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田家英的少年時代

很多人都知道我父親田家英是毛主席的秘書，很有才華，“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但不一定了解他早年既艱辛苦澀又充滿著求知少年的理想和浪漫的生活。

父親是四川成都人，原名曾正昌，他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全家靠祖父經(jīng)營一家小藥店生活。由于四川軍閥連年混戰(zhàn)，社會動蕩，生意一直不景氣。父親3歲那年，我的祖父去世。天資聰穎的父親，更成了祖母的寶貝，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這個小兒子身上，6歲便讓他進了私塾，后又送他進城北小學(xué)。沒有文化的祖母常常把他抱在腿上，聽他背《三字經(jīng)》、《千字文》和一些古詩詞。20世紀90年代，我在中組部保存的干部檔案中看到父親1939年在延安填寫的一份《自述》，對他在家鄉(xiāng)那段生活有這樣的描述：“我能清晰地回憶起的是我的母親，她扶著我沒有肉的肩頭，用動情的調(diào)子說：‘娃娃，要發(fā)奮做個人才好咯！’母親曾愛著我，并要我成人。當(dāng)我的大哥大嫂向她商量將來要我去做學(xué)徒的時候，母親堅決地反對了這種意見。”但是，父親9歲時祖母死了，哥嫂強令父親輟學(xué)，他當(dāng)了學(xué)徒，小小年紀便做了店鋪的“抓抓匠”。

父親自己生活孤苦，情感上更加同情受苦人。舊社會四川的叫化子不光討飯，還有討藥的，他們把討來的草藥做成藥丸，到江湖上賣了掙飯吃。父親抓藥時故意把藥撒到地上，待討藥的來了，用小簸箕掃起來倒給人家。父親還和于光遠伯伯講起他當(dāng)?shù)陠T時整治老板的事。他把從錢箱里偷錢叫做“就地取材”。辦法是把膏藥抹在竹棍上，然后用棍從錢柜的縫里伸下去，粘到錢往上提，不論硬幣紙幣都可以取出來。他在自述中說：“在我12歲，家里就不許我跨進學(xué)堂的門檻，我開始了頑童的放蕩的生活……”

父親曾做過作家夢。他一個同伴的父親叫徐昌文，見父親聰敏過人，就常把他叫到家里。父親回憶道：“是他教育了我，他使我開始用我從學(xué)校學(xué)得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知識去讀《生活周刊》和魯迅、郭沫若的文章。這樣我雖然沒有得到正規(guī)的發(fā)展，卻強烈地愛好上了新文學(xué)。能成為一個作家多好啊！”

父親少年時的一位同學(xué)，90年代曾在《巴蜀史志》撰文記述父親當(dāng)年的生活情景：“我和正昌曾在一個學(xué)校同一教室內(nèi)坐前后座位讀書，他住在城北拐棗樹街一家中藥店樓上，我住在離拐棗樹街不遠的正順街，上下學(xué)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結(jié)伴同行，有時我去到他的住處。他的學(xué)習(xí)生活條件之差是驚人的，他住的閣樓實為店中堆放藥材之處，在干枝枯葉之間僅放一木板撐起的小床，三角小桌和一矮凳而已。由于藥材干枯，易于引火，哥嫂不許他點燈，幸好小窗之前有一路燈，正昌取下窗上的一個小木板，借著透入的一線燈光，展讀深夜。以后他又找了一個舊汽油筒，把鐵筒橫放下，煤油燈放在里面，這樣就可以躺著讀書了，他每天不到三更午夜決不入睡。”

父親憧憬著當(dāng)作家的夢想，在學(xué)徒的兩年里，讀了大量的古典小說。他的同伴回憶道：“那陣我們只不過十二三歲，但不似一般少年那樣貪玩好耍，只要稍有空隙的時間，正昌就埋頭在古典小說之中，他對‘列國’、‘三國’、‘水滸’、‘紅樓’愛不釋手，惟不喜‘西游’，三讀未終而棄。”這些書大部分是從徐昌文大伯處借來的，一套《資治通鑒》也是父親在13歲那年讀完的。父親因錢少，總愛買最便宜的活頁文選，在小小的文選上，他學(xué)到不少中國著名的古詩文，直到60年代，他還一直保持讀活頁文選的習(xí)慣。

經(jīng)過大量的閱讀和自修，父親打下了一定的語文基礎(chǔ)，他在自述中寫道：“能當(dāng)一名作家多好啊，我曾這樣鼓勵自己，開始了冒險的嘗試，1934年，我的文章在一些刊物上發(fā)表了，我開始變成靠領(lǐng)取稿金為生的文乞。”1934年父親才12歲，他最早的文章發(fā)表在什么雜志上，已不得而知，有幸的是從1936年起至1937年11月他去延安前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文章，大部分保留了下來，成為我們今天了解父親那個時期心路歷程最寶貴的材料。

他在一篇題為《春》的散文中寫道：

“是春天了，我應(yīng)當(dāng)呼吸一口春日之溫暖，然而，春陽于我不是太淡漠了么？……我沒有快樂，我是用自己的眼淚給自己灌溉。憂郁的孩子，你是受過苦難和煎熬？是的，我是夜之子，在困難和煎熬里，在血和唾液里，在恐怖和黑暗里，我成長起來。”（《華西日報》1936年3月12日）

在這字里行間，流露著作者心靈深處飽嘗的世態(tài)炎涼。

父親不斷地寫，他用筆訴說著自己對生活對人生的感受?！稛簟?，《路》，《街》，《窗》，《簾》，《井》，等等：“華燈初上，我走過街和街”；“春風(fēng)用花豐潤了平原，編織成美麗的艷色，在天和地之間”；“路是人走出來的，自己走出來的路才是路”……隨著文章的不斷發(fā)表，父親所用的筆名“田家英”漸漸被讀者注意起來，人們稱贊田家英的文章流暢簡潔，如行云流水，思想活躍，意境新穎。但是有誰知道，作者僅僅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1936年，父親毅然和阻礙他讀書的哥嫂脫離了經(jīng)濟關(guān)系，靠賣文為生。這一年，他考取成都縣立一中，又回到了校園。父親比以前更加成熟，他的苦學(xué)精神，給同學(xué)留下極深的印象：那時，父親早上一碗鍋巴稀飯，兩三片泡蘿卜皮；中午或買一個小餅子，或干脆不吃飯，便一頭扎進圖書館。他的同學(xué)回憶說：“縣立中學(xué)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名為‘墨池’，每天中午12點至下午6點開放，那是家英常去的地方。館里藏有一套《萬有文庫》，家英從中選讀了英法帝俄文學(xué)名著，如《三劍客》、《茶花女》、《戰(zhàn)爭與和平》、《獵人日記》等。他一讀就是一個下午。圖書館的管理員陳先生戲稱其是小書迷，書瘋子?！保ā栋褪袷分尽?996年1期）1936年雙十二事變后，原先較為封閉的校風(fēng)為之一轉(zhuǎn)，魯迅、茅盾、巴金、葉圣陶、朱自清的作品漸在校中流傳，父親讀得如饑似渴，其中影響最深的是巴金的《家》、《春》、《秋》、《雷》、《電》幾部長篇。他在一篇題為《巴金的“家”》中寫道：讀了《家》，“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些青年的憤，是青年的奮力拼扎，想突破這狹的籠，飛向闊的天邊去，……所以我愛覺慧，他勇敢地走著一條光明的路?！保ā度A西日報》1937年8月3日）

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激情使父親異常興奮，他不滿足僅在報刊發(fā)表文章，又和兩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創(chuàng)辦同仁刊物《激光》。大家一毛兩毛地湊錢，那時候，有幾元錢就能出一期幾百份的小型刊物?？镂捏w有詩歌、散文、報告文學(xué)。父親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散文《懷念》和《手》。其中說：“自己生活在泥濘里，我在不斷掙扎著”，“有兩只黑手，一只緊緊掐著我的喉嚨，另一只蒙蔽我的眼睛，不讓我看到光明，斗爭再次失敗了，我要貯蓄我的生命力，準備做第三次斗爭?！蔽恼聫娏冶憩F(xiàn)了那一代青年追求光明的渴望。第一期刊物居然賣掉200多份?！都す狻泛笠酌渡⑽摹?，人們看到一批青年活躍在文壇上。

正當(dāng)父親憧憬文學(xué)之路的時候，抗日救亡的熱潮和風(fēng)暴改變了他的人生。1936年下半年，他加入了成都進步青年的秘密組織“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和“海燕社”，這實際是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領(lǐng)導(dǎo)的進步團體。父親在這里開始接觸馬列主義。《大眾哲學(xué)》、《從一個人看一個新世界》、《共產(chǎn)黨宣言》等書講述的一些新鮮的道理，新鮮的世界，使父親的眼界豁然開闊。要建立平等、富裕、美滿幸福的社會，只有走《共產(chǎn)黨宣言》指引的路。到延安去，做一名共產(chǎn)黨人，成了他的向往。這年3月，父親把自己的心聲融入在一篇小文中，這篇題為《苦難──答媽媽》的文字，至今讀來，仍使我為之感動。故事是通過一位雙目失明的母親和已經(jīng)投身革命的兒子的對話展開的：

“她每天撫摸孩子的頭。

‘孩子，你跟你爸爸一樣高了?！?/p>

‘有什么不一樣呢？’

‘可是，你也像你爸爸一樣，為著幸福發(fā)過愁嗎？’

‘不，完全不的。媽，我高興，媽，我告訴你：只有現(xiàn)在不幸的人，將來才會有真的幸福。媽，我高興呢！’

‘是的，我知道，每次朋友來，不都是高高興興的笑著的？孩子?！?/p>

‘對了，媽，將來的幸福做夢也臨不到現(xiàn)在過著幸福日子的人?！?/p>

兒子告訴媽將來的世界，是和花一樣的?；ǎ勥^，她永遠幻想著像花一樣香，將來的世界。

夜──把一座快要塌下的草屋包圍了。兒子在睡著。她聽到有人打門。

‘孩子，你的朋友來啦。’

兒子并不瞞怨母親，他只是對著電筒的光，對著來人，對著鋼鐵的手拷：

‘朋友’，他把手并攏著：‘來吧！’

于是，那手拷套在他的手上。門開了，他跨出門檻……

‘媽，我跟朋友走了，什么時候回來說不定，你等待著吧。有那么一天，我，也許我的朋友，會把媽媽所愛的花一樣的世界送給你。媽，你等著吧?！?/p>

月亮紅著臉，躲開這荒涼的地面……”

1937年“七七”事變后，因參加救亡活動，父親被學(xué)校開除了，這時，他追隨共產(chǎn)黨的決心已定，和幾個要好的同伴曾彥修、趙石英、何郝炬等常常聚在少城公園，悄悄商量去延安的事。幾年前，李鵬和他的夫人朱琳送給媽媽一套《延河之子》，從那本書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成都西御西街113號革命烈士趙世炎的哥哥趙世玨的宅第，竟是父親和他的同伴們，一伙進步青年聚會的地方。原來，趙世玨的兒子趙石英是父親在縣立中學(xué)的同學(xué)，又是極其要好的朋友。那時，趙世玨的妹妹趙君陶因丈夫李碩勛被國民黨殺害后，生活困難，帶著幼子李鵬和小女李遠芹住在成都哥哥家里。趙君陶的姐姐趙世蘭是一位職業(yè)革命家，當(dāng)時也在成都。趙世蘭一接觸到父親，就很喜歡這個年輕聰穎、愛說愛笑、充滿理想和激情的青年，送給他讀延安出版的《解放》雜志和《列寧主義概論》，給他們講中國革命的道理。在知道他們決心投奔延安后，她和趙君陶聯(lián)名給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夏之栩以及延安的李富春、王若飛寫信，中肯地介紹這幾個愛國青年。

那年9月，父親在巴蜀文藝協(xié)會機關(guān)刊物《金箭月刊》第二期發(fā)表了他在成都青少年時代寫下的最后一篇文章《去路》：“我的話像是從心里說出來的，……我感到我的全個心都在說話了，……是的，我應(yīng)當(dāng)走了。我為什么要遠遠地離開自己的一群呢，我為什么要看著他們的活動，看著他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呢！我要去，為了友人，為了自己，我應(yīng)當(dāng)把聲音變成行動，是我應(yīng)當(dāng)交出一切的時候了，我去交出我的生命……”這無異是他決心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的自白，也是他向成都友人們的告別。兩個月后，父親和趙石英等四個青年，踏上了北去的征途，他們繞經(jīng)重慶、武漢、鄭州、西安，行程7000多里，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到達了朝思暮想的延安。

父親16歲到延安，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的洗禮和血與火的考驗，1948年，來到毛澤東的身邊。

（責(zé)任編輯 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