已。就像現在的北京三里屯，是人群的集市。不過海口很快變得蕭條了，酒吧也不再鬧哄哄的，不再是年輕男女嬉鬧的地方。海口的酒吧變成了一個適合安靜地聊天或談情說愛的地方，放點輕柔的音樂，酒吧里人也不多，主要是白領或中年男女的天地。那些喜歡喧鬧的更年輕的新人類全去了迪廳，或轉移到了茶館。這倒使得海口的酒吧有了特色，不同于其他城市。

海口比較有情調的酒吧是位于海甸島沿江四路鴨尾溪旁邊的鴨尾溪一號酒吧，鴨尾溪一號酒吧設在一棟歐洲風格的尖頂的大樓一樓，裝修簡潔幽雅。全是白色的桌布，燭光點點。坐在格調別致的鴨尾溪一號酒吧，人會變得意亂情迷，似乎渴望一些什么，盼望發生一點什么，而且這個位置相對隱密，不是在大街旁，而是在一個街道的拐角，周圍平時相對靜謐。隱密的氛圍往往有一種催化作用。情調于是變得微妙。我聽說一些男女故事常在這里發生。

還有西海岸的海景寶貝也頗有情趣。有菲律賓樂隊演唱。不過最好的還是因為就是在海邊，可以坐在露天，吹著涼爽的海風，喝著紅酒或果汁，身心很快就放松了。柔曼的音樂隨風傳過來，這樣更容易進入氣氛。坐得久了，累了或悶了還可以到海邊沙灘上散散步。這真是很好的催情的方法，約女孩在這種地方多呆幾次，沒有不悄然動心的。有時還有月亮來相助，一輪明月掛在天邊，很有古詩里“除卻天邊月，無人知”的意境。遠處還有漁火點點，讓人容易軟弱而惆悵，又感到溫馨，正是適合愛情的氛圍。所以這里消費與一些五星級賓館不相上下。可見愛情有時真是很奢侈的。

西海岸

近些年海口的中心正在往西移，金融貿易區越來越熱鬧繁榮，金融貿易區有一塊三千畝的綠地叫萬綠園，周圍有海口體育館、展覽館和大會堂，萬綠園原本是填海造地用來發展房地產的，誰知1993年以后海口房地產泡沫經濟因中央宏觀調控一落千丈，政府干脆將此地改造為一大型公共綠地，再種些觀賞性植物、樹木，供市民游玩休養，且不收任何費用。這可謂因禍得福。海口市民從此有了一個休閑的好去處，每到黃昏或周末，總有大量的市民扶老攜幼來這兒散步、鍛煉、放風箏，或躺在草地上休息。后來游客也聞而至，萬綠圓竟成了海口一個景點，有一年還被評為海口市內游客印象最好的景點。不過目前它已趕不上所謂“漫步西海岸”這一景點了。

目前海口市規劃中重點開發的是所謂西海岸，海口往西，綿延二三十公里長的濱海大道，椰子樹也跟著綿延二三十公里，站在岸邊，抬頭一望，就是波瀾壯闊的瓊州海峽了，海那邊就是大陸。據說天氣特別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對岸雷州半島的海岸線，但平時基本一片大海茫茫，云環霧罩，煙波浩淼。當然天氣較好總是居多的，陽光明媚，海天一色，那種藍色應當是深藍了。白云在天上點綴，漁船、貨船在水上來來往往，有時還有帆船隊在訓練(這里有一個國家帆船帆板訓練基地)，眾多沖浪者扯著五顏六色的小帆在海上飄來飄去，不由人不心曠神怡。夜晚的西海岸就更迷人了，暮色初降，游泳者開始成群結隊往這邊奔。夜色一深，綿延幾十公里的西海岸就成了一條璀璨燈火織就的彩鏈。當然，那些喜歡尋幽覓孤的人多半獨自在比較僻靜的一帶海岸漫步，面對燈火闌珊，他(她)不為所動，而是獨守自己的內心，在沙灘上走著，走著，站一會，又抬頭看一會，思索著什么，又咀嚼著什么，有時又坐下來，對著大海嘆一口氣，有月光的晚上就更好了，月光會照亮所有的人，包括他們的心事，或者，內心。在海邊長久散步的人，總會或多或少被海水打濕衣裳，這種體會很多人都會有。不是嗎?

感性的城市

很多到過海口或在海口呆過的人都承認：海口適合居住。在海口，沒什么壓力，環境好，物價便宜，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只要有個稍穩定的職業，有一點稍多出家庭生活所需的錢，就可以過得很舒服。如果你是一個喜歡懶散生活的人，你可以每天都懶洋洋地虛度時光，早上很晚才起，去喝早茶，中午泡茶館，東拉西扯，晚上泡咖啡廳——海南本地的興隆咖啡、福山咖啡非常地道，或去迪廳，順便泡妞。累了就去按摩，一個鐘才二三十塊錢，舒筋活骨，包你滿意。餓了就吃夜宵，大排檔滿街都是。不想回家就隨便在哪家賓館開間房，反正旅游淡季海口的賓館都閑置著，價錢便宜到你不好意思。然后打一晚上麻將或干別的。如果你趣味稍微高級點，就可以去海邊沙灘上談情說愛、看月亮，或約朋友去游泳，打打沙灘排球賽，要不就到五星級賓館西餐廳坐坐，聽菲律賓樂隊演唱。只要不是旺季，平時的價錢一般白領階層都能承受。還可以去夜總會細細品味情色生活，艷俗到極點的舞蹈或矯情到極點的淺吟低唱，海口這樣的場所比比皆是。當然你也可以過一種深居簡出的生活。比如租個綠樹濃蔭中的舊房子，在墻壁斑駁的書房里上網或看碟，海口的盜版碟似乎什么樣的都有，我曾經找到過不知哪個年代的關于格瓦拉的紀錄片。你可以在私人小世界里自得其樂，不想做飯也可以，小飯店很多，價錢和你自己買菜做差不多。你也可以再找個小愛人，海南的女孩子尤其賢惠可人，她會把你服侍的舒舒服服。你們可以躲避一切塵世的干擾，在兩人世界里卿卿我我。海口有的是可供培育愛情的好地方：海邊、萬綠園、椰子樹下的林蔭小道，也有的是好天氣、好風景供你們醞釀感情。如果渴了，你們還可以多吃點熱帶水果，海南遍地皆是。你聽聽芒果、紅毛丹、洋桃、黃帝蕉、山竹這些名字，就能感覺得到有多誘人……這樣的日子確實太舒服太美妙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被激活，然后達到高潮，最后再亢奮到逐漸麻木。但同時，這種舒服里有一種很危險很腐朽的因子。在這種講究享受的氣氛中，人會慢慢變得懶惰，逐漸沒有想法，失去朝氣與激情，變得安分守己，沉迷于身體的快樂，最后完全只有肉體的感性的細膩的體驗，一種骨子里的頹廢，一種銷蝕靈魂的精神的墮落，并最終對其他一切失去敏感。

在海口，我曾經和不少年輕人討論過這一問題。我們基本上都認為：不錯，海口是一個適合閑散生活的城市。但海口不是一個適合年輕人成長、發展、創業的城市。因為這是一切都太爛熟，有一種腐朽和糜爛的氣息。這里沒有供給年輕人拓展的空間和向上的風氣。在一個物質極端豐富無限供應的城市，人們還需要精神的提升、理想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