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年前(1998年7月),我曾在本刊發表一文,題為《文化發展方向要不要強調民主》,副題為《延安時期毛澤東、張聞天在這個問題上的歧見》。文長難引,但此處還得點一下題,以下方能著筆。文中指出,毛在張之前先發表了兩次的《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中國當前及今后文化發展道路是沿著“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方向前進(此文發表于1940年2月20日延安《解放》雜志)。張在作了大會報告的三個多月后,即同年4月20日,也在《解放》雜志上把報告全文發表了,題作《抗戰以來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任務》,文中提出今后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道路,是沿著“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方向前進。我在文中說:“59年后的今天來看這個問題,這似乎不是偶然行文的不同,而是兩種原則上頗為不同的兩個發展方向的問題。”還說:“事實上,毛澤東在文化發展方向問題上,對‘民主的’這個要點的無視,是終其一生都未改變過的,尤其是最后10年,他反復強調的,始終是專政。這是他個人的不幸,更是中華民族的大不幸。”該文更提出,“歷史將愈來愈證明張聞天的這個提法的重要性,和它在今后持久的生命力。”
此文發表已近四年了,有何反應,我不知道。但今年四月出現了一篇批判我的文章,題名《對毛澤東新民主主義文化思想的一點辯證》,作者辛巖(載《高校理論戰線》2002年第四期)。文中批評了我的觀點,但沒有點人名,也未指明文章的出處。經友人查明該文所用引文是來自拙文,才弄清楚是批判我的文章。
批判文說:“近年來,有的論者對毛澤東的這篇文章(指《新民主主義論》),尤其是其中的新民主主義文化思想,提出了嚴重的指責,說毛澤東對民主問題‘采取了回避的態度’,他所主張的是‘不要或沒有民主方向的文化路線’”!“他說(他,指曾):張提出的今后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道路,是沿著‘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方向前進”。“這似乎不是偶然行文的不同,而是原則上頗為不同的兩個發展方向的問題”!評曾文畫龍點睛之處是結尾的話:“斷章取義,采取‘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方法,貿然得出毛澤東、張聞天在進行文化問題上的兩種方向的斗爭(即兩條路線的斗爭)這樣嚴重的政治結論。這種態度是不嚴肅的、不科學的,這種學風是不是應當提倡,難道不值得深長思之嗎?”
這段結論的一些語言,恐怕有些同志還很熟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出自打倒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廬山會議;而“難道不值得深長思之嗎?”則是出自打倒劉少奇的《我的一張大字報》上。信手拈來,都是國粹,它的效果恐怕不會太好的。
這篇批判文章的一條最硬的材料和理由,是說1939年12月13日在張聞天主持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看來是專門討論即將召開的邊區文代會的會議),該文據現在的《毛澤東年譜》的一段記載,毛在會上提出:“新文化用下面四大口號為好:民族化(包括舊形式),民主化(包括統一戰線),科學化(包括各種科學),大眾化(魯迅提出的口號,我們需要的)。”這件歷史檔案材料,確實很重要,說明毛在內部會議上確曾十分明確地一度講過或歸納出過有“民主的”特點的四化,而不是后來刪去了“民主的”特點的三化。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
那么,這一段引文說明了什么呢?它十分明白地說明了:
第一,包括“民主的”方向在內的“四化”是對的,毛開始在內部不但是贊成的,而且有可能是由他歸納而成的。
第二,過了四五十天,經過毛鄭重重新考慮后,由毛獨自一人刪去了“民主的”特點,把“四化”變成了沒有“民主的”“三化”,而不顧會議上的共識。現在有人說,這樣砍正好。
第三,張聞天十分清楚“四化”方向是政治局討論后的共識,也即政治局的決定(它可能沒有采用決議的形式),因此,他作的是有“民主的”這個特點的“四化”方向報告,并在毛《新民主主義論》的“三化”長文發表50天以后,仍毫不遲疑地按照政治局的共識,即包括具有“民主的”特點的“四化”方向的報告全文照樣發表。
毛為什么要如此不顧政治局的、并且他本人歸納過的“四化”特點中,毅然刪去“民主化”的特點呢?這不必去推測,中國話叫事實勝于雄辯。這里什么也不需要辯,是毛個人無條件地改變了政治局對中華民族新文化發展方向的共識。那么,現在我們是否應以毛個人堅持的、解放后奉為唯一合法的“三化”說為根據呢?這里用斯大林行文中強有力的話來說便是,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政治局的共識錯了,要么是毛的這個個人修改不妥當。批評文既然強調只有毛的個人修改才是對的,當然就是說政治局達成的“四化”方向的共識是錯了。這是根本不需要“深長思之”,是人人都可判斷的。
“民主化”是要建設現代國家最首要的前提和特征。那些沒有民主化的、歷史上具有當時相對高或很高的科技與生產能力的國家,如納粹德國、軍國主義的日本、極端專制主義的前蘇聯,小到如構筑了50萬座地堡的霍查的阿爾巴尼亞都一律垮了,而且垮的很慘。在這樣無情但是公正的歷史事實面前,民主化難道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嗎?沒有民主化,國家最終會得到一個什么可怕可悲的結果,歷史老人已做了公正結論,難道還有什么不明白嗎?
二
但是,最近也有文章,講的比我更具體、更徹底、更明確。
《黨的文獻》雜志2002年第3期上發表了一篇人民大學副教授劉輝(女)、教授黃興濤的《新民主主義文化綱領的再認識》,是完全認為應該采用有“民主的”特征的“四化”論,而不應該采用沒有“民主的”特征的“三化”論的。旗幟鮮明,論證豐富,不是我1998年7月發表的上述這篇淺薄文章所能比擬的。兩教授都是6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年齡比我的一半還差幾歲,我自然趕不上他們的勇氣。江澤民同志號召全國全黨都應該在一切方面“與時俱進”,我看人大這兩位教授就是敢于在重大問題上與時俱進的。
兩位教授的文章不短,但沒有空話,此處只能略加征引。
該文說:
“長期以來,無論是史學界還是哲學界,在提到新民主主義文化綱領的時候,都習慣于使用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那一眾所周知的表述,即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但實際上,在1942年以前,這一提法不僅在延安文化界,而且在中共高層領導人內部都遠非像后來那樣權威。相反,當時還存在過,確切地說還曾流行過一種更值得重視、但后來卻長期被忽視的提法。那就是‘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
“從內容上說,直接凸顯對‘民主’文化和‘民主’精神的追求,乃是新民主主義思想體系內在的和本質的需要。既然名之為‘民主主義’的文化,無論是舊民主主義的還是新民主主義的文化,都不能不格外突出‘民主’的內涵。這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在民主革命時期,封建主義的遺毒還十分嚴重,反封建的任務還極其艱巨的時候,就更應如此。”
他們這篇文章還提出了“大眾化”不能代替“民主化”的理由。它說:
“在毛澤東看來,新民主主義文化‘是大眾的,因而即是民主的’,他以‘大眾化’包容和取代了‘民主化’……但是,‘大眾化’和‘民主化’畢竟不是一回事,簡單的以前者來包容或代替后者,仍是不太恰當的。在這方面,張聞天的有關表述較為清晰和嚴謹。”“仔細品味他(指張聞天——引者)的概述,不難發現,在‘大眾化’與‘民主化’之間,實是既有聯系,也有區別。像主張個性解放,爭取思想、言論、結社、集會和出版自由等方面的內容,就是‘大眾化’的概括所難以涵蓋的。另外,如果沒有真正民主的思想、制度和民主的生活和作風作基礎,所謂‘大眾化’,就很可能無法擺脫‘封建化’的命運;同時,這種‘大眾化’還極容易走向自己的反面,掉進‘專制化’的陷阱。‘文化大革命’的慘痛悲劇,早已深刻地證明了這一點。”
我覺得上引的這段話是極重要的,沒有進步內容、民主內容的大眾化、通俗化或民間形式,就常常會為極其腐敗的封建糟粕所占領。我還有點印象,就在1940年2月召開邊區文代會后不久,在當時的大后方,以重慶為中心的進步文化界內部,發生過一次關于文藝的“民間形式”問題爭論。爭論的一方似乎是以胡風先生為首,他們有些什么意見,是否錯誤,我已記不得,但我有個印象,他們反對盲目崇拜“民間形式”,認為過去及現有的“民間形式”的東西,有很多都是封建的、落后的、迷信的、淫蕩的等等,內容并不進步,對它們不能盲目肯定。這實際上就是在討論表現形式的大眾化問題。胡風先生一派人在這個問題上有些什么錯誤我不清楚,但我覺得他們的這項意見卻是對的,所以印象極深。以今日而論,“文革”結束以來,小說上兩個最大的“大眾化”派,一是臺灣傳來的一大堆“言情小說”,一是香港來的更一大堆武俠小說,這對中國的現代化、民主化,以及人們的文學修養、道德情操、增廣見聞……哪一樣有多少幫助呢?它們一點也不具有多少先進性,盡管它們是相當大眾化的。我較多地看過的是一些翻譯的推理小說,太費腦筋了,又是犯罪教科書,但那也是相當大眾化的(我得聲明,對福爾摩斯偵探案無犯罪教科書之感)。所以,我明確地感到,要以“大眾化”來代替“民主化”,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上述這兩位教授的文章,還舉了好多例子,說明即使在解放區,人們也并未通用“三化”說,而多是用包括“民主化”在內的“四化”說。他們的例子太多,此處只能轉引一點。1940年2月延安邊區文代會的宣言就是用的包括“民主化”在內的“四化”說;甚至在1945年8月晉察冀邊區政府公布的《施政要端》,其中的文化教育政策也是“實行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教育政策”,直到1946年該區出版的《抗戰時期邊區教育建設》一書,在解釋該區的文教工作方針時,仍然是“民族、民主、科學、大眾的文化教育方針”。可見,在解放區,在抗戰勝利后,也還并未統一于“三化”之說,而且這些都是官方的法令。鄧小平同志第二年在太行傳達文化工作方向時,也非常正式地用的“四化”說,而且特別指明是“洛甫同志”提出的。可見小平同志是用心選擇過,并且至終堅持“四化”說的。我可證明,兩位教授說的是對的,即使在延安,口頭上也大多用“四化”說,寫文如不作征引,也習慣于“四化”說。
這兩位教授的結論是:
“我們以為,無論是在表達新民主主義文化實質的準確性方面,還是在體現當時中國共產黨人集體智慧的共識方面,它(指張聞天的‘四化’說)都明顯較前一種提法(指毛澤東的‘三化’說——引者)要更為貼切和完善。因此,今后在論述新民主主義文化綱領的時候,似應該采用后一種提法(指包含民主化在內的、張聞天闡發的‘四化’說)”。
我堅決贊成這兩位教授的意見,這里明確點明“四化”論是中共的“集體智慧”。我以為,今后強調科教興國的時候,如果不強調“民主化”,怎么能取得科學技術的飛速進步呢。而且,在1939年12月那次政治局專門討論文化工作方向的會議上,顯然,“四化”問題是取得了政治局全體成員的共識的,那是政治局的決定。事后作出重大改變是毛澤東個人未遵行集體領導的、包括他自己也曾同意過的共同決定,而不是集體的決定犯了錯誤。毛的修改是同我國當時及今后文教科技工作的要求不能適應的。因此,我堅決贊成這兩位教授的意見,應當恢復當年政治局兩次會議(另一次會議見下節)的共識,也即由毛澤東一度接受的“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方向的提法。這不是砍旗,這才是真正的舉旗。對于轉眼就由毛澤東改變了本人剛剛明確贊成過、高舉過的共同正確決定,我們現在絕不應該繼續采用“一句頂一萬句”那樣的盲從辦法了。這種態度根本上也不符合江澤民總書記非常正確的“三個代表”的號召,沒有民主要求、民主特點的文化總路線,它的“先進”之處在哪里呢?
三
延安時黨中央政治局討論文化工作方向問題的會議,看來不止一次。張培森盡十余年之力編纂的《張聞天年譜》,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書,它的重要意義遠不限于研究張聞天本人,而更重要的是該書相當多地反映了1934——1936年以至于1937、1938年時期黨中央最高層的最重要活動。而且這些資料大都是經過細密考證,采用原始檔案資料編纂而成的。承編者不棄,我是在原稿時被征求意見者之一,看后確實大吃一驚。原來這位后來不再提起的曾擔任了幾年總書記的人并不是掛名,他自己也不是尸位素餐,幾年間僅僅由他個人或與毛共同署名發出指示工作的電報就有幾百件之多,其中不少是用“洛毛”連署的指示電。這年譜中就記載了1939年8月23—24日,中央政治局也曾開會研究過文藝工作的方向問題。上述人民大學兩教授文章也引用過這個資料。由于是張聞天的年譜,編者不可能全面反映這件事,但也介紹了一些重要情況。參加會議的人有毛澤東、張聞天、康生、陳云、王明、王稼祥、劉少奇、周恩來、博古、鄧發、鄧小平等。看來,此時還只醞釀了“民族化、大眾化”兩個特點,會上,周恩來提出“民主化”也應在總方向之內,于是,張聞天立即響應,發言說:“文藝問題我們的方向是民族化、大眾化,恩來同志提出民主化是對的。”看來,政治局開始還只是討論“文藝”問題,所以:第一,科學化問題在1939年8月時尚未提出;第二,文藝工作的方向中應該有“民主化”的方向,是周恩來第一個提出,張聞天立即予以響應的。因此,在三個多月后,即12月13日政治局另一次討論整個“文化”工作的方向問題時,自然而然就是在已有的民族的、民主的、大眾的三個口號之外,再加科學的口號。這是十分正確的、自然而然地發展形成的。所以,毛澤東決然刪去民主的這一特征,是他個人推翻了他本人也參與過的兩次政治局會議制定的共識。這個行動顯然不能說是正確的,更不是先進的,決然無可維護。今天我們如果仍然要無條件維護他的這個個人決定,無異于維護毛澤東從來就有不加說明地任意推翻政治局兩次會議的共識或決定的權力。今天在我們的黨和國家特別需要民主化的時候,如果我們仍然堅持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幾十年那樣無條件維護個人崇拜和領袖的特權的話,我們的國家還有民主化的希望嗎?毛澤東大筆一揮,刪掉了“民主的”特點。但是誰有這個特權呢?別人有嗎?毛澤東又歷來強調“民主只是一種手段”。這個提法是無法令人接受的。民主是廣大人民不可一日或缺的權利。所謂“手段”之說,即一切權力均在我之手,所謂“民主”,純是我手中掌握的一種手段,可多可少,可有可無,不過是一種統治方法、統治手段、統治策略而已,與人民不可剝奪的民主權利毫無關系。民主不是統治者的施舍物,而是現代國家的人民不可一日或缺的權力或權利。國家不民主化,如何能取得“三個代表”的光輝偉大的結果呢?沒有民主化的“現代化”,那叫現代化嗎?沒有民主化,能夠實現現代化嗎?民主化是現代化的前提,歐洲自15世紀文藝復興運動以來,幾個世紀完全證明了這個真理。二戰以來,一些國家的現代化成功了或有所成功,有些國家則失敗了甚至覆亡了。這些已完全證明了民主化是現代化成功的前提條件,而沒有民主化則是亡國的致命因素。
(責任編輯 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