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光同志與我同庚,都出生于“五四”運動的前夕1917年。我在武漢大學讀書時參加“一二·九”運動,隨后入黨。這時大光在上海已是團省委巡視員,從事黨的秘密工作。他出身貧寒,只讀過初中,16歲從家鄉安徽到上海當學徒,17歲起就走上職業革命家的道路,從而由上海到廣東,由廣東到川貴,由川貴轉到東北,長期戰斗在黨的地下工作戰線上。長春解放前,他曾任國民黨市政府社會局局長。直到1948年,他才回到解放區黨的干部隊伍。
20世紀50年代我們都在工交部門做負責工作,但沒有來往。1964年,大光任交通部部長,當年大概是最年輕的部長,這說明他很有才干。“文革”時期,我們都身陷囹圄。大光于1975年復出,轉向資源勘探最重要的崗位,任地質部部長。我于1979年平反復職,仍在電力部,1982年轉到中央組織部,主管“第三梯隊”工作(選擇年輕的省、部級后備干部)后,才同大光在工作上有些接觸。當年以“四化”標準選接班人,即年輕化、革命化、專業化、知識化。大光在這方面傾注了極大精力,顯示出他的眼光、見解和走在時代的前面。1984年6月26日《人民日報》刊載了他的一篇總結性文章:《建設第三梯隊是歷史賦予的責任》。開篇的幾句話我最有同感:“我來地礦部工作已經九年多,深感地質工作必須由內行來領導,如果自己不懂,工作起來就像是隔靴搔癢。如果一大批領導骨干不懂或不很懂專業技術知識,就會貽誤整個事業的發展。過去,我們在很多問題上吃過沒有知識的虧。”在地質系統各級領導干部中,他已經進行了四年調整:“省局級班子中具有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占67%,專業技術干部的比例達到70%。部黨組成員六人,除我以外都有大學或研究生學歷,懂得業務的管理。部機關司局級干部中,有大專學歷和專業技術干部達到70%。”他還談到:“對選第一、二把手,除政治上要堅強和有組織能力等條件外,特別應注意兩個‘深’字,一是對戰略問題的深謀遠慮,二是在處理具體工作時的深思熟慮,特別注意他們是否善于團結一班人,是否能知人善任,是否有改革精神,勇于并善于開創新局面。”特別是最后一句話,回想當年建設第三梯隊時的種種阻力,“有文憑沒有水平”等等,他確是有膽有識的排頭兵。有人曾寫文章,說應給大光頒發一項“伯樂獎”。
我同大光更多交往,是在兩人年近古稀,退為中顧委委員之后,每逢開會,見面就多了。大光少年時即酷愛文學,且喜運筆。在地下工作時期,讀過《史記》和《中國通史》等方面史書。后來在繁重的工作崗位上,仍擠時間讀書,熟讀《資本論》和馬恩列斯著作,不僅文史哲,尤其經濟方面有廣博學識,這在我們黨高級干部中是少見的。大光思維敏捷,思路開放,言語直率,胸懷剛正;經歷了幾十年風雨坎坷,始終保持著一個真正革命家的腳踏實地又大膽無畏的風骨,以及對社會對歷史的責任感。記得在中顧委工作期間,我們幾個老同志目極時艱,憂慮國是,想給中央寫封建議信,我在電話里同大光講了信的內容,他完全贊成,便讓我代他簽上名字。由于這封未能發出的信,還由于其他情況,我們幾個人在一次會上受了批評。當孫大光被點名針對我發言時,他不隨風,不趨勢,站起身拒絕說:“我沒有話要講。”
我是喜歡“舞文弄墨”的。過去我并不知道大光善寫文章,勤于執筆。這本《文選》共收文章103篇,跨度67年。他委我先睹,真是一快。大光從16歲起便在上海、廣東、重慶等地報刊發表了大量抗日救亡和政論文章,從經濟、軍事、政治到文化,涉及面很廣,讀來如見當年華夏大地的烽火硝煙,如聞國人老少之吶喊呼號,其真實、生動的記錄,具有相當的史料價值。擔任全國交通和地質領導崗位期間,“文革”以前的幾篇長文,第一篇就談利用價值法則改進企業管理;其他從微觀到宏觀談具體業務,可見工作細致深入。1953年發表在《人民日報》的長文《利用價值法則,改進國營交通企業的經營管理》,是批評當年交通部系統的工作缺點的,大光時任計劃司司長,部領導曾不同意發表,經過力爭,終得部長首肯。格于當年的政治氣氛,參觀大慶也還是多談業務和技術管理;全國交通會議談“五反”運動,今天讀來也還有某種現實意義。最具個性的,還是20世紀80至90年代的文章,或調查,或報告,或書信,或論述,或回憶,內容充實,直抒胸臆,讀來倍覺親切。從中可見大光對事業的忠誠,對工作的勤勉,對同志的友愛,對真理的執著追求。
最能表現大光為人的剛毅正直和對歷史負責任的文章,是《我已經說了,我已經拯救了自己的靈魂》這一篇寫給中顧委領導同志的信,時間是1988年7月20日,當時正逢一場經濟風波,銀行提款,市場搶購。信中談四個問題,一是物價問題,必須嚴格控制通貨發行,并提高存款利率。二是要進一步總結經驗,在經濟理論和有關政策上,目前還相當混亂。過去40年最大失誤是違背了《新民主主義論》和《論聯合政府》中的方針政策,經濟建設遭到連續的大挫折,必須徹底批判經濟戰線還存在的極“左”思想,以明確今后路線。三是關于“透明度”,即公開化和民主化的問題。由于這年政協和人大兩會民主空氣活躍,提出一些尖銳問題,從而談到黨的會議定要大大發揚民主,廣開言路;黨的生活公開化、民主化,首先應開放輿論,依靠新聞媒介的監督,包括對黨中央、國務院及其領導人的監督。四是黨風和黨建問題。這是全文的重點,篇幅最長。從許多重大貪污受賄案看,組織嚴重不純,腐敗風氣嚴重地侵蝕我黨。批評紫陽同志下去視察,談的只是經濟問題,沒有抓黨風建設,聽聽下面呼聲,認為這是總書記的首要任務。從而具體談到社會風氣之壞前所未有,講了四點:①人們談論“三上三下”:“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者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批評國務院成批進口豪華轎車,濫建樓堂館所,南京重修一所高級賓館,我們的國務委員、書記們住起來心安理得。高級決策機關和關鍵人物例外,就注定整黨要走過場。②關于高干子女出國和工作安排問題,社會上流言甚多(有真有假)。我在中央會議上反復建議,要把社會上關于高級領導的一些傳言查清,公諸于眾,以正視聽。還主張黨和國家領導人子女一律不要經商,已經擔任職務的一律退出。③關于干部的使用,我們也還沒有真正做到任人唯賢。④有些領導出行前呼后擁,里外三層,平民百姓怎敢傾訴衷腸?“黨中央不能令行禁止,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長此下去,將伊于胡底?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豈是危言聳聽?”這封信曾在中顧委大光所在小組宣讀過,博得全體委員的一致贊成和熱烈掌聲。
在一心為公方面,大光更是身體力行,堪稱楷范。他是知名的書畫收藏家,過去一部分工資用到這方面。1987年,他將191件古代書畫和其他珍藏捐給安徽省博物館(在地質博物館展覽時我去看過),所得40多萬元獎金悉數獻給家鄉教育事業。1998年他又把所藏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張大千、劉海粟、李可染、吳作人、關山月、傅抱石、石魯、黃胄、李苦禪、謝稚柳等近代當代大師、名家的作品(大多是畫家相贈的)50幅義賣。將所得450萬元再次捐助家鄉辦教育。我在報上見到這個消息,衷心感佩大光的高風亮節。
由于年事都高,身體欠佳,我們之間來往日少,不過我覺得,我們的心是時時刻刻相通的,尤其遇到重大關節事件時,更有此感。讀著他的這些文章,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加深了對同年好友的感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光是一位不欲聲形的智者,在夕陽晚照中,他一直以一種寧靜的心態和目光,關注著黨和國家的今天和明天,既抱著美好的期望,尤懷有深深的憂忡。我相信,這部《文選》會給關心中國命運的人,得到史識,得到激勵,還會得到某些安慰和滿足。
(責任編輯方實)