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23日凌晨爸爸走了,就這樣沒打招呼悄悄走了。他走得太匆忙了,完全出乎預料,但卻應了他常引用的古人的話:春寒、秋暖、老健、君寵,這四件事是最靠不住的,所謂老健不可恃。更何況他又患有帕金森氏癥,雖然2001年9月23日在中日醫院的院士體檢中,他的各項指標和前一兩年查體無大變化。我還暗想他這樣維持下去還能有一兩年乃至兩三年光景。他自己覺得來日無多,有很多事要做,很多話要說,如果能活90歲,要做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有位叔叔每次來家都跟我說:“你爸爸是‘國寶’,你們要好好保護呀!”我一方面感到責任重大,一定要保護好了;另一方面又想:“國寶”應由國家來保護呀,于是去問我爸爸:“人家說你是‘國寶’了,怎么沒看見國家拿你當‘寶’呀?”他脫口而出:“寶個屁”。噢,我明白了,這種“寶”是會變的,一會兒是“寶”,一會兒是“屁”,說變就變,說不行就不行,立即走向反面。
回顧父親這后半生,真是磕磕絆絆,連滾帶爬。1949年后他追隨祖父,放棄了“獨裁民主兩悠悠”的中立立場,由一個典型的舊知識分子加入民盟后又入中共,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抱著罪孽深重的“原罪”感,一次次地徹底批判自己的出身、家庭和過去,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終于成了“馴服工具”、北京大學陸平時期的“紅專標兵”,從“被利用”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變成了“被使用”的學者兼干部,實在是寵得可以。1962年中宣部組織文科教材編寫,周揚點將要他與吳于廑先生主編《世界通史》,從命后兩三年就印出四卷本發行全國,緊接著又印成線裝大字本(宣紙木版)專供中央領導看,放進了毛澤東的書房。可是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一來,一夜之間便成了“黑幫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這倒也好,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該打倒,1957年,右派沒當上,這回因各類帽子批斗打倒的有百千萬,彼此彼此,要比劃“右派”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好得多呢!失此大寵是在劫難逃!遇此滅頂之災,聰明者則急流勇退了,可他不,他要革命,自己要革命還要促他人革命。他公然站出來反對“聶元梓的資產階級干部路線”,一夜之間罪加十等,什么“美國特務”、“反共老手”、“老保翻天的急先鋒”,這新戴上的三頂桂冠加原有的兩頂共成“五毒俱全”,實屬罪大惡極。半夜被突襲抄家,拉走一解放卡車“罪證”,屋墻都打穿了找發報機。在那度日如年的歲月里,紅衛兵隨時都帶著柳條帽,手持一人多高的鋼筋棍制成的長矛來家搜索。一夜之間,大槍長矛頂著家母的嗓子眼兒逼她從樓下退到二樓的最后一間房旮旯,要錢!竟使在一樓合住的呂乃巖先生一夜未得睡覺,耳邊總響著鋼筋噠噠戳地的聲音。
眾所周知,“文革”之最乃為派斗,是要拿人往死里整的。北大“井岡山”出了大、小周白毛,大的是真院士周培源先生被中央保護起來了,小周白毛只有數罪并罰,死有余辜了。至于我父親嘛,這時什么線裝大字本了,什么1958年群英會勞模了,等等,等等,什么也救不了命了,什么關牛棚、當院士(關進聶元梓辦的黑幫勞改大院),拳打腳踢,掛牌游街,做飛機,應有盡有,到頭來只能慶幸自己命大,心眼兒寬,活下來了。
時來運轉,復課鬧革命,本應該走上正軌了,國家也選好接班人了。誰知節外生枝,副統帥折戟沉沙嗚呼哀哉,他指令的社科院尹達先生推薦的楊向奎先生等人為其引經據典的孔孟之道變成了黑經典,楊老這位一流學者從此也就在學界銷聲匿跡了。于是當時的中央令人派北大學者(翰林院是不能用了,改用大學堂吧)進林宅,針對摘引出的要點費了好大力氣,又一一查明出處。這是沒學問的干不了,不服帖的還不可用,只有這種把自己批判得體無完膚,抄家退還的存款也全部上繳黨費了,就剩下一條命也已肝腦涂地了的學者,才能接受如此光榮而特殊的任務。這就是“北大清華兩校大批判組”的前身,后稱“梁效”。他們整理的《林彪與“孔孟之道》作為1974年中央的一號文件附件印發全黨全國,好不風光,我父親為此還登上了“十大”主席臺,可謂紅得發紫。曾幾何時,“四人幫”粉碎,“御用”變“幫用”,我父親一夜之間又成了反面人物。
家父又一次被整倒了,真可謂受多大寵就露多大臉,露出多大臉就現多大眼。而這回可不是“文革”時幾千萬人同時被打倒,大家都彼此彼此,你看我黑你更黑。這回是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一審查又是幾年,結果是紅得發紫,紫得發黑,黑得都發綠了(美術中紅和綠是對比色)。對每個人結論本應該是在什么范圍內誅伐就在什么范圍內公開。但是沒有,至今這御用班子的整體情況乃至每個人的真實作為都沒有公之于眾。在百姓心目中,那都是“四人幫”操縱的一群反周總理的壞人。他們中的老學者有的又氣又惱,有的雖尚在人間,一提起“梁效”就極力回避,怕勾起一肚子傷心事,說了外界還不定怎么看你呢。而中年的有遠走他鄉的,也有重新起用當了副校長的,系主任的,畢竟那是一批當時的學界精英。而家父先是積極揭發檢舉,提供情況,交待問題,這也是他多年練就的新本事了,而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他一直認為自己光明磊落,對群眾的義憤填膺表示出極大的理解和尊重,對指向自己個人的辱罵也不以為意,書桌上玻璃板下多年壓著“無恥之尤”的罵箋,墨跡工整漂亮,不知是哪位道兄的賜罵。但是,久而久之隨時間推移,隨著人們對歷史的總結和對社會的反思,越想越不是滋味:這不也有點像“文革”的彼此彼此、全打倒么,這是神仙上了九天,自己卻下了地獄,永遠入了另冊。隨著年齡增長,審視自己人生道路,本該學術有成,卻歷經運動,耽誤了幾十年,本該循陳寅老足跡直追金明館,結果卻成了“小伙計”,今兒讀讀馬列,明兒講講亞洲史,后天又從命張羅世界史,間或又研習點日本史,以論帶史還帶得挺累,最后是哪樣也沒有達到應有的建樹。在研究方法和學術觀點上,今天批胡適,明天評陳寅老,否了這個否那個,到頭來又回過頭來向先師請罪,真不知這些年是在干什么呢!尤其發現噩夢醒來已黃昏,烈士墓年,惡心不已,一肚子話還不能直說,只能懊悔自己畢竟是書生。無怪乎他晚年請顧廷龍老先生篆書對聯一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更有甚者,他在身體虛弱,不能行走的情況下,抱病坐輪椅堅持參加了魏建功先生誕辰100周年大會并與魏老之子魏至說:“今天我就是爬也要爬來!”他多次在家講魏老是冤枉死的,是氣死的。魏老曾十分悲憤地說:自己萬萬想不到老了老了還當了回奴才。想必也是越想越惡心,越到老越窩心。這足見上寵之可怕。我常跟他講,要想得開,好好活著,誰活到最后誰就活得最好。由于家人們的悉心照顧,他暮年總算過了一個時期的太平日子。近多年來隨著人們思想的解放,說真話,說實話的人多了。有了這種氣候,晚年他先寫了一本自傳《畢竟是書生》,感慨他自己畢竟是書生,摻和不了政治。但面臨這種社會環境,想不問政都不行,逼著你問,問錯了罪該萬死。楊向奎在那個年代里連一句話都沒敢說,全帶入墳墓了。他還算好,多活了幾年,又出了一本《效叟曝言》,還將出一本《鉆石婚雜憶》。回想最后這兩三年,每每提起“梁效”這段經歷,家父就眼淚汪汪,久久不能平靜。來家看他的人也不少,每次來訪都使他倍感親切,逢年過節他們會從世界各地打過電話來互致問候。
家父身后事充分證明了他的感應是準確的。告別式雖然來了近千人,多是知根知底,情感難以割舍的師生學友。不管是哪個黨派或任何群體和個人,凡是了解他的為人和遭遇的都會對他報以極大的同情。這說明人間尚有真情在,任何妖魔鬼怪只能肆虐一時,人類的本性是不會被泯滅的。另一方面,由于他幾乎只剩下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一個頭銜了,到會的達官顯貴全無,社會名流甚少,雖然他們有的是年事已高,有的想來不敢來,還有的人是在躲。事后有人想要采訪一下他的生前情況,發現一些人都很敏感,因為他是早入另類了,這更使我感到冷氣逼人。準備壽衣時,就有人問我老人要否戴帽子,我脫口而出:“不戴帽子。”因從“小周白毛”到“四皓”都是他免冠時形象的“美稱”,而各種不實之詞卻給他戴上了種種帽子,這次他走了,說什么也不戴帽子了!
我堅信會有人評說的,因為他代表了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和曲折道路,他沒有說完的話會有人說的,歷史將召喚一切有良知的人!
(責任編輯 杜 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