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福善
林斤瀾先生,虛歲八十了,無論言談話語,舉手投足,真不像,說六十,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先生生于浙江溫州,這些年來溫州以經商聞名于世。先生雖然隔三差五地回故鄉看看,卻沒有沾染上絲毫商人氣息,依然躍動著一顆赤子之心,甘于清苦寂寞,癡戀著文學。
先生清楚地記得,抗戰初年他離開故鄉,參加新四軍,在劇團里宣傳抗日,由此以為自己該走戲劇這條路。1950年,創作出話劇《祖國在召喚》,反映抗美援朝生活的。這是先生第一篇文學作品,籍此調入北京人藝任編劇,旋即又調北京文聯創聯部工作,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終于成為專業作家,直至今天。所以,他的生活天地,一是故鄉,一是北京。故鄉是童年的記憶了,而北京卻是他生活、工作、娶妻生子、事業有成之地。當然,也未能逃脫歷次運動與幸免十年浩劫,所慶幸者,先生未被打成右派未做階下之囚,只是在“文革”中,文聯撤銷,謝富治搞所謂干部插隊,他被下放郊區勞動,其地點恰是我的家鄉平谷。以此論來,我與林老稱得上半個老鄉了。先生回顧山里勞動情景,七二年大旱,百年不遇,挑水點種,山坡地,石厚土薄,水倒下去立馬就滲沒了。抗旱勞累,身體又不好,公社負責同志照顧他,要他到公社編快報稿子。他微笑著說:“公社干部村干部對我不錯,不把我當黑幫看待。”言語間,一種感激、欣慰與知足。后來索性回城休養了,及至近三十年后,在北京見到我,對平谷還是念念不忘,記憶猶新。
一個人有自知之明很不容易。最初先生想搞戲劇,搞著搞著,就覺得自己秉性不合此道,慢慢改寫了小說,而且主要是短篇小說。真正形成自己的風格與特點,并產生廣泛影響,終成一代大家者,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所寫的“矮凳橋系列”和“十年十癔系列”,這都是六十歲以后的作品。其創作高峰不應在晚年,怎奈中年不能寫,一去不復返的寶貴年華被“浩劫”了。這些作品,題材多農村生活或知識分子心態。一個貫穿性的主題,就是人,人的價值。知識分子生活,自然取自京城;而農村生活,一是取自故鄉溫州,另一則取自京郊,誰知哪篇就源于平谷呢?只有問先生自己了。而“系列小說”,把長短各異的故事串在一起,人物也不前后貫穿,先生認為,這個品種有靈活的好處,因“材”制宜,寫做中篇、短篇、小短篇都隨便,合起來又是一個大題目。“系列”的辦法,實是攻一點算一點,攻的點多了,或可想見大千世界。他這兩個“系列”,就是先生精心創造的兩個“大千世界”。著名作家王蒙曾寫到:“林斤瀾是一位有著獨特的藝術追求的短篇小說家,他的小說寫法,貶者或者以為失之雕琢,揚者則以為蒼勁奇詭,獨樹一幟如‘沉思的老樹的精靈……除了繼續一貫講究謀篇布局煉字煉句的‘怪味以外,難能可貴的是此四篇中新生活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刁鉆古怪之中洋溢著作家對于農村鄉鎮新面貌、新進展的由衷喜悅之情,幾個人物和故事也各有特色。尤其是《溪鰻》,女店主溪鰻,寫得水靈靈、活脫脫,讀之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感。”簡直贊譽有加了,我想先生是當得起這種贊譽的。正是他“一貫講究謀篇布局煉字煉句”所形成的“怪味”,才使他在中國當代文壇獨樹一幟,哪怕他從不曾扯旗樹幟。如果當初先生執迷于戲劇,而不自知之明,改弦易轍,一定不是今天的先生了。
先生所寫,小說為主,散文與文論次之,綜觀幾十年近三百萬字創作,六卷文集,小說居三,散文占二,文論席一,可見大略。而散文為先生步入人生老境之作,人生感悟,童年憶舊,親情友情,自然名勝,終為大家手筆,多有佳篇妙文,如《春風》收入不同辭書選本。文論是先生“直感之言”,不同于理論家們的高深與宏論,或品名篇,或談文體,或議技巧,或述心得,完全是思之所至,筆之所至,古今中外,引經據典,名言俗語,隨手拈來,左右逢源,視若己出。先生曾道:一生奔波于戰爭年代,歷經歷次運動,萬里路是行了,萬卷書卻未讀得。品味先生文論隨筆,才覺這是障眼謙辭,過去人說,大作家往往是大學問家,先生便是如此,而學問由思想所統帥,這一篇篇文論隨筆,同小說一樣,另鳴新聲,不拘一格。
先生一生有兩大愛好,一是爬山,逢山必爬,遇高必登,中國名山,差不多都“爬”遍了。山川形勝,歷練筋骨,陶冶性情。而先生心臟不好,幾十年前醫生就給訂了諸多“不宜”,他說:“若都遵守下來,我就不是我了。”如此達觀,才是先生八十而不顯的緣由了。二是飲酒。古來文人多愛酒,其中不乏酒仙。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林老便是名副其實的酒仙。茅臺、人頭馬喝得,二鍋頭、老白干兒也喝得,就山珍海味喝得,捏幾粒花生豆也喝得,不拘于酒不拘于菜,有酒莫論菜,這八十年漫漫人生,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喝了多少酒,起碼要論車論噸,而不能論斤論兩了,家中書柜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天南地北的酒瓶子,便是明證。我真懷疑,是不是天下之酒在先生腹中“發酵”,而滋潤于小說,才形成其“怪味”的。他喝酒一定要盡興,一次與老作家汪曾祺同行,餐桌上有酒,且喝了不少,但二位沒喝夠,礙于別人已撂筷兒離去,便把剩菜歸攏歸攏,帶回房中,老哥倆你一杯我一盞,有滋有味兒地重新喝將起來,且煮酒論文,逸興練傘Hツ12月,我與先生一起參加中國作協六次代表大會,常坐一桌就餐,先生每餐必飲,因是北京作協副主席,碰杯時,大家便“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經過“文革”的人都會記得這句話,移花接木于先生,恰如其分,在一片“祝福”聲中,先生滿臉紅潤瞇瞇一笑心領神受了,畢竟已八十高齡,受之無愧。晚上,我與先生聊天,先生說:“陸文夫來了,調子有些悲哀。文夫這次會后,就不再擔任中國作協副主席,他也八十了,他說以后到北京機會很少了,要與老朋友最后告告別,還說作家很少能過八十的。我也八十,從沒想過那些事兒,干嘛要‘最后告別呢?想當年,我、陸文夫、汪曾祺、高曉聲、葉至誠常在一塊兒喝酒,已走仨了,現在只剩我們倆了。”第二天中午,先生與陸文夫及幾位作家是好好喝了一頓酒的,且時時發出開懷的笑聲。
先生說:“我想我是能過八十這關的。前輩作家里到八十來歲有的就封筆了,我不,我是小車不倒只管推,甭管哪天倒。”說完,微微笑著,兩眼望著天花板閃亮的燈,出神。這時,貴州《山花》主編乘機向先生約稿,并說“您八十之作,很有意義。”先生點頭,且向我一指:“他正準備寫我的文章。”主編手拍座椅:“同您的小說一起刊發!”兩個多月過去了,先生的大作想必早已寫出,而我忙于瑣事卻耽擱至今。也不知我這篇小文是否寫出先生一二,還要送先生過目,當然,去時不能忘了給先生帶瓶老酒……
附記:
當我寫完此文,與林老通電話,才知先生大病一場,且報了病危。先生挺過來了,現在家中輸液治療,且大有好轉,只是還不能看東西寫東西。先生一定會康復的,這不僅僅是我的祝福。
(2002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