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錄馬克思名言,是劉瀾濤同志離世前三年贈送給我的。此外,他還贈我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并精制的洮硯一方,從刻工看,至少是清代之物,上刻他曾書贈給我的《紅樓夢》中的兩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連同他逝世時所發的“生平”及有關紀念照片等,我都作為重要的遺物保留著。
一個人,尤其是曾做過黨的高級領導干部的人,當他行將走完一生艱難路程、結束兇險難測的戰斗生活之際,渴望在同志間找到一種“真正的友誼”,把這種友誼看得非常重要,并要求彼此“共勉”,這在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里透露出一個在特殊環境中奮斗過來的人在回顧往事時所蘊蓄的一種特殊的心聲。
我認識劉瀾濤是在1947年全國土地會議后的土改中,地點是河北省曲陽縣。那時他以晉察冀(邊區)中央局副書記、“七大”中央候補委員身份下鄉親自領導一個縣的土改,任務是糾“左”。我則是晉察冀邊區總工會的干部(1946年撤出張家口回到農村根據地后總工會已無事可做)也來到曲陽縣參加土改,在劉瀾濤的直接領導之下。土改時間不長,形勢發展很快,解放戰爭很快進入了反攻階段。為了集中力量,1948年5月,晉察冀中央局和晉冀魯豫中央局合并為中共中央華北局,劉少奇兼第一書記,劉瀾濤任華北局常委兼組織部長和黨校校長,后為副書記。這時他創辦華北局黨刊《建設》周刊。我亦于此時調華北局工作,先在組織部,然后便接手協助編這個刊物。進城后不久協助編周刊的劉的秘書高迪亭調走了,刊物的具體編務就由我一個人操辦(后增一助手,接著又設立一個辦公室)。每周一期,有時出增刊,寫評論,其任務緊張可知。這個刊物從1948年華北局成立時創辦到1954年第一屆華北局結束時停辦,共出了304期。全國解放后,其他各中央局相繼成立,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中央和各中央局都共同利用這一黨刊。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也直接向這個刊物批送需要印發的中央內部文件。所以這個刊物的發行面曾達全國縣級以上各級黨委,包括軍隊在內。
鑒于歷史教訓,中國共產黨在建國初期向全黨提出絕不驕傲自滿,絕不準搞貪污腐?。ㄉ鞣馈疤且屡趶棥币u擊),這兩條是有決定意義的。因此當時全黨高度謹慎,號令統一,生氣勃勃,確實受到人民衷心擁護。我逐漸了解到那時黨內人際關系是“組織原則”第一,個人之間的某種特殊關系(如老同事、老部下等)是有的,但除工作關系外,絕不講個人私情,實際上亦無個人友誼可言。人們好像都被裝在一架機器中,一律按機器的確定程序運作,因此,所謂“螺絲釘”的說法是既真實又形象的。進城后,劉瀾濤成為華北局第三書記(薄一波第一、聶榮臻第二)。薄一波后來將主要精力轉到中央財經委員會,作為第二把手協助陳云處理國民黨留下來的經濟爛攤子,所以華北局的日常工作實際上由劉瀾濤主持。我逐漸了解劉瀾濤是這樣一位領導人:他對上絕對服從,說一不二,對毛澤東、劉少奇等領導人更是達到盲從的程度;工作上小心謹慎,嚴肅認真,絕不擅權,華北局的大政方針都取決于薄一波或請示黨中央,他決不自作主張。對下,則是只顧使喚,只談工作,督促完成,嚴格要求,從無個人之間的交流,更不在下屬面前議論任何人事。我在他身邊工作六七年,除工作外,從無一次個人性交談,或問一問你的生活、經歷或碰到什么問題等。舉例說,我是有家室的人,離開組織部時交出了住房,到他那里編刊物卻有一段時間沒有住房,勉強擠在他秘書的一間辦公室里,他也不加過問,這件事我的妻子至今提起來還埋怨我。他對他的秘書班子也約束很嚴,一切循規蹈矩,無任何特殊照顧,秘書的任免完全由組織部門決定。在工作上,保密更是他的絕對要求。這里我可以舉出1951年遇到的兩件事:
大概是1月份,山西省委召開黨代表會議討論農村互助合作問題,劉瀾濤前去參加,帶我同去。抗日時期我曾長期從事農會工作,土改后離開農村多時,此時我也頗想了解一點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的情況。我列席以王謙為書記的長治地委代表團的會議。其時,長治地區正將互助運動向前推進一步,試辦一種以土地入股(分紅)為特點的“高級互助組”(當時還未稱“合作社”)。土地入股,當然是直接改變農民的主要生產資料所有權了。我對此頗感興趣,因此花了幾個鐘頭專聽王謙談這個問題,并整理出了一份較詳細的材料,分送劉瀾濤、省委書記賴若愚及王謙各一份。按組織原則老規矩,我未詢問劉對此種做法有何意見,他也悶不作聲,好像沒有看到這份材料似的。事后,山西省委向華北局和中央寫了一個《把老的互助組提高一步》的報告,說農村互助合作運動已到了該動搖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時候了。此時毛澤東不在北京,由劉少奇處理此事,劉表態反對山西省委的意見,并發了專電;不想山西省委竟對此提出抗辯,也發了專電。這樣的事在黨內還是少見的。不久毛澤東回京過問此事,他贊同山西省委的意見,否定了劉少奇的意見,并命陳伯達起草一份中央關于農村互助合作運動的決議,把“高級互助組”稱為“初級合作社”(我至今認為,試辦土地入股分紅的“初級合作社”并沒有錯,錯是在其后搞了“不斷革命”和“左傾空想共產主義”:由初級合作社很快轉為高級合作社,又將小社并為大社,合一個村、一個鄉為一社,此后更一發而不可收拾,高級合作社又轉為人民公社,試圖通過人民公社進入共產主義,這就闖了大禍了)。在中央肯定山西省委的做法后,華北局即將長治地委書記王謙調任華北局農村工作部副部長(聽說王謙同志仍健在,我在這里順便向他致意)。在這事件的過程中,劉瀾濤自己和華北局對此究竟表示過何種態度,中央的分歧意見是如何發生又如何解決的,他從未向我透露一個字,我當然也未向他問過一句話?!覀冎g的工作關系就是這樣的。
再舉一例,這年下半年河北省發生了劉青山、張子善事件。適河北省委召開黨代表大會,劉瀾濤又派我前往出席這個會議,并且指定要多參加天津地委代表團的會議,并至少隔日向他寫一個報告。但劉、張事件本身卻對我絕對保密。其時劉青山養病未出席會議,天津地委代表團由張子善率領。據我觀察,當時河北省委對劉張案件也不知情(后來知道劉張案件牽扯到省委的某些人),我記得在一次省委會議上曾有人對我隔日向華北局寫一個報告有微辭。會后返回北京,劉即命我整理劉張案件的資料并準備為《人民日報》撰寫專論,這時我才知道中央已對劉張案件作出最后決定。而派遣我去參加會議卻把我蒙在鼓里這件事,劉瀾濤事后卻從未向我提及過一句。
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第一屆中共中央華北局結束,《建設》周刊停辦,我提出變動一下工作的意見,不想此后連續發生一系列變故。各中央局結束后,中央又設立幾個地區工作部管理原屬各中央局管理的地區。劉瀾濤任華北地區工作部部長,又負責華北行政委員會的工作。此時鄧小平調來中央工作,先任中央秘書長,劉瀾濤和胡喬木任副秘書長。此時,他還任第一屆監察委員會副主任(董老為主任)。不久,1956年召開著名的黨的“八大”。大會后中央設書記處,鄧小平任總書記,劉瀾濤、楊尚昆和胡喬木任候補書記。此時,剛成立不久的幾個地區工作部改為中央書記處屬下的四個辦公室,劉瀾濤兼任第四辦公室主任,這個辦公室的任務是協助中央管理工會、青年團、婦聯這三個群眾團體的工作。我又留在這個辦公室工作。初時工作較少,我便利用這個機會抓緊寫我那本題為《中國資本主義經濟改造問題》的書稿。
“八大”后劉瀾濤因工作過度勞累,突然發病。1956年下半年決定赴廣東從化這個著名療養地去療養。劉只帶一個秘書,不帶家屬,他要我同去,說“你正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到那里去寫書”。這樣我也就到從化住了近兩個月的時間。因為不住在同一住所,不在一起用餐,我又埋頭寫書,所以這時雙方見面說話的時候仍不多。
一天晚上,劉約我到他那里去吃飯,這次似乎是有意談起寫書和搞理論的事,這是我在華北局結束時向他提出的話題,他知道我有這個愿望。他首先說,理論很重要,他自己因為理論水平不高又缺少時間讀書,所以工作很吃力。他又說,“你有興趣搞理論我贊成,回北京后看工作情況再定?!弊詈?,他說,“我送你兩句話,怎么樣?是《紅樓夢》里的,你一定知道。”他就念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兩句話來。我說:“瀾濤同志的意思我明白,這兩句話恰可以作為對我的針砭。我知道自己書生氣太重,不懂政治,只是在瀾濤同志身邊這幾年,明白了一些事情?!彼f:“你不是不懂政治,當然搞政治是另外一回事,但你寫文章沒有脫離政治,理論聯系實際這一點你是做到了的。”經過這次談話,我知道我想轉行的事實際上已得到了他的準許。
回到北京以后,機會果然來了。1957年初,書記處四個辦公室宣布結束,干部另行分配。那時正是剛要進行“反右”的時候,我們的機構既宣布結束,“大鳴大放”自然不搞了,因此也就不抓“右派”了。這就是說,我們平安地避過了1957年夏季那場大風暴。人不抓我,我不抓人。只記得除報紙上所見外,我曾一個人跑到人民大學的大禮堂去聽了一場林希翎的演講。當時我們的辦公室只出了一個“右派”,那是一位剛好調到中央黨校去學習的同志,他是在黨校里不幸碰在槍口上的(直到“文革”結束后才平反)。
我在1957年下半年,“反右”接近尾聲時轉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去工作,1959年末又轉到《紅旗》雜志社。而劉瀾濤則于1960年出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書記(這已是第二屆中央局了)。從此分別多年,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才又在北京重逢。那時我已在中央黨校工作。這次重逢恍如隔世,好像大家都到地獄里去轉了一遭又重返人間?!拔母铩敝校瑒憹龑儆凇傲蝗思瘓F”冤案重要人物之一,其所受迫害之嚴重可想而知。特別是他的夫人因不堪折磨被迫害致死,這對于他無疑是精神上的極大的打擊。他默默地承受著一種徹心的痛苦。這里順便提一下:劉瀾濤夫妻兩人竟是同月同日同時死,相隔30年。其夫人死于1967年12月31日上午,劉則死于1997年12月31日上午,這也算是一件奇事。
劉瀾濤從1979年重返政壇,并重新進入中央委員會。先擔任中央統戰部第一副部長,這時他曾專邀我為全國統戰工作會議介紹真理標準討論的經過,他對這場討論高度評價,并說他們案件的平反亦得這場討論之助。然后,又由鄧小平提議,他出任主持日常工作的全國政協副主席兼秘書長(主席為鄧小平,后又是鄧穎超)。此時我也由原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改為第五屆全國政協委員,因此同他又有些工作上的接觸。這段接觸中深感他的工作態度認真如舊。特別令人感覺到的是:這時他對干部的謙遜態度大大增加了。后來他任兩屆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委而后離休。我和劉瀾濤的長期貼身秘書接觸較多,他告訴我劉離休后的生活和心情:劉是一個放不下政治和國事的人,他離休初期常到外地各處看看,留心種種新問題,既有欣慰也有憂慮。后來身體不好,不常下去了,就希望能從別人口中聽到一些情況。但是,他發覺,愿意跟他接觸和傾談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這時有一件事引起我的注意:就是他不像別的離休領導人那樣愿意寫“回憶”,他不想寫任何回憶的東西,不止一個人勸他,我也勸他,他都表示不干。他又沒有其他任何嗜好,因此孤寂感越來越困擾著他。
后來我和他的秘書在深談中逐漸弄明白,劉在晚年對他的一生進行反思時,總是不能擺脫一種內疚心情:他在“左傾”猖獗時期也曾整過人,時間都在他任職西北局期間。兩次整人的情況不同:一次是在中央確定了“有人利用寫《劉志丹》小說反黨”的事件后,立了一個大案進行審查,其實這完全是無中生有的事,這個案子涉及到西北地區的許多老革命家。中央確定這個審查小組的負責人本來另有其人,劉不在內,但劉恰于此時出任西北局第一書記,因此中央就把這案子的具體審查任務交到他的手中。雖然劉與“立”此案無關系,但他仍按老習慣:凡是中央交辦的都一絲不茍地去辦。他接手這件案子開了多次批判會,因此傷害了一批西北地區的老同志。第二次是在“四清”初期,那時他完全接受并執行所謂“桃園經驗”那套東西,而另一位西北局負責人則對當時的做法表示不同意,兩人的分歧后來在劉瀾濤的主持下演變成一場批判,這一次又傷害了西北局的一些同志。
我們黨在進入50年代之后,黨內政治生活越來越不正常,整人的政治運動不斷,有整人的,有被整的;被整的也曾整人,整人的也會被整。“文化大革命”中劉瀾濤自己也身遭大難,被整得死去活來,家破人亡?!拔母铩钡膰乐亟逃柺顾荒懿环此甲约旱倪^去。特別是被他傷害過的同志多是西北地區的同志,而他自己偏偏也是陜北紅軍出身的干部。他向過去被自己錯誤批判過的同志做了誠懇的由衷地檢討并表示道歉,有的不止一次。多數同志表示諒解,但有的同志內心仍不免耿耿于懷,而且即使表示諒解的同志無形中也仍有隔閡,劉為此深感痛苦。
不過這里我要用事實作點說明:劉瀾濤不是只搞“左”而不反“左”的人,只要中央提出反“左”,他同樣是堅決執行的。這除了我親身見到的1947年劉瀾濤糾正土改中發生的“左”的錯誤這件事情以外,還有一件事是:1941年劉瀾濤任晉察冀分局副書記時,還曾解救過一個被某地委錯判為“國民黨特務”的青年知識分子,說那是“違背中央的知識分子政策”的“左”的錯誤。這個青年朋友蒙冤的事件我在當時就知道,至于劉瀾濤直接出面糾正這件錯案,我卻是在“文革”以后,從當時曾是該地委宣傳部長的胡開明口中才聽說的。
也正因為如此,我特別重視他贈送我的馬克思那幾句話:人的生活離不開友誼,但要得到真正的友誼是不容易的。過去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從未感覺到友誼的重要、個人之間交流的重要,無論對自己或對別人,他所要求的第一是“組織”,第二是“組織”,第三還是“組織”,而“組織”就意味著“服從”,“個人服從組織”嘛!在他的頭腦中好像充滿著嚴密組織的集體細胞,而沒有單個因子。除自己的家庭生活外,他可能從未重視過個人及個人之間的關系、個人之間的友誼,甚至連“個人”在他的觀念中恐怕也沒有地位。在他的頭腦中,“組織”和“鐵的紀律”是同一概念,而“個人”則和“個人主義”是同一個概念。而如今,他卻在尋求個人之間的友誼,認識到人和人之間離不開友誼,并直接鼓勵他身邊的人要多交朋友。這在他來說是多么大的變化?。∵@個變化究竟說明了什么呢?
按照馬克思名言的原意,革命組織也是由個人所組成,個人自當遵守組織原則,但組織也應當尊重個人,尊重每個人的獨立人格,要講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每個人應有提意見、討論問題乃至保留意見的權利。一句話,要有黨內民主,尤其在脫離秘密環境和戰爭環境之后,黨內民主更顯得重要。革命組織內部的友誼,只能由黨內民主和互相尊重每個人的平等地位與應有權利來培養、來保證。共產黨人歸根結底是要解放全人類、實現一切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那末,其自身自然應當找到一種能將組織原則與個人自由發展結合起來并求得兩者間平衡的辦法,否則,是不可能有正常的黨內生活的。過去黨內政治生活之不正常(包括缺乏真正的友誼和彼此整來整去),可以說大都與缺乏黨內民主有關。
我不知道劉瀾濤在其最后年月的內心反思和在其日益增長的孤寂感中渴望尋求友誼,是否由于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或者僅僅是一種善良的直覺?這我就無從知道了,因為即使最后幾年我們之間也無法深談,現在則是永遠不可能知道了。(責任編輯 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