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有沒有自己的正面主張?有,“立人”思想,就是他的最值得注意的正面主張。這一思想的要義,即如他在《文化偏至論》一文中所說:若要“生存兩間,角逐列國”,“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只有“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才能“轉(zhuǎn)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
應(yīng)該“立”什么樣的“人”?他在“五四”時期曾一再提到的“真的人”,“完全的人”,是他的期待。換言之也就是個性真正得到解放的人。對當(dāng)年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來說,就不但要從帝國主義侵略下解放出來,從封建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從無所不在的等級制度、家族制度的架構(gòu)中解放出來,還要從一代代積淀而成的歷史重擔(dān)下解放出來,從一切束縛、戕害、虐殺人性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特別是還要從我們習(xí)焉不察的愚昧、奴性中,也即從被扭曲、異化的自我中解放出來。
魯迅在日本留學(xué)時,每每和他的摯友許壽裳議論理想的人性和國民性弱點的問題。“五四”運動前夕,他們大概又議論了這個問題,并形成了共識,認為必須強調(diào)“誠愛”二字。我理解這兩者就是做一個“真的人”、“完全的人”所最需要的。
“誠”就是真,就是實,就是講信用。魯迅一向反對“瞞”和“騙”,要求大膽面對現(xiàn)實,切勿自欺欺人。魯迅對真假之辨極為重視,他曾聲稱,只要是不戴假面的真面目,哪怕丑得惡心,只要是不做偽飾的真價值,哪怕只值半文錢,“我決不敢輕薄半句”。他最厭惡的則是緞子盒里裝的糞土,糖衣里裹著的砒霜,道貌岸然的“做戲的虛無黨”。對照今天仍然存在的欺上瞞下、弄虛作假現(xiàn)象,魯迅的許多文章真好像還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魯迅又是個務(wù)實的人。不管是總向別人許下廉價的愿,還是自己不做努力只發(fā)牢騷,凡是假話、大話、空話,他一概反對。他欣賞孔子是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而嘲笑老子是個“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魯迅小說里為他肯定而且贊美的正面英雄形象,屈指可數(shù),但僅有的幾個如《理水》中的大禹、《非攻》中的墨子、《鑄劍》中的黑衣人,卻個個都是不尚空談的實干家。我們現(xiàn)在強調(diào)說真話,辦實事,其實也就是一個“誠”字。
“愛”是愛心。擴大來說就是同情,就是關(guān)懷,就是體貼,就是尊重。魯迅一向認為,人,應(yīng)該有同情心。他對人際關(guān)系中的冷漠深感痛心。他甚至聲言寫《孔乙己》的本意也“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祝福》中祥林嫂的悲慘遭遇,理應(yīng)得到人們的同情,在魯鎮(zhèn)卻沒有。同情心都被強大的封建思想、迷信思想以及利己思想吞沒了。
我們在報紙上,電視上,常常看到這樣的消息或畫面,一大群人在圍觀。大至失火、落水、斗毆、殺人,小到罵架、吵嘴,都有袖手旁觀者。他們不去救火、助人、報警、勸阻,只是站在旁邊看熱鬧。見義勇為談不到,的確連同情心也少有。無怪魯迅早年在日本學(xué)醫(yī)時,因看到幻燈片上日俄戰(zhàn)爭中國人為俄國做偵探,被日本人殺頭,一群中國人卻在圍觀,體格健壯而神情麻木,于是決定改治文藝,以求改變?nèi)说木瘛?/p>
沒有誠和愛的人間是非人間;缺少誠和愛的人不能算是真的人,完全的人。“立人”的問題,也就是如何做人,做怎樣的人的問題。多讀讀魯迅的作品吧,開卷有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