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正想著去協和醫院探望小韋(君宜),不料卻接到她病逝的噩耗,我頓時鼻酸淚下,萬分遺憾沒能與她作最后的訣別。她女兒團團寫的《媽媽在〈五月的鮮花〉中遠行》,我在八寶山的告別儀式上得到印證。小韋靜靜地躺在花木叢中,身體雖很瘦弱,面容平和安詳。說什么好呢?此刻已是人天兩隔,我只有在心中默念:小韋,您走好,您已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盡心盡力,我們將永遠想念您!
韋君宜同志原名魏蓁一,1934年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不久就積極參加學生救亡活動,1935年更全身心投入著名的“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在當年清華的黨員和積極分子中,她因為班級低、年齡小,人稱小魏,改名韋君宜后,變成了小韋。這個稱謂,不知怎么從清華叫到了延安,又由平山叫回到北京。也許因為解放初期,團中央很有幾位清華老同學共事,像蔣南翔、榮高棠、楊述、許立群……還有常來團中央串門又常為《中國青年》撰稿的胡喬木、于光遠等等,他們都習慣稱君宜同志為小韋,團中央和《中國青年》的同志也跟著稱她為小韋,連剛從團校分配來的小青年也沒大沒小,不例外。小韋對此不以為忤,總是微笑答應。不過那時候也不興稱官銜,叫人××部長、書記什么的,聽著別扭,還覺得俗。
那時候沒有現在這么等級分明,1949年開國大典,天安門還沒搭建觀禮臺,小韋雖說是延安來的老干部、《中國青年》的頭兒,也跟著大伙一塊游行到天安門。下午三點開會,老早就得進場,小韋墊張報紙坐在地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當毛主席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小韋和大伙一樣,歡呼跳躍,眼里閃著淚光,想是思念那些犧牲的戰友不能共享此刻的歡樂。
小韋和他的愛人楊述,是一對工作狂。很少見他倆悠閑地散散步,也幾乎不記得小韋曾抱抱或逗逗孩子。也許是太忙,她顧不上修邊幅,生活上馬馬虎虎。有時鈕子扣錯了眼,列寧裝的腰帶又不注意打結,往往一頭挺短,另一頭長長的。大家說,從小韋身上,看不出一點30年代闊小姐的影子。
她平易近人,面帶微笑,不愛多說話,可一旦說起話來,速度很快,大家開玩笑,說她說話不帶標點符號,若不認真抓緊聽,很可能趕不上趟。她的字也很特別,不知學的什么體,散散的,就像幾根火柴棍搭起來的。《中國青年》的小青年捉摸著這種字寫起來準很費勁,可在小韋筆下,嗖嗖地一行又一行,一篇又一篇,很快。
她才思敏捷,落筆成章,是一把有名的快手。團中央、《中國青年》有什么急活兒,由她救場的次數不少。1952年《中國青年》原已約定社外幾位同志寫稿,借紀念“一二·九”談談知識分子與工農結合,臨時卻一篇也來不了。怎么辦?只有小韋親自動手,偏偏她又在生病,最后決定請她講述我記錄整理。我去小韋宿舍聽她講了一個下午,她大概頭痛得厲害,腦門上扎著頭巾,談話中又緊勒了幾次。由于她已打好腹稿,條理清楚,我整理起來并不費勁,當晚即整畢送她過目,她略加修改潤色,立即發排,題為《“一二·九”的道路》,筆名蕭文蘭。
她從不打官腔、唱高調,不說套話,作文沒有一點八股味。改稿認真細致,效果奇佳。一篇普普通通的稿子,經她三勾兩劃,刪刪改改,品味大大提高。年輕人佩服又喜歡,常到負責編務的老趙那里求閱小韋的改稿,當作最好的學習。
1950年團中央組團前往蘇聯學習,小韋的任務是重點學習團的宣傳工作經驗,《共青團真理報》和《少先隊真理報》的經驗,為團中央籌辦團報、隊報作準備。她回來傳達,全面扼要又活潑風趣,聽者似乎也跟著上了一趟蘇聯。她學習人家經驗不忘結合我國實際,沒有人云亦云,沒有當時很流行的那種盲目“一邊倒”。
團中央宣傳部副科長吳小武,筆名蕭也牧,妻子是位勞動模范,他以他們夫妻為生活原型,寫了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在《人民文學》上發表。有關方面認為小說丑化了工農干部,作者立場觀點思想感情大有問題,要所在單位批評教育,肅清影響,于是有了團中央宣傳部批評《我們夫婦之間》的作品討論會。大家熱烈發言,上綱上線,好不痛快;小韋的講話卻沒了平時機關槍似的速度,且幾次將言而囁嚅。吳小武會下對幾個被他視為知己的小青年說:別看你們萬炮轟鳴,我不怕;小韋講理,我服。實際上小韋不止以理服人,在生活上也很關心他。剛進城那會兒,中央青委幾十口人全擠在東長安街的一個小樓上,小韋等硬是在頂層擠出一小間房給吳小武夫婦居住。
我與小韋比較親近,不僅因為我曾是她麾下的一個兵,還因為她是我愛人蔣南翔的老戰友,我從南翔那里聽說許多他們這一代人的故事,深受教育。到后來,南翔和小韋先后住進醫院,我又成了他們之間互通音訊的聯絡員。
小韋是南翔發展的一名共青團員。1934年秋,她入清華不久就參加了“現代座談會”,與南翔同編在哲學組,一塊兒學習辯證法唯物論。“現代座談會”解散后,又由進步女生頭頭韋毓梅(孫蘭)編入女生小組,每周一次上南翔宿舍討論時事,學習華崗的《中國大革命史》。小韋對南翔的印象是“永遠藍布大褂,一丁點兒青年的活潑勁也沒有”,這倒使她打消了對男同學的芥蒂和戒心,開始自在地和男同學談話。后來發現南翔雖沉默靜謐,還是位循循善誘的兄長。1935年南翔通過競選,擔任《清華周刊》總編輯,小韋和姚依林、楊述等參加編輯。那時女生積極分子的隊伍日漸擴大,已由韋毓梅獨立主持女生工作了;“一二·九”時全成了運動的骨干。
1936年2月29日,小韋和同志們經歷了“一二·九”運動中規模最大、斗爭最激烈的反逮捕斗爭。這天拂曉,500多名憲兵、警察、保安隊突然侵入校園搜捕共產黨員。南翔被首先逮捕,先關押在工字廳,又轉到西校門警衛室,綁在床架上。接著方左英、姚依林被推了進來。小韋隨著幾百名同學喊著口號,勇猛地沖向西校門,有人踢開警衛室的門,蜂擁向前,將三名被捕同學救了出來。幾個看守的憲警持槍威脅,看看勢不可擋,拖著槍溜了。另有許多同學趕到西校門外,把等待裝載被捕同學的七八輛卡車砸爛。
這下惹了大禍,晚上,宋哲元出動三千軍警武裝包圍清華園。由于黨支部事先作了部署,可能上黑名單的骨干已經躲開:黃誠、姚依林等躲在馮友蘭教授家,小韋和韋毓梅、王作民等女同學躲在朱自清教授家,還有躲在聞一多等教授家的。南翔則在二院食堂工友的掩護下化裝成炊事員脫逃。夜晚,全校熄燈,絕大多數同學集中在體育館籃球場,憲警摸黑搜捕,各宿舍空無人影。天快亮時,摸到體育館,才發現大批學生,胡亂抓走20多位同學,后由學校營救釋回,想抓的人一個也未抓到。
小韋在校與經濟系同學孫世實相愛,孫是中央大學著名社會學教授孫本文之子,為清華的學聯代表、北平學聯黨團成員之一。1937年“七七”事變,平津淪陷,他和小韋撤退到湖北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38年春,在武漢召開第二次全國學聯代表大會以后,南翔和孫世實同在武漢全國學聯工作,并一同住在漢口華商街保和里。1938年武漢撤退時,孫世實在震動全國的新升輪慘案中遇難。他那時任湖北青委書記兼湖北民先隊長,受湖北省委錢瑛同志委托,在旅途中照顧身患重病的原燕京大學支部負責人李聲簧同志。當日機來襲,他找到一塊大木板,將李聲簧放到木板上漂走,使李得以脫險,而自己在空襲中犧牲,年僅20歲。同志們聞訊都很悲痛,深愛孫世實的小韋甚至痛不欲生。多年以后,南翔還記得小韋寫的那首痛悼孫世實的詩。
小韋撤退到重慶,仍在不能自已的深切悲痛之中,難過得不想活。黨組織批評她“小布爾喬亞”,又怕她真的自殺,把她交給當年清華的女同學王作民照管。后來,決定讓她到成都找關系去延安。楊述的母親恰巧在成都,她是抗戰初期在獨生子的反復勸說和動員下,放棄江蘇淮安老家的土地財產奔往武漢參加革命后撤到四川的。盡管楊述那時對小韋還只是同志式的關切,這位革命的母親竟把小韋當成兒子的未婚妻熱情接待,愛護有加。老太太居然對小韋的詩瑯瑯上口,又每天為她叫小籠包子當早點,令小韋哭笑不得,她給王作民寫信說:漏屋又逢連夜雨,破船偏遇頂頭風。
小韋與楊述相愛并結婚是幾年以后的事。楊述在清華與小韋同年級,是位熱情奔放的人,上中學時就參加了革命。他熟讀馬列,誨人不倦,下筆萬言,喜歡爭辯,信仰幾乎代替了思想,熱愛工作到了癡迷的程度,生活小節,不屑一顧。他原名楊德基,因好談馬列,被人笑稱楊德斯基。
楊述“毀家紓難”,動員母親將全部家產獻給了革命事業,然而就是這么一位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革命的同志,1943年在延安的搶救(失足者)運動中,卻被“搶”成“特務”。實際也不只楊述,由于群眾斗爭大會的大轟大嗡,強迫“坦白”,強迫“反省”和“逼、供、信”,亂咬亂說,大多數從外邊投奔延安的知識青年,包括在外邊出生入死的青年被“搶”成了“特務”或有“特務”嫌疑。楊述想不通,從綏德奔往延安向南翔求救。南翔當時在中央青委主持機關工作,因為對搶救運動質疑,境況岌岌可危。他只能告訴楊述,他已向劉少奇同志反映:把“一二·九”運動也說成是國民黨的紅旗政策,太不像話了,少奇同志也同意南翔意見。他沒敢告訴楊述,有的領導認為,既然國民黨于1935年起已在全國實行黨化教育,所有那時以后來邊區的知識分子都有問題。
幸虧搶救運動自7月開始,“搶”到10月,元氣大傷,無法進行下去,毛主席脫帽道歉,運動收場。小韋為“搶救”事憤憤然,對南翔說“千古奇冤啊”!南翔安慰她:“三月奇冤吧”。問題是仍然肯定成績,不認真反思,很難避免錯誤重演。南翔以實事求是對黨負責的精神,寫了詳細的《關于搶救運動的意見書》,對1943年從延安開始的內部肅反所采取的“搶救運動”的做法,提出了原則否定的意見。意見書是寫給少奇同志并報中央的,送達中央后如石沉大海,沒有結果,卻從此背上一個“攻擊中央審干九條方針”的嚴重錯誤,直到“文革”結束后,1985年中央組織部為南翔徹底平反,才具體明確他1945年3月向黨中央寫的《關于搶救運動的意見書》,指出“搶救運動”中的偏差,并在黨的“七大”小組會上作了發言,“這在黨的生活中是正常的,不但符合組織原則,而且內容也是實事求是的”。
1949年1月南翔回到北平,重與楊述、小韋相聚中央青委,一起工作。1952年起,他們先后從青年團系統“畢業”,分赴不同的崗位工作,但幾十年來,彼此之間始終保持誠摯的友誼。
南翔說過:幾十年風風雨雨,小韋仍保持著少年時代的純潔,沒有一點點黨內世故,難得啊!又稱贊小韋敏銳,像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通訊《在橋梁的工地上》所反映的那些問題,小韋早有察覺,并深以為憂,與南翔交換過意見。80年代初,報刊登載悼念文章較多,南翔印象最深的是小韋寫的《悼楊述》,一個活生生的楊述,躍然紙上。南翔說小韋作文之所以動人,是因為情真,徹骨之痛啊!
1983年,為迎接臨近的“一二·九”運動50周年紀念,中央黨校黨史研究班經中共中央書記處批準設立,由時任中央黨校第一副校長的南翔牽頭,何禮、葉方等同志具體負責。研究班的任務是組織力量編寫一本“一二·九”運動的簡要歷史。全國各地的“一二·九”運動骨干,被請到了中央黨校黨史研究班,參加座談系統討論,沒能來的,有人上門訪談,并派出專人去中央檔案館、北京圖書館及各有關單位調查研究,收集資料。
經過緊張忙碌的兩年,各組寫出了初稿。要把這互不連貫、風格迥異的幾十萬字編成一本書談何容易,其中有的篇章只是一些素材,需要重寫。誰來負責全書的文字統一加工和定稿,難題擺到了南翔面前。他考慮主要撰稿人既要熟悉運動,又需具有較強的文字能力,這一重任恐非請小韋擔負不可,就怕她那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工作繁多,忙不過來。他請來小韋商量,沒想到小韋慨然應允,并立即動手撰寫,沒日沒夜。遇到有爭議問題,就來和南翔商量。
由于多種原因,《史要》未能趕在1985年“一二·九”運動50周年與讀者見面,但在全國主要報刊發表了它的一些重要篇章,得到好評。
1986年1月下旬,南翔以心肌梗塞入住北京醫院治療。4月,聽說小韋患腦溢血導致右肢癱瘓,南翔淚水盈眶,喟然長嘆:“小韋是累倒的,我害了小韋。”當時協和病床緊張,好像連急診觀察室都沒有床位,南翔趕快打電話向衛生部崔月犁部長求援,請他無論如何幫助小韋住進醫院。又派我去醫院看望小韋,要她安心靜養,不問其余。《史要》未完成的一小部分,擬請黃秋耘同志來完成。小韋欣然表示贊同。
不久,《“一二·九”運動史要》正式出版,彭真為該書封面題簽。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書,是偉大的“一二·九”運動半個世紀以來的初次全面綜合,收集和保存了不少第一手的珍貴資料,是可以傳世的。書的最后一章“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列有一長串抗日戰爭中獻出了生命的“一二·九”戰士的名單,還極不完整。他們犧牲的時候,最年輕的只有20歲,最年長的也不超過30歲。南翔拿到樣書感慨萬千,連說“小韋功不可沒”,要我立即送去兩冊,讓她先睹為快。
小韋經過一段治療,回家休養悉心鍛煉,居然恢復到能夠拄杖行步。而南翔心臟病情緩解,卻又發現了胃癌晚期。化療以后,人變得非常虛弱,老朋友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都很沉重,一個個前來探視。1988年3月,小韋拄著拐杖,由女兒楊團陪著來了。南翔見小韋恢復得不錯,很感寬慰。他說:我們的書總算出了。你的擔子還很重,還有許多東西該寫。他們又談到了楊學誠、韋毓梅、孫世實……這是小韋康復后,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的訣別。一個多月后,南翔與世長辭。小韋很快派人送來她寫的挽詞:
老蔣/你走了/我覺得空落落的
我們這一代/空落落的/都走了
慢點走吧/我們唱著
同學們大家起來/高視闊步走來
你應舉起你沉思的筆/站在中排
我們所有的人/都和你同在
你在這里/你在我們中間
老蔣/我不哭
因為“一二·九”精神
在這里/在你身上/活著在
你所發展的共青團員
小魏(韋君宜)
我將小韋的挽詞,還有南翔剛出版而不及一閱的《黨校教育正規化的探索和實踐》一書,放在他的胸前,同遺體一起火化。
南翔去世前不久,請人將他1945年春在延安寫的《關于搶救運動的意見書》交給《中共黨史研究》發表。南翔去世后,我給小韋送去載有該文的那期《中共黨史研究》,她當時正在奮力筆耕。沒想到第二年竟又患腦血栓再度入院。我最后一次去醫院探望,她已插了鼻飼管,戴著氧氣罩,但神志還很清楚,護士把我帶到床前,問小韋:“認識嗎?”小韋點點頭,艱難地說:“蕭光——”那是我入解放區后使用的名字,我差點掉下淚來。
而今,小韋已在音樂聲中遠行而去,我寧肯相信人死后有知是真的,讓無愧于時代和人民的“一二·九”兒女在另一個世界相聚,繼續他們五月鮮花的歌唱。(責任編輯 舒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