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解放后,我從濟南直接去上海,被調去接管上海商品檢驗局,擔任軍代表和接管專員。盡管工作繁忙,我心中有一個愿望,就是去看望宋慶齡。聽說她已移住淮海中路1843號。
一天我去宋家,李媽遠遠地看到我,高興地叫起來:“啊呀!錢小姐,夫人經常提到你。”(1936年我在宋慶齡身邊工作時改姓錢)她走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說:“我陪你看夫人去。”李媽把我引進客廳,坐下后說:“我去告訴夫人。”一會兒皮鞋聲從樓梯上傳下來,我知道是宋慶齡下樓了,趕緊站起走到門口迎接她。宋看到我非常高興,雙臂敞開把我抱住,在客廳里走一圈,然后拉著我的手坐在靠里的沙發上。宋對我說:“我們終于又見面了,我是多么高興呀!”我和她分別了十多年,她好像變化不大,仍舊那么端莊、清秀,根本看不出她已經是五十多歲了。宋慶齡沒有問我的情況,卻急急忙忙告訴我發生的一件使她一直生氣的事。
她說:“上海解放后,一天突然來了幾個穿軍裝的年輕人,其中一人說,我們是來接管房子的。何元光和李媽再三講也沒有用,外面院子里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我在里面氣極了。李媽見到這些人無理可講,勸我出去:‘你不出去還不行,吵得要命。’我是在這樣情況下出去的。那么多的人轉著我看,真難為情極了。我見那個為首的人,手里拿著一把長軍用刀,在地下劃來劃去,嗓門兒也大。我嚴肅地對他說:‘我就是宋慶齡,請你們回去向你們的上級報告。’說完我就回到樓上,不管他們翻天覆地的叫嚷,不理他們。”
我看她至今還在生氣,我說:“這些人實在太無知了,即使對一般老百姓也不能這樣兇橫。”宋飲茶后,氣平了一些,問我在哪里工作。我告訴她接管上海商品檢驗局;她又問起我的大孩子,因為她記得1938年我請假由香港回上海,就是因為孩子生病。我告訴她,我們都去了延安,孩子托人帶,大熱天,孩子口干,自己爬在凳子上去拿熱水瓶,結果整個熱水瓶打翻在身上,全身脫皮,送到醫院,沒有幾天就死了。宋慶齡啊呀地叫起來:“怎么會這樣,孩子真太可憐了!”接下去她大概怕我為孩子心里難受,就改而談起房子問題。她說莫利哀路的房子很破舊,一下雨就漏,無法住。我從重慶回到上海,暫時住在靖江路。一直到1949年初才搬到這里來的。她問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告訴她住在重慶路,她叫我寫住址給她。她拿了住址對我說,你等一會兒,我就來。不多時,她拿了兩件衣服,男裝是卡其布面子,里面是人造羊皮的短外套。宋說你拿著,天冷可以披在身上。她叫李媽幫我包扎,讓我拿好。我站起來告辭,宋說下一次一定要來,我有事情要對你講。
對于宋慶齡反映接管她的房子事,我通過徐強(我丈夫)了解到那位領頭的軍人已經挨批評了。
二
我第二次去見宋慶齡時,她告訴我家中又發生了一件事。宋對我說:“我每天吃一個雞蛋,李媽特地養了兩只母雞,下的蛋放在鐵皮筒里,一個原來裝餅干的筒。市里為了照顧我,派來了兩位解放軍進駐。不料他們有人竟去檢查那只鐵皮筒,還用東西去敲敲,我不懂他們是什么意思,實在氣人,難道吃雞蛋是資產階級嗎?多可笑。”我解釋說,顯然這是一場誤會,可能他們懷疑鐵筒里有什么東西,為了安全才去檢查的。”宋對我談到她在香港1938年創辦的保衛中國同盟,現在改名中國福利會,希望我能到會里工作。而我很希望長期在上海商品檢驗局工作,可以學到一些專業知識。但是宋慶齡提出的要求,我不能不考慮。我告訴她,目前接管工作很忙,我可以每星期來一、二次,幫助中福會安排人事和建立機構。宋很高興地點頭同意了。就這樣,我開始幫助中福會調干部,建立和健全機構,當我正準備離開中福會,把全部精力放在商品檢驗局時,宋慶齡卻于1951年2月13日給我來信說:“……聽說你考慮回到原來的辦事處去。大家都稱贊你辦事周密,關于人事問題非與你商討不可,沒有一位同仁愿意你離開我們的。……希望你能取消你的辭意。”我接到此信不得不繼續幫助中福會工作。幾個月后大約是1952年6月,組織上突然將我調到中國福利會,另調外貿局的副局長吳錦章接替我的工作。
我到中福會那天,他們對我熱烈歡迎。人事秘書通知我說:“宋主席請你去她家。”(宋慶齡是中國福利會的主席,故大家都叫宋主席,我以后也稱宋主席。)我到了宋家,宋對我說:“我請你擔任中國福利會的秘書長,我想把一些情況告訴你。”隨后,宋主席給我介紹情況說:
中國福利會的辦公用房很困難,陳毅市長把常熟路157號一幢四層樓的房子調撥給了中福會作辦公用房,而且里面有全套辦公桌椅,質量都很好,已全部贈送給中福會,我很感謝陳市長。
她同時給我介紹了中國福利會兩位外國朋友的情況:
杰拉爾德·譚寧邦是美國人,他原系赴緬甸對日作戰的遠征軍成員,后在重慶美軍電臺工作。1946年他帶著美共總書記霍爾簽字的信來中國福利基金會(中福會的前身)找我。我就接受了他來基金會工作,當時是需要外國朋友幫助運送大批醫藥等物資到解放區和敵后游擊區。現在新中國成立,中國福利會不適合用外國人來做領導工作,故爾將譚寧邦的總干事改為顧問。我希望你來擔任秘書長,具體領導中福會的工作,譚的薪金是每月300元,你是秘書長,和他一樣,也應該300元一月薪金。”我聽了以后,嚇了一跳,我一直是供給制,最近才改為包干制,從未拿過薪金。我說太多了,只要一半就可以了。宋回答我說:“這樣不好,好像外國人就可以高薪金,中國人就要低一點,影響不好。”由于我再三強調,我是共產黨員,薪金太高不好。宋很勉強同意了。接下去又介紹了另一位美國朋友耿麗淑女士,宋說:解放后,我收到耿麗淑從美國給我的來信,她將受到美國麥卡錫主義的迫害,要求我給她一封邀請信,她可以來中國,避免一場災難。我想她一定很困難,我還是應該幫助她。耿長期在美國,我一方面寫了一封邀請信,同時將她的來信交給了王炳南(外交部),當得到她來的消息,就請金仲華(時任上海市副市長)去香港接她。
宋主席提出的問題,后來經我們研究,決定成立兩個委員會,并經宋主席批準。一個是少年兒童文化教育委員會,請譚寧邦擔任顧問;一個是幼兒教育婦嬰保健委員會,請耿麗淑擔任顧問。
我擔任中國福利會秘書長,最初滿腔熱情希望把工作做好,后來越來越感到困難重重。我和辦公室主任商量,提出一個建議:將中福會下屬的各單位,分別由市政府各局直接領導業務,名義上還是掛中國福利會的牌子,行政與經費由我們來管。例如:國際和平婦幼保健院(宋慶齡獲得斯大林國際和平獎金后擴建的)交給衛生局,兒童劇團交給文化局,少年宮交給團市委少年部、《兒童時代》社交給出版局,幼兒園交給教育局,托兒所交給衛生局等,這樣將中福會各單位的工作納入國家統一計劃之內。我利用宋慶齡派我去北京出差的機會,將這份建議帶到北京征求中國救濟總會秘書長、老同志伍云甫的意見。救濟總會的主席是宋慶齡,因此與中福會關系密切,中福會的經費開支也放在救濟福利費項目中。這份建議原是向他征求意見的,不料他將這個建議送給了周總理。過幾天,我正準備回上海,齊燕銘(國務院副秘書長)來找我,他說:“周總理看了你們的建議,笑起來說:‘怎么怎么?她人還在,你們就想把中國福利會拆伙了。領導工作有困難,可采取一個辦法,調整中福會的執行委員,新的執行委員可以挑選與中福會工作有關的各局的領導,今后通過執行委員加強對業務工作的支持,但不要安排北京方面的同志擔任執行委員,那是空的掛名的,不解決什么問題。’”后來,中福會執行委員邀請了各有關局的領導,還請了柯慶施和陳丕顯兩位書記前后擔任了執行委員。宋還請齊燕銘擔任執行委員,齊不敢馬上接受,請示周總理,總理說:“既然夫人要你擔任,你就接受下來。”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齊燕銘到上海,他向我傳達了周恩來總理的指示:“宋慶齡存在就有政治影響,她要辦什么事,你應該想在前頭,幫她辦好。”齊說:“總理要我特別關照你,要從政治上著眼,不要打經濟上小算盤。”
三
宋慶齡對新中國的建立是歡欣鼓舞的。
1951年2月5日,宋慶齡給友人克勞特夫人的信中說:“我們正在為建設一個新中國和維護世界和平而奮斗”,“孫中山先生的所有理想正在被有力地付諸實施。這些理想和其他一些重大的計劃一起,使這里成為一個真正的嶄新的中國。”
同年4月13日給友人西摩夫人的信,宋慶齡這樣說:“我們的國家已有了很多的變化,我們的經濟已得到穩定,我們的人民熱情地投入了建設這個巨大的國家的工作。我們的報紙每天都充滿了大量的建設工作和在實現增產方面打破了一個又一個紀錄的勞動英雄的消息。文化事業也有一個真正令人興奮的高潮。包括所有藝術部門的活動在如此廣泛的基礎上得到促進,以至于今日中國幾乎沒有一個公民不參加或在某種程度上起作用的事。同樣重要的是,我們的兒童比以前更漂亮了。從他們紅潤的臉蛋和明亮的眼睛就可以看出,總的生活條件已得到了提高。與此同時,把現代醫療設備和醫療工作帶給人民,這是一項正在廣泛開展的工作。制定的計劃一個比一個更有雄心,它們是那樣有力地被貫徹執行,以至我們總是覺得我們低估了自己的力量。這就是今天新中國的真實寫照。”
“我對毛主席、劉副主席、周總理、朱總司令等非常敬佩和信任,對他們領導我們國家,我是絕對放心,我可以多放些精力于中國福利會了。”正是出于這種信心,宋慶齡對于解放后發布的各種政策和開展的各種運動,她都是堅決擁護的。就是在“大躍進”時期,中央號召大煉鋼鐵,宋也積極響應。她在北京住房的后花園建立了一個煉鋼爐,和工作人員一起煉鋼。
1957年“反右”斗爭,事前周總理將這次運動的要求、目的向她作了通報,并征求她的意見。她認為通過運動對全國人民進行一次教育,她是贊同的。后來打擊面越來越擴大,不僅有解放前長期追隨黨的左派分子,還有些長期革命的老黨員,她想不通了,寫了一篇《團結就是我們的力量》,發表于她創辦的英文刊物《中國建設》雜志第9期上。文章說:“學習了如何全面看問題,如何分辨什么是人民內部的矛盾和什么是敵我之間的矛盾。至于在那些少數人中間,我們也會把那些一時在思想上離開了社會主義道路的人,那些還沒有接受社會主義的人同那些在積極陰謀破壞社會主義的人區別開來。”還說,“我們必須,而且也一定能夠在曾經把中國從悲慘的絕路帶到進步的大道上來的共產黨領導之下,向著社會主義社會前進。我們一定要像保護生命一樣來保護我們人民的團結。這就是我們不可摧毀的力量。”當時,有人反映宋思想右傾,可是歷史證明她是對的。
四
1959年夏廬山會議對彭德懷的批判,對宋慶齡的震動很大。當時她在北京,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我很緊張,夜里做噩夢。”信末囑我“看后燒毀”。她曾對我說:“彭將軍跟隨毛主席,打了幾十年的仗,對新中國建立,他有極大的功勛,我熟悉彭將軍,很敬佩他。”廬山會議批判彭德懷為反黨分子,宋主席一直想不通。
“文化大革命”開始,宋主席對此很不理解。1966年9、10月間接到她的來信,她告訴我:“本來我要劉某某(中福會派給她的一位秘書,主要處理中文信件,英文信件等宋自己處理)寫信,不料她拒絕,我不得不自己寫信了。”沒有多久,宋主席的原來秘書黎沛華打電話給我(當時我的電話尚未被拆)說:“夫人(指宋慶齡)非常掛念你,要我轉告你,你快快檢查工作,只要檢查工作中的缺點或者錯誤,就沒事了……”當時我正在被批判,帽子一大堆:“思想右傾”、“只要宋慶齡的領導不要黨領導”、“以宋來壓黨”等等,其實中福會的年終工作總結報告,首先送給市委宣傳部石西民部長審閱,然后再送給宋慶齡主席的。而且每次的報告,開頭都寫“中福會在黨的領導下”,石西民部長看后都給我們劃去,他說:“你們不必每份報告都寫上‘在黨的領導下’,宋也是在黨的領導下的。”現在市委宣傳部派出的領導文革小組把這說成是我的罪狀。更為嚴重的是勒令我將宋慶齡寫給我的信全部交出來。我回去與老伴商量怎么辦?徐強認為這些信件決不能落到這些人手里,還是寄給周總理好。當夜,我將40封宋親筆寫的信全部裝入文件袋,連同一封我給周總理的信,寄給了周總理辦公室主任童小鵬。
宋主席很關心我的處境和中國福利會的工作,但她自己也未能躲過這場浩劫,也受到一些沖擊。有部分紅衛兵沖她的住所大門,周總理得到消息后,馬上通知增加解放軍保衛,并派出一位處級干部坐鎮在那里。不久,宋主席身邊的工作人員也起來“造反”,她的警衛員(又叫警衛秘書)帶頭要宋跟大家吃大伙房的飯菜,要她排隊(當時她已經70多歲,而且有關節炎)。有人還提出來要剪宋的頭發結,說梳巴巴頭,是封建思想。宋慶齡所以一直梳成發結,是母親的遺命,宋家三姊妹都梳著發結,如果真要強迫她剪去,那她會很傷心,受到很大刺激。幸虧警衛局知道后,很快解除了那個警衛員的工作。據說警衛局考慮到這個警衛員隨身帶槍,如鋌而走險,危險性很大,為不出意外,他們通知警衛員去匯報工作,一到辦公室門口,左右兩旁出來兩人,將他兩手臂抓住,把他隨身帶的手槍摘下來,同時宣布撤銷他的警衛員的職務,另派一位接替他的工作。宋家里的公務員也陸續換去,這樣家中就平安了。但有一段時間外面不斷地傳來高音喇叭聲,使一向喜歡安靜的宋慶齡,不勝其煩。而且處于一種與外界隔絕的狀態,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也使她十分苦悶,不得不要工作人員給她買一些小報看。有時也彈彈鋼琴或拿起畫筆畫畫大公雞,毛茸茸的小雞和花卉,沒有樣本,隨手作畫,以此來打發日子。
上海中國福利會各單位(少年宮、兒童藝術劇院、國際和平婦幼保健院、兒童時代社、幼兒園、托兒所、兒童藝術劇場)也紛紛起來“造反”,各種“造反隊”風起云涌,各個單位的領導被批被斗,我作為中福會的秘書長,首當其沖,被作為頭號走資派而連續批斗,使我腰部受傷。不久被隔離在“兒藝”,繼續批斗。以后和大批所謂的“走資派”一起被移到漕河涇的少年犯拘留所嚴密隔離,外面情況一點都不知道。關了一年多以后,又轉回“兒藝”的隔離室,監督勞動,白天勞動,晚上隔離。一直到1971年2月方才允許回家,但繼續監督勞動。回到家里后,方才曉得,我被隔離,家中并不知道,去問中福會,這些造反派竟回答“不知道”。孩子們非常著急,就寫信給宋主席。在那種困難情況下。宋親筆給孩子們復信說:“我相信你們的媽媽是好人,不要著急,她會回來的。”
五
宋慶齡在解放前有國民黨強給她的中央委員的頭銜,但她從未拿過他們的薪金,只靠孫中山先生逝世后的撫恤金的利息過生活。解放后,她是享受國家一級工資標準,但她還是照樣生活儉樸。早餐二片面包或一個大餅、一杯咖啡(后改喝茶),中晚餐二、三碟小菜、一碗湯。因為患蕁麻疹,平時只吃魚和少量的肉食,基本上以蔬菜為主。平時家里一個盒子、一根繩子、一個本子,都要李媽放好,她說:“以后會有用的,不可丟棄。”她家中原有一個保姆——李媽,即李燕娥,她主要工作是伺候宋慶齡,梳頭、洗衣服、房間的清潔工作。不幸,李媽患上皮膚過敏癥,一碰肥皂水,手上發紅發癢。這樣宋不得不再請一個保姆,叫鐘興寶,鐘原在幼兒園工作,是沈粹縝(鄒韜奮的夫人,她們是同鄉)介紹的。宋主席對我說:“原來李媽工錢25元(當時很高的),現在鐘興寶的工錢要45元一月,當然李媽也要和她一樣,每月兩人工資支出將近100元。”我說:“這兩人的工資可以由公家負責。”她說:“不行,我不愿增加國家的負擔。”一次為了迎接中國福利會20周年紀念,我們要求她照幾張相片。宋同意,但希望請上影廠的黃紹芬給她拍攝。經過上海電影制片廠同意,黃紹芬帶來助手林某,還有一套攝影棚的燈光設施。等到攝影結束,我送走了黃紹芬等人以后,宋對我說:“下個月的電費不得了。”宋這樣自奉儉樸,叫人感動不已。同時,她對中國福利會的工作人員也要求節約,以減少國家的負擔。1961年2月18日收到宋慶齡的來信說:“看了去年的決算報告,知超額完成了去年經費預算壓縮標準的百分之四,這是令人高興的。希望同志們繼續保持艱苦樸素的優良作風,在支出方面,可少用或不用的,就少用或不用,以便為國家多積累一些資金。”我知道這是宋慶齡一貫的精神,在中福會領導機關,盡量節省,我們把好的東西給下面單位。如電風扇,陳舊的由我們領導機關用,新的好的給幼兒園、托兒所孩子使用。三年經濟困難期間,想盡辦法讓孩于們吃上牛奶和魚肝油,宋主席經常教導我們:“要為孩子們成長創造最好的條件”。
宋慶齡工作嚴謹,講究效率,凡向她請示匯報,總是第二天或第三天就批復和解決,絕不拖延。不論談什么工作還是開會或約會都極遵守時間,對有的人拖拖拉拉不遵守時間,她非常反感。她經常事先不通知便深入到各單位檢查工作,她認為這樣容易發現問題,及時糾正。例如,一次她去幼兒園檢查工作,在廚房發現一只蒼蠅,當即責令將紗門紗窗修好,訂立嚴格的衛生檢查制度。她對干部要求嚴格,但是對干部又是非常愛護,細致體貼,又有巧妙的批評。國際和平婦幼保健院有位領導同志,在解放戰爭中,一只眼睛被炸傷,經常發炎。她知道后,特地派人與北京協和醫院聯系,通知她去北京治療。國際和平婦幼保健院院長張佩珠是婦產科專家,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平時很少休息,甚至連春節也極少在家里過。在她的領導下,有一年全年無死亡。宋主席得知后非常贊賞她的領導成績。一次她到宋主席家里,剛要坐下來,宋主席親自把一個靠墊放在她的腰后。張院長十分激動,悄悄地對我說:“宋主席這樣愛護干部,如果我不把保健院工作做好,那太對不起宋主席了。”又一次她把中福會的一些領導,都請到她家里吃飯(后來才知道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七日她的生日),特地夾了一只雞腿給平時做事穩重而慢慢騰騰的同志,說:“吃雞腿,可以跑得快些。”這幽默風趣的言語,使在座的人都笑了。宋慶齡用她一顆真誠的心和深厚的愛,使得在她身邊工作的人時時感到溫暖,得到教益,心情舒暢地工作。
六
中國福利會成立20周年時,準備搞一個圖片展覽會,希望展出一張她個人的相片。她對我說:“突出個人不好。”她創建的民權保障同盟,營救了大批被國民黨逮捕的革命者和共產黨員。我知道王學文同志的女兒及其他幾位革命青年是在宋慶齡幫助下被釋放出來的,當我問宋時,她說:“不知道,忘記了。”她營救的人很多,記不得也是很自然的,但另方面她為人謙虛,即使記得也不愿說。宋對我說:“營救他們出獄,繼續為革命斗爭,這是我的心愿,不記他們的姓名。”
何香凝準備寫自傳時,把原來她的秘書黎沛華請回去,幫她回憶過去歷史,我就想到宋慶齡也應該寫自傳,因此我寫了一封信給她,她看后表示要保留自己寫的權利。宋的文章寫得很漂亮,又快又好,不過她只會用英文來寫。但自傳卻遲遲不寫,一方面是健康原因,另方面她認為自己寫自己,難于下筆。她說:“何必宣傳自己,有什么值得宣揚的?”黨內外有不少人想寫宋慶齡,都被她回絕了。一直到1980年3月15日和同年9月25日,她給愛潑斯坦寫信:“我想請你在我死后寫我的傳記,我對別人不像對你這樣信任”,“……所有自傳都免不了表現出自我中心,所以還是讓我所信任的朋友來寫我的傳記……”誰也沒有想到僅過了幾個月,連寫作計劃與準備工作還未動手,宋慶齡就匆匆地走了。
宋慶齡是偉大的女性,她對中國的新生,作過很大的貢獻,她的自傳怎么寫也不會過分的。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等由延安飛重慶,同國民黨當局談判。8月30日下午,毛澤東專程到宋慶齡寓所,深情地對她說:“孫夫人,邊區人民讓我轉達他們對您的問候和謝意!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代里,你為邊區、為八路軍和新四軍提供了最急需的藥品和物資,我無法告訴您,這一切對我們的幫助有多大。”在上海解放的前夕,倉庫里尚存有待運到解放區的300噸救濟物資。
七
宋慶齡隨著年齡增加,身體越來越差。一天我接到她的電話,要我去她家,我以為可能對工作有什么指示或者有新的打算。不料是為了手傷問題。原來一個月前,不小心身體向左傾斜摔倒,她怕整個身體倒下去,用左手在地上撐一下,造成骨折。經二醫大專家接骨,雖然骨接好了,但手無力,手腕骨凸出,請原來的接骨醫生來看。他說:“你如果要漂亮,可以將凸出的骨頭鋸掉。”宋說:“我主要是手無力,拿不起茶杯,不是要什么漂亮。”結果醫生也沒有辦法。宋不滿地對我說:“你看氣人不氣人,說我要漂亮,可以將手腕骨凸出部分鋸掉,這個人怎么會講出這樣的話來?”接著她又說:“我因為手的問題,希望接骨專家陳中偉能給我會診一下。為此事找到專管我保健的一位華東醫院女院長,希望她能幫助我請一下陳中偉醫生。不料這位院長對我說:‘此人社會關系復雜,不合適給首長看病。’當時我未作聲,你看,我能講什么呢?我想想這個人很可笑,我的社會關系不是更為復雜了嗎?”
宋主席想請陳中偉醫生會診,我還是應該想辦法滿足她的要求。我設法找市委統戰部長陳同生。聽說他住院了,我直接到華東醫院去看他,當時恰巧市委秘書長在座,他是探望陳同生的。我看到市委秘書長在,可能更為容易解決問題。我向陳同生匯報了宋主席的手傷情況,還未講到一半,就被秘書長打斷,他說:“宋的醫療保健是由華東醫院負責的,不要你來管,你只要做你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我看他的臉色那么嚴肅,不容我多說,只好走了。后來我碰到陳同生,他很誠懇地勸我,離開中福會。他說:“你最好想辦法調離中福會,外面風言風語太多,明明是宋的意見,卻有人說是你出的點子,你夾在中間,有得苦啦!所以找機會就脫身。”陳同生說的話是對的,我已經遇到了。兒童藝術劇院創作的《小足球隊》在北京演出,獲得了文化部的創作獎和演出獎。當時我在北京,陪同周總理和鄧大姐觀看了此劇。周總理講:“你們選擇了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宋主席對“兒藝”獲獎,周總理看了并加以肯定,非常高興,除了寫信給“兒藝”加以鼓勵,并且決定要看《小足球隊》。1964年5月10日,宋慶齡觀看“兒藝”演出的《小足球隊》,事先她關照我:“你不要通知市里的領導,我要悄悄地和小朋友一起觀看《小足球隊》。”但作為黨員,我不能不向上級宣傳部匯報,再三說明宋要求悄悄地看,不要通知市里的領導。當天,我陪同宋慶齡坐在小朋友中間席位上,想不到一位領導同志竟來了。“兒藝”領導馬上將他安排在我的坐位旁邊,我不得不起立招呼他,悄悄地告訴宋,他是某某部門的領導。不料宋默默地,并不睬他。一直到演出結束,我陪宋離開坐位向舞臺走去,我也不敢去招呼那位領導一起上舞臺。等到在舞臺上宋與演員一起攝影完后,走下來時,對我說:“走。”我只能陪著她走了。后來為此,受到中福會的總支批判,認為是“以宋來壓黨”。不久,宣傳部機關黨委副書記向我宣布:中福會定為處級單位。我感到奇怪,我在商品檢驗局是局級干部。檢驗單上我的名字放在局長前面,因為我是軍代表,現在成為處級干部。當然都是革命工作,也無所謂了,我從未對任何人談及。后來我調走了,宋主席告訴我說,周總理來上海,去看她時,她將手傷的事告訴了總理,周總理馬上通知衛生部領導來上海,坐鎮為宋手傷進行會診和治療。
中央、毛主席得悉宋慶齡摔傷,立即將宋在北京和上海的住房全部鋪上地毯,作為毛主席送的禮物。后來宋好多次摔跤,但未造成嚴重后果。
八
最初宋慶齡去北京時住于方巾巷44號,是一幢小巧精致的洋房。1958年北京要建造新火車站,馬路要開闊,方巾巷卻在馬路中間,非拆不可。當時宋主席在北京住時間不長,主要還是住在上海。北京氣候干燥,她的手、皮膚往往會開裂。但是北京還是要為她準備住處,周總理想到前清醇親王(即溥儀的父親)王府在后海北河沿,環境幽靜。經查衛生部在那里辦公,周總理決定將醇親王的花園劃出來,共占地26畝,為宋造一幢住房。1960年建造好,就是現在的北河沿46號。在新房造好后,周總理準備去機場接宋慶齡移至新屋。他首先對整個房屋與花園察看一遍,將宋接來后,他親自陪同宋主席從樓上到樓下觀看一遍。宋認為房子太大了,總理告訴她,經常接待外賓,會客室大些是需要的。接著又陪她看了看花園。這座古老的花園,有山有水,假山石刻有“穿云”、“歲歲平安”等,建筑有扇亭、聽鸝軒、暢襟齋,小山頂上有聽雨樓,南湖建有長廊,各種樹木花卉,郁郁蔥蔥,陣陣清香迎風而來。宋主席看了很滿意,向周總理道謝。
不久,宋主席有事要我去北京,談工作結束后,我看到房子很好,贊美了一番。宋說這里房子好,花園好,最大的缺點,就是關門的聲音太大,有時把我嚇了一跳。我馬上打電話給齊燕銘,齊笑著說:“這件事極容易解決的,只要在門邊貼上橡皮,就沒有聲音了。”他說:“我馬上派人去,不僅把門邊貼上橡皮,而且桌子和椅子腳也貼上橡皮,這樣都可以沒有聲音了。”結果不到兩小時全部解決好。宋非常欣賞齊燕銘的工作效率。
九
1963年6月14日中福會成立25周年,原來宋慶齡并不準備搞慶祝活動,只要《中國建設》雜志出版一本中國福利會的畫冊隨雜志附送。但是周恩來總理考慮得很周到。6月14日的當天,用保衛兒童委員會名義在宋家舉行一次宴會,費用由國務院支出,具體由齊燕銘負責。大約是在6月上旬,北京把我召去。我剛到達北京,齊馬上把我邀到他的辦公室,傳達了周總理的意見:除了在北京舉行一次家庭宴會,在上海要舉行紀念活動,地點可在少年宮,請金仲華主持,市委負責同志講話,具體由我去安排。給我傳達完了,他馬上打電話給童小鵬,請他來,簡單談了談情況。我們二人由齊帶領直沖到廖承志家去。這時正應該是吃午飯時間,事前未通知廖,我們不客氣地跑去吃飯了。吃好飯,就在飯桌旁商量起宴會的菜單、請人的名單、上菜的路線等等。中建社聽說我在北京,馬上派車來接我去,審查畫冊,主要是封面,原來定的是宋主席牽著孩子的手在走路,因攝影光線關系,半邊臉是黑的,印刷出來效果不好。中建社將這張照片改為小孩在滑梯上游戲,我審閱后,感到改得很好。
十
宋主席對人非常有感情,凡是在她那里工作過的人,她都記得。有人有困難,她寄錢給他們。例如王昌齡老人在宋家工作過,后來將他介紹到兒童藝術劇院工作,宋還常想到他。退休后,家境困難,宋知道后寄錢寄衣服給他。黎沛華有困難,她不僅給錢,還把她父親的貂皮長袍也送給黎沛華。
宋的傭人李燕娥我們都叫她李媽,廣東中山人,船民出身,她從小在船上長大的,16歲由父母許配給一個打工的(在漢口一家飯店,專門送飯菜的)。丈夫好喝酒,酒后就打人,所以結婚后沒有多久,李媽就出來幫傭。宋主席告訴我:1931年8月,我從德國回來,母親去世了,一位朋友將李媽介紹給我的。當時她很年輕,二十出頭一點。剛在我這里工作了幾個月,她的丈夫就找來了,吵著要錢,以后不斷地來,錢不給時就大吵大鬧,甚至動手,李媽非常痛苦。我對她說:“你這樣的丈夫怎么能白頭到老呢?”她說,她很痛苦,就是無人幫助她辦離婚手續。正巧,廖夫人介紹她過去的秘書黎沛華來幫助宋處理一些中文信件(英文信件都是宋自己處理的)。宋說:“我就請黎沛華給她辦了離婚手續,李媽自己拿出一些錢,我也幫助她一些,總算了結。所以李媽與黎沛華很好,一直感激她。離婚后的李媽,精神好多了。她對我說:‘不愿再結婚了,永遠跟著夫人。’”宋對我說:“你要注意,李媽這段婚姻不愿對任何人談的,她感到恥辱,你以后絕對不要問她。”大約是53年沈粹縝來看宋主席,她不叫李媽而叫李姐,宋主席對我說“沈大姐不叫李媽而叫李姐,我不得不也叫李姐,長時間叫慣李媽,現在要改過來,你下次來時,也要叫李姐。”
1980年我在華東醫院碰到李燕娥,她患了子宮炎(其實是癌癥)。李燕娥突然問我:“夫人說過:‘我們兩人死后,葬在一起。我放在夫人旁邊。夫人放在她父母身旁。李先生,夫人會不會忘記?”我對李燕娥說:“你放心,宋主席不會忘記的,她對我也說過:‘孫中山先生安葬在中山陵,他是偉大的革命家,受到人民的瞻仰。我不能沾他的光。我父母安葬在萬國公墓,他們旁邊共有六個穴位,希望我們姊妹兄弟安葬在一起陪著父母。’宋說:‘現在看來只有我一個人可以陪著父母了。’你長期陪著宋主席,死后也要你陪著她。”沒有想到,講了這些話后,僅僅幾個月,1981年2月,李燕娥于北京逝世。宋慶齡實現了她的諾言。
1981年春天,宋慶齡病重。宋主席在病重期間,光榮地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她一生的夙愿終于實現了。
1981年5月15日下午,中共中央政治局根據宋慶齡同志的請求,決定接受她為中共正式黨員,決定全文如下:
宋慶齡同志年輕時追隨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致力于中國革命事業,從1923年第一次國共合作以來,忠貞不渝地堅持孫中山先生的新三民主義,在中國長期革命的艱難困苦的斗爭中,堅定地和中國共產黨站在一起。她一貫是共產黨的最親密戰友,是中國各族人民包括臺灣同胞和海外僑胞衷心敬愛的領袖之一,是愛國主義、民主主義、國際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戰士,是保衛世界和平事業的久經考驗的前驅,是全體中國少年兒童慈愛的祖母。她過去多次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最近病重時又一次提出這個要求。中央政治局一致決定,接受宋慶齡同志為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
(責任編輯 劉家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