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奎
我到現在還十分后悔,那年,我母親就不該在院子里栽那棵核桃樹,母親的生命就是被那棵核桃樹奪去的。雖然,我現在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可我至今仍這樣固執的認為,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思緒還越來越固執,越強烈。
那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國家正是困難時期,生活相當艱難,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記得有年臘月,生產隊給我家分了小半瓶菜油,是我去拎回來的,也就是三四兩吧。我們全家連爺爺、外面工作回家過春節的父親,弟弟妹妹總共六七個人,過了個年,那剩下的一點兒,我母親竟把它吃到了新菜油出來!那是什么吃啊,隔幾天炒一回菜,也就是韭菜之類的,母親用筷子尖蘸那么一兩滴,惟恐多了。我望著又滴回瓶子里的油花,那個饞啊,用讒涎欲滴來形容也表達不了十分之一!吃水果那就更像上天摘星星下海撈月亮,想都不敢想了。
母親最知兒的心,也想最大限度地滿足兒子愿望,我想,天下父母莫不如此。我平常見不上腥葷,又填不飽肚皮,母親本來就不忍心。有時候上街,我就兩眼直盯著水果攤子不想離開,甚至還發生過我在街上吃了人家攤子上的水果,人家攆到家跟母親討錢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肯定是自己貪婪的眼神刺激了母親,特別是讓人家找上門要錢,而她一時囊中羞澀拿不出來,更深地刺激了她的心,她才下決心栽那棵核桃樹的吧。
那時候,還不興蘋果梨什么的,但母親為什么偏偏就選擇了桃核樹呢?就這個問題,記憶中我是在聽到同學們的“閑話”以后問過母親的。母親美麗的面容動了動,對我說,我娃,閑話聽不得。娘給你栽核桃樹好著哩,雖然長的年份多,等的時間長,可核桃油分大,我娃吃著不光香,還長身體,補腦子哩。我明白了,就對核桃樹關照有加。放學一回來,便端上臉盆澆水,樹根有雜草了,立即拔掉。有時路上見著驢糞蛋什么的,也想辦法弄回來,小心翼翼地在樹根刨個小坑,把糞蛋埋進去,再覆上土,還不忘澆水,自己心想,這樣小樹苗肯定吸收快,長得歡,結果子肯定能提前,哪兒要得了九年啊?因為樹剛栽上,有的小伙伴就嘰笑我,想吃核桃嗎,看把牙想長了。大人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得九年”。
功夫到底不負有心人。由于水肥足,照管得好,小樹竄節往上長,不覺意間已經成了一棵大樹了。每年春天,當杏樹、桃樹、水桃樹開花的時候,我就在自家院子里的核桃樹上尋找,有時候爬上樹去看,生怕漏掉了似的,但往往失望得很。我娘倒是很坦然,常常嘲笑我的猴急相,還給我說,你急不頂啥,時間到了自然開花結果哩。到底看到了院子里的核桃樹上的花蕾了,綠綠的,十分像楊樹上結的楊絮的樣子,但比人家小多了,上面密密實實的排列著一個一個的小疙瘩,好看極了。我飛也似的跑去給母親報告喜訊,母親興奮地連聲問:真的嗎?不信你看走!不由分說,我拽上母親便走。母親看了看說,是試花哩,要摘了哩,要不然,明年它就不好好開花結果了。還說,等著吧,我娃明年就能吃上核桃了。好像母親的話語中有一絲憂郁,但當時的自己是不會聽出來的。
為了吃上核桃,我等啊等的,用“望眼欲穿”來形容絕不過分。可是,就在那年的春上,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上面又開展了什么“民主補課”的運動。我們家因為是地主成分,雖然過去的一個大家早已分成了若干個小家,各自已經獨立生活了好多年,但是,人家卻說土改時分“浮財”不徹底,現如今要重新分。大隊的高音喇叭就架在我們家崖頭的一個木桿上,每天早中晚三次的吼聲震耳欲聾,講來講去就是這件事,給少年的我是一種十分恐怖的感覺,大人就可想而知了。母親本來就是一個心地極善良也極膽小的人,那一段時間好似大禍將臨,成天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常常長吁短嘆,背過孩子們就抹眼淚。盡管她的為人有口皆碑,但這陣兒卻很少有姐妹們來給她說寬心話。也難怪,那時候即使是你有心,可誰又有這個膽量呢?現在想來,可憐的母親,她瘦弱的身體,孤寂的心靈(父親常年在外工作,母親極不愿給他增加負擔,讓外面干公家事的人分心,這是小時候母親常給我說的話),承受著多么巨大的精神壓力啊!
災禍到底來了。只有一只土窯(原來爺爺住過并兼做廚房)、三間廈房的我們家,被認定必須拆掉三間廈房,以抵消解放初分“浮財”的不徹底。我至今記得,拆房前后的那段日子里,母親整天悶聲不響,人很快就瘦了大半,本來就單薄的她,更是弱不禁風了。可母親還強撐著,該干啥還干啥。是啊,這個家她不能倒啊!但是,一再撐持的她終于病倒了,一病不起,盡管父親想盡了辦法,請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就當時說),可搶救了二十多天后還是去了,連一句話也不愿留地永遠的去了。我現在還記得,安葬母親的那天,我就死賴在墓穴里不上來。當時想,把我和母親埋在一起算了,母親太可憐了,她不能孤單單的一個人在這里,我要陪她到永遠。當然,這只是自己的癡心妄想,是不可能這樣子的。
等到自己慢慢地從天大的悲痛中走出來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我看見了核桃樹,我立即怒氣沖天:母親沒了,你卻還在!你為什么要在?母親的命就是你這個喪門星給奪走的!因為院子里栽上核桃樹不久的日子,有同學就對我說過“誰栽核桃樹誰吃不上核桃”的話,當時我就把這家伙狠揍了一頓,回到家就要挖樹。母親卻說,那是胡說哩。你沒想到,當真是那樣了,就不是核桃早在世上絕了種了么?還說咱不迷信。如今看來,有關栽核桃樹如何如何的話,是不是就是母親命運的讖語?要不,事情為什么就這么巧?真是該詛咒這棵核桃樹!核桃樹當下就被我砍掉了,你結的核桃就是個仙果,是個油疙瘩我也不稀罕、也不吃了!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增加,我當然再也不相信關于誰栽核桃樹誰就如何的鬼話了,但我耿耿于懷的還是那棵早被我砍掉了的核桃樹。因為我母親真的是因為沒有吃上它的果實而去世的,這件事也真的應驗了人家的那句話。
我要大聲地再喊一遍:我詛咒我家院里曾經有過的那棵核桃樹!
記憶
近來不知什么緣故,我常常想起少年時的一位同學。
其實,我的這位小學和中學時候的同學,并沒有許多的特別之處,只是他的個子比我高些,長方臉,大眼睛很有神,說一句話就眨幾下,但非常認真。當時我們同住在一條溝的旁邊,他家在溝里邊的崖邊,我家在靠溝外邊些的地方。上小學的時他要從我家門前過。那幾年中,幾乎每天早上上學去的時候,他都要來喚上我一同走,以后上了中學,我們的學校那時在距鎮子(我們的家就在小鎮上)五里開外的一個村子里,他出了自家的門,從一條斜路上過去,再翻一個小山包,就要近好些路。可他不,每個星期日下午返校的時候,都要背上沉甸甸的袋子(里邊是一周的食糧——磚塊似的饃,我們都一樣),繞了大彎,來叫上我一同走。在翻那個小山包時,他硬要搶過我的袋子,加在他的肩膀上,還說我比你大(其實大不了半歲),長得高,力氣多。往往是我拗不他,只得兩手空著跟在他后邊往前趕,還喘粗氣。他常常回過頭來,喊一聲加把勁,跟上,小心遲到了。實際上,只要和他一塊走,就從來沒有遲到過,還經常是頭幾名跨進校門的。
今天說起來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我是以“備取生”考進這所學校的。記得那天和他一起去看榜,在正式錄取的名單中翻來覆去地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好不容易才在榜的最下面幾乎人不注意的地方發現了我的名字。我即時漲紅了臉,我想當時我的尷尬和難受可能比名落孫山還要厲害。“備取生”,到底取了沒有啊?我在自己的頭腦里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以至于開學報到那天,他來叫我我死訖活來不愿去學校。我已打好了再復習一年,堂堂正正考中學的主意。今天去?今天去要是學校沒給自己分班那多難堪啊!現在想來,那時候自己把面子看得也太重了。他也死訖活來地勸我必須去,甚至拿你不去我也不去相威脅,我也不為所動,直至有一次說話差點兒背過氣去,我這才極不情愿的跟著他一塊兒去了學校,并且報了名,我們還分在了同一個班里。在以后的學習中,我們倆都互相鼓勵,加倍努力。他幾門主課都學得好些,特別偏重數學類,我相對差一點,但特別偏重文史類。我們就互相取長補短。過了一段時間,老師竟然在全班同學面前稱我為“數學大王”,因為我做的總復習題,已經超過了老師的教程。這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卻由衷地向我表示祝賀。記得那個下午,我倆帶著書本,在操場上邊散步邊談心。他長方形的臉上溢滿了忠誠的笑,說你行,真行!我要好好向你學。我說,要說我有了點進步,還不全憑的是你!他要客氣,我趕忙堵住了他的嘴,說咱兄弟倆還客套啥呢。
可能是人性的弱點使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飄飄然起來,主動找他說話,談心,商量學習的次數少了,可他一如既往,該用咋樣的口氣說話還是咋樣的口氣,慢慢地我都有些厭煩了,可他好像一點兒感覺沒有似的。現在我想,我的這位同學那時真的能沒有感覺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會兒他那么小的年紀,卻是如此胸懷,如果他能活到今天,說不定能干出怎樣的一番事業來呢!相形之下,自己倒顯得何等的渺小!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更是顯現出了我的這位同學的不凡。
記得是暑期剛開學,天氣炎熱,同學們結伙去學校附近村子的一個澇巴里游泳。開始我只站在邊上看,沒有下水。我從小就膽小,連巴掌大的澇巴都沒進過,何況這個澇巴又大又深,其中的水呢,是天雨積聚起來的死水,渾黃渾黃的,看見就惡心。可不知那天自己是怎樣的鬼迷心竅,竟然經不住水中玩耍的同學們的誘惑,竟然聽不進他的勸阻和警告,連自己也不知不覺的(今天回想起來依然如此)就甩掉了衣褲撲了進去。誰知剛一踏進水里,還沒站穩,就只覺得有人拽著似的往澇巴的最中心也是最深處滑去。到底喝了幾口水我不知道,游到水中的那里我也不知道,只是后來聽說在水中岸上被這一幕嚇呆了的同學們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的這位水性并不好的同學什么都不顧了,拚力游到正在水中掙扎的我跟前,一把拉住我就往岸邊游。我終于死里逃生了。當時岸邊站滿了人。一些人說,這兩個娃命沒盡,要不,十個他倆都沒向 (當地方言,沒希望意思)了。原來,傳說這個澇巴硬得很(是指以往淹死過人),幾乎每隔一兩年就要拉一兩個替死鬼哩。后來聽了這話,我至今想起來還毛骨悚然!
這是真實的一幕,是我今生今世難以忘懷的驚心動魄的經歷。
我打心底里感謝這位救命恩人,一直到永遠永遠!
后來,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在學校當教師,他在家務農,又后來我們各自成家。我們離得并不遠,常常見面,常常噓寒問暖。我也經常到他家去。他的家庭負擔較重,生活比較艱難,其實那時我們大致都差不了多少。為了渡過艱辛的日子,我們都在奔波,都在拚命,聯系的絲繩被歲月的嚴厲磨得細了,再細了。后來一次我去看他時,他竟染病在身,人很黃,很瘦,顯得疲憊不堪,我說了好些安撫的話,我以為我是忠誠的,并想方設法幫他治療,但最終沒有留得住他,據今也有十六七年的時月了。
不知怎的,過去我也有時想起這些事,想起他的為人,但近幾年次數更多些,大概是年歲漸長的緣故吧。我想我現在的一些品德中還有他少年的影子哩,比如他的助人,他的衡心,他的寬容和大度,特別是關鍵時刻他的勇敢……這些都是在潛移默化中學習的,甚至影響了我的半生。他給我的真是太多了,而我給他的呢?真是問心有愧啊!
記憶是人生的老師。上了年歲的人愛記憶,青年人往往笑我們愛在記憶中生活。其實,是他們還未到這個年齡,到了這個年齡依然逃不出這個規律。而人只有從記憶中想想過去,反芻生活,便會從中學到更多更多的東西,今后的心態就會更平靜,走路的步子也會更穩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