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全國解放在即,我從東北到北平,奉命回湖南工作,負責籌辦省委機關報《新湖南報》。基本班子是冀察熱遼《群眾日報》的一批人,這都是我原來的老同事。南下途中,在河南和武漢,又有一些同志加入了這一支隊伍。那時,長沙新聞界地下黨的力量相當強大,解放軍一進入長沙,即同地下黨的同志會師。長沙是8月5日解放的,8月15日,《新湖南報》就創刊了。報紙創刊之初,我們辦了一個新聞干部訓練班,經過地下黨推薦,招收了一批政治素質和文化教養都比較好的青年,計140多人,經過短期的政策教育和業務訓練,就讓他們當起編輯、記者,到實際工作中去鍛煉了。幾年之后,其中有的人入了黨,成了業務上的骨干。
就是這樣幾部分人:南下的、地下的以及新招收的年輕人,大家通力合作,可以說,把一張報紙辦得有聲有色,在全國省級報紙中頗有一點名氣。記得那時《人民日報》的《報刊述評》欄還很注意介紹《新湖南報》的情況和經驗。
一年多以后,我調省委宣傳部工作,離開了報社。1952年,大規模經濟建設即將開始,我調離湖南,轉到工業戰線,被派到燃料工業部負責水力發電建設工作。從此各忙各的事情,同原來報社的同事,就是書信來往也很少了。
1957年發生了一場反右派斗爭。在自己的崗位上,我是謹小慎微的,專心干業務工作,外界的情況所知甚少。后來才知道,新湖南報社是重災區。直到1979年我復職后才知其詳:和我一同南下的同志、地下的同志、還有新干班的學員,都有人被劃為右派分子,編輯部上百個干部,劃右派的竟有54人之多,都是骨干分子。比徐鑄成主持的《文匯報》和章伯鈞、儲安平主持的《光明日報》兩個報社劃的右派加起來還要多!成為當年全國新聞界的第一大案。他們之中,有些是我很熟識的。在我的印象中,都是一心一意辦好報紙的好同志,有的還經歷了艱苦的戰爭環境的考驗。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復查,他們全部屬于錯劃,這54人中間,并無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當然,這不過是全國反右派斗爭的一個縮影。據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所提供的數字,全國的右派分子,百分之九十九已經被宣布屬于錯劃,予以“改正”了。
從1949年到1978年,我們是在不斷發展的政治運動即同資產階級“你死我活”的斗爭中過來的。回想在每一次政治運動中,總是號召人們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不要把壞人當作好人,錯把敵人當作同志。為什么就沒有說提高警惕,不要錯把好人當作壞人,錯把同志當作敵人呢?在反右派斗爭中,小到一個百把人的新湖南報社編輯部,就把54個同志當做敵人了;大到全國,就把55萬多知識分子和干部當作敵人了,這個數目等于當時全國知識分子的1/10,而且其中大都是精英啊!這是何等沉痛的教訓。當年直到“文革”十年,對為什么要那樣反對并整治知識和知識分子,是應當總結其教訓的,從“理論”到實踐,都要徹底弄清楚。
1979年春,我回了一趟長沙,聽了一些報社遭難的同志談往事,為之感嘆唏噓。曾提議他們把各自的經歷寫下來,為這一頁歷史留下一份真實的記錄,使后世知所鑒戒。那時大家剛恢復工作,都以全副精力投入本身的業務,無暇及此,響應的不多。多年過去之后,大家都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了,回顧往事,有的人也有了寫出這一段經歷的愿望。印在這本書里的,就是24位同志的自述和對已故者的懷念。
這都是極具體的個案。這樣編成一集,讀后對于當年報社的反右派斗爭就有了一個相當完整、相當具體,甚至可以說是感性的了解了。炮制出這個“全國第一”的大案,當時主持報社反右派的負責人當然有不容推卸的責任,這一點,書中的各篇都已經寫得相當充分了。不過,我想再補充一點,就是書中沒有怎么說到的事情的大背景。應該看到這是極左路線的一次突出的表現。它不是某一地區某一單位的事情,而是全國的問題??催^這些材料之后,我想,假如那時我還沒有調離報社,對于上級布置下來的反右派任務,也沒有可能頂著不辦吧。當然,我不會去制造這種“全國第一”的大案,但也不能夠不按照上級下達的指標,比如毛澤東在《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中說的“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毛澤東選集》第五卷424頁),劃幾個右派分子交差吧。正因為這是全國的問題,是極左路線的問題,才更有必要總結其歷史教訓了。
當然,回顧歷史必須重視細節,要解剖個案。從這書的各篇里,可以看到這些同志及其家人在22年的漫長歲月中承受了怎樣的苦難,有的甚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不過,我們僅僅從這個角度、這個層次來看反右派斗爭在歷史上的作用,看它所造成的災難性的后果,那我們就還是只見其小未見其大了。經過開放改革20年,回頭再看,就比較看得清楚了:第一,反右派斗爭改變了黨的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所決定的路線,回歸到八大以前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了。第二,實行了言者治罪。再無人敢提意見,使隨之而來的“大躍進”沒有遇到任何批評地進行。第三,把一些加強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法制的主張,一些有利于發展生產力的主張(如引進外資、干部應該懂得專業等等)都當作錯誤言論來批判,從而顛倒了是非,損害了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的建設,損害了生產力的發展。第四,一些說假話的、告密賣友的、當打手的、落井下石的、趨炎附勢的人得到升遷和獎勵,從而敗壞了社會道德。這是對干部隊伍的一次大規模的逆向淘汰,降低了干部隊伍平均的道德水平和專業水平,給事業造成長時期的損害。要談反右派斗爭在歷史上的作用,就得從這樣的角度、這樣的層次來談,庶幾較接近于真實。鄧小平說得好:毛澤東的領導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爭以后,錯誤就越來越多了”。(《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294—295頁)可見他也是把反右派斗爭看作是歷史的分水嶺的。
書中的一些作者以為,我是這書最早的倡議者,因此希望書前有我的一篇序言。我也樂于從命,正好借此機會簡單說一下我對這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