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剛
中國與瓷器有一個相同的英文名字:China。
很奇怪,我們扳著手指數派“四大發明”并讓舉國人民以此為榮時,竟忘了給瓷器留下一個相當的名份,可能是吃飯時捧起了瓷碗,睡覺時碰到了瓷枕,吸鼻煙打噴嚏接觸的是瓷壺,居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吧。公元851年,一位名叫蘇列曼的阿拉伯商人第一次見識了中國瓷器,他在游記里一驚一咋地寫道:“中國人能用陶土做成器皿,透明如玻璃,里面加了酒,從外面可以看到!”外國人對于文化的好奇心真是感天動地,蘇列曼一咋呼,馬上引來了更多的境外獵奇者,波斯人從廣州登岸了,揚州城成了“夷商樂歸”之地,福建沿海商船云集、舶位如龍,大唐天子在一片唐三彩、越窯青瓷、刑窯白瓷的磕碰聲中,感受到了“萬國來朝”的顯貴與尊榮。直到1635年日本人從臺灣運走了135,005件景德鎮“影青”,1682年荷蘭人從長江口運走了100,000件康熙彩瓷,當身穿紡綢衫的中國帳房撥拉著91枚算珠在岸上跺腳高喊“貨銀未訖”之時,國人在喉嚨底終于蹦出了兩個字:強盜!!強盜進門了,槍炮聲響起來了,圓明園養尊處優的“官窯秘色”發出了一連串爆裂的聲音……
二戰結束以后,歐洲人在研究十八世紀的藝術成就時,發現隨著中國瓷器的大量輸入,已使文藝復興以來盛行的巴羅克藝術演進為“作風清雅”的羅可可藝術,美學研究者驚奇地看到:“羅可可藝術風格和古代中國文化的契合,其秘密在于那種纖細入微的情調。”一群眉飛色舞的西方學者圍住了一個名叫羅可可的藝術混血兒,透過放大鏡辯認著什么地方像他媽,怎樣的眉眼似他爹,也正是“山外的藍田好種玉”,便宜沾去,又得美玉,應該是精神物質雙豐收吧。
文人的案頭清供著幾片吳越青瓷,雅玩之余忽發奇想,在詩箋上動情地寫道:“你是一首婉約的宋詞/出身瓦舍/清高也哀怨/你是一位早逝的美人/斜依春風/落寞也銷魂。”越窯青瓷的成就在中國瓷器史上已臻頂峰,把她比作宋詞,恐怕便是柳永的雨霖霖,把她喻為美人,她是不是淪落紅船的琵琶女呢?中國瓷器的命運,就像色藝俱絕的董小宛,先是蒙羞于權貴,后又見辱于番邦,天香國色,一朝消隕,多少才俊為之扼腕,多少文化人的淚珠為之輕彈呢?
是鼻涕一樣粘稠的歷史,滋養了柔若無骨的越州瓷。
在她之前1100年,方圓五公里的秦始皇陵埋下了7000件秦俑,車轔轔,馬嘯嘯,沙場秋點兵,鼙鼓動地來,真正是千古一帝,天威無犯。然而,面對著面目冰冷的秦俑,我們觸及了一段不容忽視的歷史:數以萬計的制陶匠人死于秦俑坑,數以千計的民間窯場遭受滅頂之災,稚氣未脫的中國陶藝,剛剛走出她神情靦腆的青蔥歲月——就被一位暴君、一種垂死的政治,進行了一次無情的強奸!
850年過去了,儀態萬方的唐三彩姍姍走來,她就像風情撩人的楊玉環,蹀躞著波瀾生姿的金蓮碎步,奔赴在風流政治的最前沿。資料顯示,西安唐墓出土的三彩女俑最為多見,她們梳的是尺半高髻,佩珠玉首飾,著開胸短衫,一個個蝤蠐如雪,豐肌似玉。其中一坐俑正在梳妝,胸乳半掩,衫襦淺著,一雙杏眼滴溜溜含情弄波,兩條蠶眉煙蒙蒙籠青捩翠,那份倦慵與落寞正好暗合了《李娃行》中“髻環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的詩意。大唐時代的文化昌明讓人高山仰止,然而,唐高宗以后一百年,宮廷生活的糜爛幾乎引發了社稷蒼生的道德淪喪,朝中貴婦情場爭風,宮內美眉斗媸斗妍,亂倫、蝶幸、春宮圖流行于宮闈掖庭,色情、行娼、放飛鴿鬧翻了長安古城……唐三彩,就像是點在娼妓額頭的一顆“牛砂痣”,伴著她笑賣春風,恨看秋水。
大唐的車轱轆最終陷入了藩鎮割據的泥澤深淖,旗幡紛起的五代十國渡過了波瀾不驚的五十年。
負責前行的歷史似乎在這里打了個盹,吳越天空煙霞千里,一個叫錢緣墓君枕著乍晴還雨的殘山剩水,做了一個天青色的夢:只見青山綠水間,一群身披蓑衣的窯工在那兒壓模、塑胎,一群表情緘默的村姑圍著窯棚做料、上釉,開爐了,封火了,一柱黑云騰空而去,驚恐的山雀竄向天際。正是春風楊柳里,一爐新瓷出窯了,迎著霽色新陽,這一片熱情的水土走出了一款驚駭俗骨的媚姿秀色:她的妝容素里見粉,她的肌膚瑩白如雪,她施了一層淺淺的香脂在身上,猶如白雪之上凍了一層清亮的薄冰,玉白之下籠著一暈淡雅的青綠。——這就是名噪古今的“秘色越瓷”。偏安一隅的錢砸運畢生的精力操持著這一份充滿著天才幻想,同時也彌漫著血腥味的冒險事業,他幾乎殺光了余姚縣上林湖一帶的越窯藝人,摔盡了所有“品相不正”的壇壇罐罐,經蘇杭運河,取南北漕運,水陸兼程,一路北上,把千嬌百媚的“大內秘色”悉數進貢給了雄踞江東的李存勖(后唐),擁兵坐大的石敬瑭(后晉),然后茍延殘喘,一夕數驚,躲在他精心描畫的小筆山水里,做著“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吳越殘夢……越國青瓷,成為豪門縉紳私蓄的家妓,三歲纏金蓮,五齡演宮商,只等“十三學得琵琶成”,難免“血色羅裙翻酒污”了。
受到嘲弄的恐怕不止是藝術,還有那一部像褻衣一樣皴皺的歷史。
趙匡胤建宋,搜羅了包括三彩、邢窯、長沙窯在內的天下名瓷,列于宮闈,居為奇品;金人攻陷汴京,“三百年積蓄一旦掃地,凡人間所須之物,無不畢取以去”,北京廣安門金代遺址發掘出來的唐瓷、宋瓷、余姚秘色竟然累若山丘,不啻千百;南宋趙構是個頗見文人性情的俗物,他忘情于“靖康恥”,醉心于“瀟灑字”,玩古董、玩書畫、玩花鳥、玩山水,一切都玩厭了,最后在杭州萬松嶺一帶玩起了“千峰奪翠”的越州瓷。趙構發明的“冰裂紋”青瓷已經稀為人知,但至今在杭嘉湖地區卻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名叫嫣紅的窯家女受宮廷修內司挾迫,一怒之下飛身跳入窯中,頓時窯壁迸裂,火光四射,天空橫貫赤練數道,燒透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
民心不可玩,民心不可欺。
我們看到了:一部人類文明發展史,原來是一部充斥著暴力的血淚史!我們思緒難平,一段可資驕傲的藝術光榮史,為什么偏偏又是汗顏后人的民族恥辱史呢?!
近年來,《古陶瓷研究》公開了這樣一組數據:1976年,韓國在新安海域發現的一艘沉船上打撈了10,000多件元代青花瓷器;1991年,埃及的福斯塔特遺址出土了10,106件唐、五代時期的陶瓷片;1998年,菲律賓在卡拉塔甘地區的發掘中,出土了40,000件宋元瓷器和瓷片……英國考古學者因此驚嘆:“十世紀以后的坦噶尼喀地下埋藏的歷史,是用中國瓷器寫成的!”這句話的語體色彩需要我們去細細讀解,人類文明的競逐真像是一場殺氣內斂的柔道,有時候你看起來是贏了其實是輸了,有時候你贏了面子卻不小心傷到了里子。中國瓷器,以及上下五千年薪火相傳的華夏文明,她們留在歷史深處的內傷是人們的肉眼不可觸及也是時間的流水所難以撫平的吧。
China,瓷器,嚴禁倒置,小心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