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老兵劉杰說起
我不認識劉杰,在解放天津時他是某團一連的戰士,機槍射手。由于我在《炎黃春秋》雜志上發表了一篇《西蒙諾夫訪問一三五師》的文章,他讀后給我來了封信,要求我幫助他向老部隊反映他在解放天津戰斗中,曾立過三大功,榮獲毛澤東獎章。因衡寶戰役追殲敵人,全連輕裝,把背包放在老百姓家院落里,戰斗結束后,全連的背包全部丟失,劉杰的獎章、獎狀放在背包里也隨著丟失。他曾多次要求補發,因部隊當時分散剿匪,未能辦理。1950年,劉杰作為戰斗骨干被派到中南軍大五分校學習文化,在學習期間,他給指導員張德富寫信,要求補辦,因當時戰斗緊張未辦理。
1953年劉杰在軍大畢業后,入朝作戰,因頭部負傷轉到后方醫院,傷好后由于留下了后遺癥轉業回鄉。50多年來,劉杰一直在找老部隊,找連長、指導員,他抱著極大的愿望,希望能找到老部隊證明他這段歷史。因部隊番號更換,他一直沒能找到,更沒有找到連長、指導員。一名戰士他所認識的最高領導就是連長和指導員。
劉杰的問題反映給原部隊后,原部隊查了軍、師、團、連史沒有劉杰立功受獎的記載,不被承認。甚至,劉杰是否參戰,還存有懷疑。
平津戰役中的民權門之戰已經過去50多年了,我當時是軍宣傳部干事,在打天津前跟隨我們部長下到某團,我在二連幫助工作和了解戰前的思想動態。所以我對民權門那場血戰很清楚,但對劉杰在戰斗中的表現卻一無所知。是50多年后的今天,由于劉杰給我的那封信觸動了我,引起我對同戰壕的戰友極大的同情,也使我回憶起那場血戰的慘烈。
劉杰所在的一連,是解放天津突破民權門的“尖刀連”,戰后所剩下的人也就是20來個。目前健在的也就是三、四個人。我分別用電話和信件詢問了當時一連文書鄒致成同志,戰后一連指導員、劉杰入黨介紹人張德富同志,當年的副營長、在打退敵人反撲中給劉杰壓子彈的張金會同志。50年過去了,對半個世紀前的事情很難記得清楚,但他們對劉杰立功獲獎印象很深,都證明了劉杰立過三大功、獲毛澤東獎章,并向我敘述了劉杰在天津民權門戰斗中的表現。
二、大戰前夜
1949年1月14日上午10時,對天津守敵發起總攻。13日下午,某團一連召開宣誓大會,全連184名戰斗員,排列在師長面前,師長將寫著“殺開民權門”的紅旗交給一連連長張希堯,說:“師黨委要求你們迅速突破民權門,為解放天津開辟道路。”
“堅決完成任務,決不辜負首長的信任。”全連戰士振臂高呼。
在師宣傳隊的軍樂聲中,男女隊員給全連184名戰斗員佩帶上大紅花,師長和每一名戰士握手。
13日晚九時,師長送一連進入陣地,他握著一連長張希堯的手說:“要沉著、果斷,不誤時機。”
“首長放心。”
師長囑咐說:“進入突破口后,要選好進攻路線,不能盲目地讓戰士硬沖。”
“是。”
師長目送184名戰士走入交通壕。
民權門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嘉獎的標準工事,敵人為掃清射界,在民權門外五里之內,燒毀民房、平了墳頭,成了一片無起伏的開闊地。從第一道鐵絲網到民權門城下,設置障礙物11道,護城河寬兩丈,水深八尺,護城河后面是密如蛛網的交通壕,星羅棋布的地堡群,地堡群周圍埋了10萬顆地雷,城墻周圍豎著鋼骨水泥大型碉堡13個,暗堡密布城墻,形成密集的交叉火網,射出子彈的密度,據戰后統計,每英尺的寬度13發子彈穿過。還有敵人縱深炮火,傾瀉在民權門外。
這就是一連面前敵人的工事。從沖鋒出發地到民權門城墻下400米,每前進一步都面臨死亡。戰士們沒有去想生與死,只想如何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為解放天津開辟道路。用戰士的話說:沒啥了不起的,大不了躺在雪地上。我不打死敵人,敵人打死我,就這么個簡單道理。他們無所畏懼。
1月13日那一夜,我是在前沿隱蔽部里。隱蔽部里沒有幾個人,連的干部都到排里檢查武器、彈藥,檢查戰士的著裝,對戰士的腰帶、鞋帶、綁腿都進行細致地檢查。
天很冷,交通壕里坐滿了戰士,他們穿著大衣抱著槍,默默地閉著眼睛。二班長是全連年齡最大的,他坐在隱蔽部的出口,拿著煙袋向外噴著煙。炮彈爆炸的火光不間斷地閃進隱蔽部,將他照得一明一暗,他瞇著眼睛,茫然地望著交通壕的遠處。
隱蔽部頂上的土,被炮彈爆炸震落下來,彌漫著隱蔽部。我移到二班長身邊,他問我:“冷不冷?”
“還能堅持。”我問他:“你閉著眼琢磨啥?”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反問我:“你過灤河了沒有?看見那片燈了嗎?”
“看見啦。”
“有啥感覺?是不是酸楚楚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戰爭嘛!”他的話使我回憶起入關后,在過灤河浮橋時,我看見了那片燈——人們高舉著各種形狀的紙燈籠,燈籠上寫著要找尋的人的名字。在行軍隊伍的兩側,老人、婦女、孩子高喊燈籠上的名字。在一片喊聲中可辨別出:“有往張莊子捎信的沒有?”
“劉玉貴,家來人看你來啦。”
一片燈海照亮了灤河,一片喊聲震撼著灤河,灤河的水被寒風凝固著。
我看到一位老人拉住一位挎槍的干部,問:“王富生是我孫子,你認識不?”
“老大爺,我不認識。”
老人急切、顫抖地說:“他是機槍連的。”這位干部還沒有回答,圍過來一群人,搶著問,聲音重疊交錯,他無法聽清。我從每個人的目光中,深深感受到他們是在尋找親人,渴望知道親人的安危。
我又看到一位中年婦女,舉燈籠對一位干部邊問邊流著淚:“大兄弟,你們當干部的一定知道,王慶才是打錦州犧牲了嗎?”
“王慶才是你什么人?”
婦女滿懷希望地說:“是她爸爸。”
我才看到一個小女孩,抱著媽媽的腿在窺視。
“有人說,她爸爸打錦州死啦,是真的嗎?”
“大嫂,我不知道。”
她望著那位干部,翕動著嘴唇自語地:“是死……啦”,她的燈籠從手中落在地上,燈籠在燃燒……尋找親人的那片燈海,呼喚著名字,不知有多少人再也呼喚不回來了,他們無聲無息地長眠在東北的大地上,他們的墳頭在秋風夏雨中早已蕩為平地了。
我隨著部隊走了,那片燈遠遠地留在我身后,那片喊叫聲卻留在我記憶里。
那片燈海,那片喊叫聲,也留在二班長的心目中。
二班長告訴我:“連部通信員小曹,他爸爸、媽媽就在灤河找到了他,他媽媽流著淚,撫摩著他的臉,問這問那。”他感慨地咳了一聲說:“老人嘛!”
戰后,我聽說小曹在巷戰中犧牲了。
三、總攻開始了
總攻前,某團政委李繼宗怕我被打掉,把我叫到團指揮所,讓我跟著他的警衛員,警衛員不到20歲,比我大兩歲。
指揮所的氣氛是凝重、緊張的,我看到團長連劃了三根火柴沒有點著煙。作戰參謀拿著電話,詢問各營的情況。
六發白色信號彈升空,總攻開始了,我們炮群向民權門轟擊。我趴在隱蔽部外的交通壕里,看到民權門成為火的海洋,煙的海洋。敵人反擊的炮彈不間斷地落在團指揮所的隱蔽部周圍,子彈打在隱蔽部的土頂上。通向各營的電話線被炸斷了,電話員背著線拐子跳出交通壕去查線。他沒有回來,電話沒有通,第二名電話員又跑出去了。
民權門的槍聲是連成一氣的,炮彈的爆炸聲也是不分個的,炮聲和槍聲混為一體,像狂風暴雨籠蓋著民權門。大地在顫抖,臥在戰壕里的戰士,在顫抖的大地上等待出擊的命令。
“尖刀連”一排的任務是架橋,要在護城河上架起一米寬的便橋;二排的任務是要把炸藥包、爆破筒送上去,炸毀11道敵人的障礙物,為一排架橋、三排突擊開辟道路。劉杰就是三排的機槍射手。
爆破手要在炮彈的爆炸中,在輕重機槍射擊的子彈縫里,把炸藥包送上去,人倒下了沖上去,又倒下了再沖上去。就在這頑強的連續中,二排僅用兩分鐘的時間,炸開了護城河前的11道障礙物,傷亡慘重。
傷亡更為慘重的是架橋的一排。橋體笨重,橋輪在彈坑里顛簸,連長張希堯看兩個班沒有架上橋,怕延誤出擊時間,他帶領三班沖上去,將橋推到護城河邊。連長和三班的同志們接連負傷、陣亡。護城河近在咫尺,沒有力量把板橋推下護城河,是突擊排的孫國臣、劉杰和沒有負傷的江發谷一起,把板橋推下了護城河。
橋架好了,敵人的火力集中在板橋上。三排的同志在踏上板橋時,有多少人倒在護城河下,誰也沒有統計過。
三分鐘占領民權門,二班副班長李和第一個登上城墻,不到20歲的李銀根把“殺開民權門”的紅旗插在城墻上,他雙腿被炸斷,紅旗倒下了,他拖著被炸斷的雙腿,把紅旗豎起,他又一次負傷,年輕的生命在紅旗下結束了。這面紅旗至今陳列在北京的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里。
敵人要重新奪回民權門陣地,阻止我二梯隊跟進,敵人縱深炮火上百發地傾瀉在民權門內外,封鎖通道,配合正面敵人反撲。
184個人的“尖刀連”,占領民權門后,就剩下20個人了,164個人都倒在民權門的雪地上。
由于二梯隊沒有及時上來,這20個人能否守住民權門陣地?陣地是用164個人的生命和鮮血奪取的,如果陣地失守,不但164個人的生命和鮮血白白付出,再奪取民權門,就不止164人了,要成倍地付出。
鄒致成在信上說:劉杰的機槍在打退敵人反撲中,起到重要作用。一次次把敵人反撲打下去。是張春林、江發谷給劉杰壓子彈。劉杰連續打壞了三挺機槍。就在這時,少數敵人已沖上陣地,敵人抱住二排長王春田的腰,他同敵人從土坡上滾到交通壕,被七班長楊得禮用爆破筒把敵人打死。在左邊碉堡里的楊景友、孫國臣聽劉杰的機槍不響了,他們爬過交通壕,把敵人丟下的機槍、子彈送給劉杰,劉杰的機槍又響了,敵人被打下去。
二排長王春田是一連唯一的指揮員,連長、指導員、一排長負了重傷,三排長陣亡。王春田看到七班副李金耀負重傷仍堅持戰斗,他命令一個戰士把他背進碉堡。李金耀說:“排長,我還能爬,讓沒有負傷的同志留在陣地上。”王春田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他感謝李金耀,因為陣地上多一人就是一份抵抗敵人反撲的力量。他看著李金耀吃力地爬進碉堡里。
副營長張金會帶著二連、三連上來后,向敵人反擊,劉杰隨著副營長進入王串場。
鄒致成同志來信說:進入王串場后,遇到一個營的敵人反撲,機槍射手李和負重傷,機槍被炸壞,在危急時刻,張金會副營長抓住劉杰唯一的一挺機槍,他給壓子彈,打退敵人反撲。
張金會同志的證明里寫道:……50多年了,劉杰這個名字我是有印象的,他是立三大功榮獲毛澤東獎章的。
張金會同志在病中,為了給劉杰同志寫證明,請醫生給他打了針。這么深厚的感情,這對在那場血戰時還沒有出生的人來說,是體會不到的。
四、碉堡今昔
團指揮所隨二梯隊進入民權門突破口,我是在衛生員小杜的指揮下,隨團指揮所進入突破口的。小杜讓我臥倒我就臥倒,讓我快跑我就快跑,一定按著他的路線跑,否則就可能踩上地雷。
子彈密集地射在交通壕上,炮彈帶著尾音連續爆炸,有幾發落在交通壕里,把敵人的尸體肢解拋在空中。
我跟小杜進入敵人交通壕,交通壕里堆滿了敵人的尸體和沒有斷氣的傷兵,踏上去軟綿綿的,有的還在叫喚,誰也不顧那喊叫聲,照常踏著跑過去。
團指揮所進入被炸毀的敵人碉堡里,碉堡里敵人埋了顆地雷,沒有時間起雷,團長命令通信員守著以免踩響。通信員開始是站在地雷旁,由于二梯隊的進入,碉堡里人越來越多,通信員蹲在地雷旁,后來他坐在地上,地雷在他兩腿之間。因為進入突破口后就沒有交通壕了,從護城河到碉堡是一站,誰都要在碉堡里喘口氣,碉堡里過路的人越來越多,通信員急的大罵。不管通信員如何罵,出入的人照常擁擠,因為外面的子彈和炮彈的爆炸太密集了。
2000年我到天津,乘出租汽車來到民權門,尋找那場血戰的遺跡。戰爭的痕跡已蕩然無存了,水深八尺,寬兩丈的護城河被寬敞、筆直的柏油馬路代替,那個埋著地雷的碉堡不見了,在它的遺址上是座閃著霓虹燈的酒樓,里面傳出的聲音不再是通信員的罵聲,而是架子鼓和男女青年的歡笑聲。
我問出租汽車司機:“你知道這里有過一場血戰嗎?”
他反問:“嘛血戰?”
是的,沒有人記得那場血戰了,那是昨天的事,是往事。昨天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天津市民權門綜合批發市場”這條橫幅是民權門唯一的標志,里面不再是碉堡,也不再是敵人的隱蔽部了,而是繁華的商業小街。50年前這里是敵人的隱蔽部,上百條電話線從這里拉出,一連沖進去后,有的敵人被打死,有的被俘,桌子上堆著酒瓶和罐頭,留聲機還在轉,唱片被戰士一槍打碎,留聲機也停轉了。
五、戰后評功
戰斗結束后,部隊在王慶坨召開表彰大會,師長把一面寫著“鋼刀連”的獎旗授給一連,命名一連為“鋼刀連”。
民權門之戰,傷亡之大,功績之顯著,在一連的連史上是史無前例的。在評功會上,20個幸存者中,有18個人分別立了一大功、兩大功、三大功。立三大功榮獲毛澤東獎章的六名,在隊的有楊景友、劉杰;陣亡的:李銀根、鐘汝彪;負傷住院的:李和、孫國臣。兩個人沒有立功,一名是文書鄒致成,他因忙于上報材料沒有參加評功,另一名是王永潤,他沖到民權門后,看到和自己終日生活在一起的戰友倒在雪地上一片,他不顧一切地沖入敵群,在他換沖鋒槍梭子時,被敵人按倒了,二梯隊上來后,敵人逃跑時把他丟下。對王永潤是否立功有爭論,有的同志認為他是孤膽英雄,有的同志認為他被俘不能參加評功。
王永潤在鄒致成心目中,是孤膽英雄,他在遼西會戰時和副排長兩個人抓了300名俘虜,他的衣領上被子彈穿了兩個彈孔。
王永潤沒有立功,他背著沉重的被俘包袱,沉默寡言地跟隨連隊過了長江,在衡寶戰役中英勇犧牲了。
張德富是一連戰后的指導員,是劉杰入黨介紹人,他證明劉杰立三大功,榮獲毛澤東獎章。
鄒致成同志來信說:我同劉杰無親無故,同他斷絕聯系50多年,出于戰友的情分,本著對歷史、對組織、對個人負責的慎重態度,我寫了兩份證明,一份寄給老部隊政治處,一份通過老首長房揚達轉給軍里。(房原一營營長后升為副軍長離休)
房揚達同志為了解決劉杰的問題,給原在某團工作的老同志分別寫了信,同時給某團的老政委李繼宗和原師的組織科長魯挺同志也寫了信、通了電話。李繼宗在電話中對魯挺同志說:讓我簽字證明,我簽字。
為什么劉杰的問題得不到解決,問題在哪里?
因為軍、師、團、連史上沒有查到劉杰立功受獎的記載,不被承認。劉杰是否參戰,因為軍師團連史上也沒有他參戰的記載,所以尚存懷疑。
一名戰士是否參戰,任何時代的歷史也不可能記載,同戰壕的戰友證明了,還不被承認,那么,這名戰士全身是嘴也無處去說。反過來說,軍師團連史上的英雄人物也有“張冠李戴”的。如,李銀根誤為姓鐘,孫國臣誤為姓楊。在連史里記載著,民權門戰斗中涌現出了八位立三大功的戰斗英雄,他們是:叢德瑞、張中富、楊青林、楊景友、陳印、李和、楊〔孫〕國臣。(注:缺一人)這八名戰斗英雄里,且不說有沒有劉杰,其中有兩名根本沒有參加民權門戰斗。楊青林在1947年羊山子戰斗中就犧牲了,叢德瑞在進關前就離開連隊,可是連史里仍然記載他們是民權門的戰斗英雄。
這個團的檔案材料,在衡寶戰役中突圍時已經燒毀了,現在的檔案材料是后來老同志們追記的。
六、劉杰真人
劉杰不是他的名字,是本鄉地主兒子的名字,他也不姓劉,他從小給地主看牛,做長工。1946年地主買通了國民黨鄉公所,把他頂替地主兒子劉杰抓了壯丁。1950年在軍校恢復原名———張大吉。他1948年解放入伍,在我們黨的教育下,很快提高了覺悟,認清了國民黨反動派是大地主、大惡霸的代表,所以,他在戰斗中積極勇敢,沉著頑強。
張大吉同志回鄉后,誰也不知道他是榮獲毛澤東獎章的戰斗英雄,他離開醫院攜帶的檔案里,沒有一筆他立功的記載。
他年老多病,后遺癥隨著年齡越來越重。大兒子患病九年病故,為兒子治病欠債累累。女兒又淹死。兒子留下的孩子要他撫養,他生活在貧困線上。
21個月后,在軍首長的關懷下,張大吉的問題終于解決了。如果軍首長不過問此事,張大吉的問題是解決不了的。(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